后继者(章十·断鸿)

他比谁都了解自家指挥的为人与观念,也比谁都清楚叶修的好是多么令人沉溺其中。稍微观察一下叶修对霍天宁的态度就能看出,此君对可以归为“小崽子”的人类,一开始基本都是那个路子,只不过因着对喻文州格外青眼有加,又有指挥与首席这一层羁绊在,才显得温柔谨慎了些。因此,回过头来冷静审视两人的关系,喻文州也比过往更加明确自己究竟“优越”在何处:先是占了长时间朝夕相处的便宜,再凭着一次又一次破局的勇气,才有了如今的亲密关系。

但这无法助他参透一直以来的困局。对于自己的“怪情绪”,除了咬烂舌头往肚里咽,始终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关于这段感情的“审判日”,更好似火盆里栽牡丹—不知死活。

可能从一开始,他的角色就没摆正。试想神明已经无条件赐予了一个人至高的荣宠,那人却妄想着给神明戴上自己的指环,将其霸占为己有,明摆着是被甜头冲昏了头。

—是,这不唯物主义,不符合当代青年的恋爱观,也确实没到那个份上。那行,就算不打夸张的比方,作为两个独立平等的个体,人家对你全无所图、予取予求,你又如何张得开嘴吆五喝六、要这要那?

喻文州回到自己那个登机口的休息区后,没一会儿就收到了叶老师登机的消息。他抱着手机,删删改改,最后发了个哆唻咪捂脸的表情,还憋出一句酸诗来:“我们现在也许相隔不到一公里,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然后他双手扣住手机,缓缓低下头,以额头轻叩了下侧面边缘,像是个疲倦而虔诚的祷告者。

喻文州抵达M市后,惯例和叶老师报了平安,叶修可能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并没有及时回他,他又和戚峯那边的工作人员联系了一下,也迟迟没收到回音。距离当晚的彩排倒是还早,正主那边既然都不着急,喻文州便也不急,头等舱的下午茶他都没有太大兴趣,这会儿终于有点饿了,在机场里转悠了一圈,买了个冰激凌甜筒吃。

如果叶修在的话,知道他这一天滴米未进,八成不会让他空腹吃凉的,应该会先带他找点热乎东西垫肚子,再转过头来买冰激凌给他。其实喻文州肠胃相当不错,之前好些年都是以食堂和外卖胡乱果腹,也从来没出过什么问题,也只有叶老师才会拿他当身娇体弱的少爷惯着。

该少爷偶尔也会觉得要被惯出毛病来了。就像叶修这次走得急,没来得及陪他收拾行李,还忘了嘱咐他按照当地气温换衣服,两座城市又离得不算远,他就真没注意这码事,以致于刚一落地就觉得小风“嗖嗖”直往脖子里钻,溜达出了航站楼大门更是有点打哆嗦。

正准备回到室内继续等,就忽然被人揽了下肩膀,喻文州一惊,回头一看,身后一位“全副武装”的高大男人略微拨下墨镜,露出含着笑意的深邃双眼:“抱歉,路上有点堵,等了很久吧?”

—戚天王居然亲自来接他了!这还不算,此君下一秒就十分自然地接过了喻文州手上的琴箱,还脱了自个儿的大衣,毫无天王架子地披在了仅有一面之缘的小演奏家身上,甚至颇为担忧地训了人一句:“这两天正赶上寒流,怎么穿这么少还吃凉的。”

饶是喻文州先前还觉得叶老师完全就是嘴上吃吃飞醋逗自己玩,这回心里边也不禁有些犯嘀咕了—上回见面的时候,这戚天王虽然也挺热络,但也没到这个份上。

戚峯带着他往停车场走,喻文州便稍微落在人身后一步,扯着滑落的大衣意欲归还,客套道:“谢谢您,我不冷的……还劳烦戚老师亲自来接,太不好意思了。”

“你是我请来的嘉宾贵客,接你是应当应分的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戚峯回过身,将大衣重新给人拢好,笑道:“不冷也穿着吧,停车场比外边还冷。”

戚峯对喻文州的重视不言自明,在车里等着的助理怎会没这个眼力见儿,当即提议先给咱这位演奏家接个风,毕竟排练结束没个准点儿,别再给人饿坏了,又说雅间已经订好了之类云云,压根容不得喻文州不点头。

叶修早先也是预料到小崽子没太应付过娱乐圈人士的应酬,很可能不知不觉让人牵着跑,才多了那么一句嘴,奈何他的金口玉言就没有不应验的时候。喻文州原想着还有助理在场,也不算应了“私下邀约”,结果一到地方助理就迅速溜之大吉了。到了这份上还推拒,反而显得忸怩作态,喻文州无声叹了口气,跟着戚天王进了酒店,想着回去要怎么和叶老师解释,莫名觉得屁股有点疼。

这是一家江南风格的酒店,装潢很是典雅,大堂氛围十分古色古香,屏风后还有隔着纱帘奏乐的女子,颇能营造穿越感。楼上雅间皆采用古曲命名,喻文州打眼望去就看到了《杏花天影》、《潇湘水云》、《飞花点翠》等稍显生僻的曲名,戚天王带他进去的那一间则是大众广为熟知的“阳春白雪”。

起始话题自然就从这些曲子展开了,喻文州对民乐古曲不甚了解,只能在戚天王高谈阔论的间隙微笑点头表示受益了,实际也没听进去多少,心里一直琢磨着叶修对这些应该是说得上话的,毕竟他家指挥也是能带得起民乐团的。

戚老师似乎也颇有“好为人师”的瘾,滔滔不绝说了好半天,说到感慨处还要闭着眼轻呷一口茶。眼看杯中茶快要见底了,喻文州便起身给人续了茶—面对前辈,基本的礼数还是要有的。戚峯转了转茶杯,笑吟吟地望着他道:“文州,怎么感觉你比上回见面还拘谨了点?因为叶老师不在吗?”

喻文州也朝他一笑,竟是默认了。戚峯对这一回应并不意外,仍笑道:“我还以为叶老师这次会陪你一起来的—间奏那部分独奏是他的手笔吧?”

这戚天王好歹是过了不惑之年的人了,又在娱乐圈摸爬滚打这些年,察言观色能力绝佳。见喻文州略微放低了视线这样点头应“是”,几乎就能印证所有他听说过的有关叶喻二人的八卦了。他挑了下眉头,摆出单纯好奇的神情道:“我也有不少你们交响乐圈子的朋友,听说叶老师在乐团还是满严厉一个人,不过见他一直对你爱护有加的样子,平时也会训你罚你吗?”

喻文州捧着茶杯,在氤氲的水汽中笑了下,点头道:“会的。可能就是因为‘爱护有加’,所以才格外严厉吧。”

戚天王对两人这一套“愿打愿挨”有些不以为然,叹惋道:“你这双手可是亿万人中无一的,只应当好好爱护才是。”

“……您过誉了。”喻文州轻轻放下了茶杯,隔了小半晌,复又低声补充道:“也不会打手的。”

戚峯饶有兴致地瞧着喻文州的微表情变化,很快理解了精髓,抚掌笑道:“哈哈哈哈,看来他这是拿你当小孩子教啊。”

喻文州委实不太乐意讲与自家指挥“不与外人道”的那些事,还好菜上得及时,截断了当前话题的进一步展开。戚天王自然看得出喻文州的抗拒,暗自感叹上一次见面尚未见这小演奏家心有所属,一转眼竟就“所托非人”了,当真是世事无常、时不我待。

不过戚峯总归是个识趣的绅士,如此打住了之后就没再继续刺探两人关系。一顿饭吃完,再到带喻文州去彩排现场的路上,聊的都是正经话题,这也让喻文州空出了脑子观察起对方对自己的态度—他发现这戚老师还真不太会拿长辈架子,虽说年纪是真快能给他当爹了,但戚峯却尽量是以平辈相交的姿态在和他交流的。

叶修这口醋吃得够精准,这块蛋糕确实有心对喻文州“图谋不轨”,因此人家拿出来的才是正儿八经想撩出点故事的态度—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是。如此鲜明的对比,难免让喻文州再一次回忆起叶老师当初对自己的慈爱光辉是怎样的一泻千里。

关键叶修现在也没好到哪去。喻文州属于对周遭气氛比较敏锐的,就算戚峯在行为上再怎么有分寸、不逾越,单独相处的时间长了,他也能感知到荷尔蒙四溢的氛围。叶老师就不一样了,喻文州甚至觉得叶修在性事上从来就没有过多么强烈的渴求,虽然做的时候也挺来劲儿,够卖力气,但意味分明就是“喂饱你个欲求不满的小家伙”。

叶修今天好像真的很忙,一晚上就回了一条消息,再有机场里缺失的那个拥抱哽在心头,这一天里喻文州简直是变本加厉地想他,走神的时候想的也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不过知名演奏家在彩排上的表现还是没得说的,戚峯显然也很满意,纵然有应酬在身,仍坚持先送喻文州回了酒店,还在门口依依不舍地和人说了好半天的话—无非是明天白天有工作,不能陪他逛逛玩玩了,正式录制之前可能也没法亲自来接了很抱歉之类的。

打发走了莫名一身歉意的戚天王,喻文州独自进了酒店办入住。等着工作人员作登记这一时片刻里,他无聊朝门口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惜琴如命的小首席差点把琴箱摔地上—他还以为自己想叶修想到出现幻觉了,不然怎么会……

那人似乎也朝他这个方向看了一眼,但是毫无反应,径直去了另一头的VIP柜台。喻文州紧盯着那个“熟悉的”背影看了好半天,进一步确认了自己刚才看到的正脸并不是幻觉,而叶修基本不可能在今天赶来M市了,更不会在人群中认不出自己,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叶先生?”喻文州拿好房卡便快步走了过去,试着在人身后唤了一声。

那人不太确定地回过头,至少反应了两三秒,才露出诧异的笑容:“不是吧,这世界这么小的吗?你是那个……喻文州?”

“是我。”喻文州笑着向他伸出手,“久仰,方才冒昧了,不太清楚该怎么称呼您才好。”

“哎哟别这么客气,咱这也算‘神交已久’了。”叶秋回握住喻文州的手,热情地摇了摇,“我叫嫂子好像是有点不像话……要不这样,你平时不都管叶修叫‘哥’的嘛,干脆借他个光,叫我声‘秋哥哥’?”

“……秋哥哥?”喻文州有点拿不准对方是不是在逗他玩,但还是乖乖开了口。果不其然,叶秋乐不可支地拍了拍他肩膀:“可真是个实在孩子,确实招人稀罕啊。行行,这么叫挺好的,乖。不过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我哥没和你一起?”

喻文州和他简要交代了来这边给戚天王当伴奏录节目的事,又觉得不太对,反问他是不是不知道霍家老爷子西去的事。叶秋一听也皱了眉,摸出手机搜起了新闻:“老爷子没和我说啊。这两天也是忙叨得我都没顾得上关注一下时事……这么说,我哥已经送霍家那小孩儿回去了?哎,这种麻烦场合也该轮到他陪一次了。行了,咱俩就不用操那个心了,你饿不饿?我说戚峯挺大个腕儿,怎么还带饿着我们艺术家的?走走,东西放房间去,哥哥带你出去吃点好的。”

喻文州怕人破费,又看时间不早了,原想推拒来着,结果他秋哥哥也是个不听人说话的,比戚天王还自来熟。瞧这态度,也说不上是拿他当亲弟弟还是小情人,反正是往怀里一搂就走,叶老师见了怕是要当场拿指挥棒戳人。

叶家两兄弟由于性格迥异,神态上的差异很明显,对只认识一方的外人来说也不算难以分辨。但人家好歹是同卵双胞胎,单看静止的面容,实是毫无二致,喻文州瞅着叶秋这张脸,本来就心情十分复杂,叶秋又彻底拿他当自己人,出去觅食这一路上就没有过正形,一看小孩瞄着自己的眼神谜之惹人怜爱,就嘴欠想调戏上两句。喻文州没辙,便一直笑呵呵应着,既不像对方一样热络,也没显得冷淡。

叶秋领着人一路穿街走巷,最后停在了一溜热闹的半露天小铺子前。他帮喻文州拉开了简陋的折叠椅,一边拿纸巾擦桌子上残留的油迹,一边解释道:“别看这地方寒碜,是真好吃。我每次来这边办事都住那家酒店,就是为了方便来这儿吃夜宵。小州儿爱吃什么,看着随便点,我推荐小馄饨和牛肉粉丝汤。”

喻文州点点头表示什么都好,你熟你点,随后稀奇地四下打量了一圈—他几乎没来过这种小摊儿吃东西。上学的时候,艺术专业的同学们还是相对讲究的,喝酒撸串也不会去不体面的大排档,多是选在各种小酒吧;来了星屿之后就更不用说了,一是叶修自身就比较注重环境安静卫生,再就是照顾自家颇有贵族背景感的少爷,真馋这口了又订不着外卖的情况下,也是叶指挥亲自跑腿打包回家。

叶秋点了方才说的,又加了一份海鲜烧烤拼盘,生蚝、扇贝、小龙虾……什么都有。他像是能看出喻文州在想什么,手法娴熟地帮人剥了几只小龙虾,笑道:“我哥没带你来过这种地方吧?我估摸着也是,他那人本来就好端着,逮着你这么个金雕玉琢似的宝贝,更是得可着那些上档次的、配得上你的往你身上砸,心里才能踏实点。哎,我也多少能理解,你这出身、经历都忒洋气,他还能和你有点那什么……音乐方面的共鸣吧?换了我遇上你这样条件的姑娘—不好意思,哥哥对男的还是有点……别介意哈,就打个比方。我就得觉着自己就一军区大院长大的土老帽,是,我爸官大衔儿高,那也是搁同一个圈子里才有价值;我自己呢,仗着投胎好,运气也不错,赚了几个小钱,更没什么好和凭技术吃饭的世界级音乐家嘚瑟的,哪怕真心相中了,估计也只敢远观,生不出‘亵玩’之心哪。”

站在喻文州的视角,他只是认为叶修对自己很好、很用心而已,并不会有叶秋说的这种“砸钱图个心安”的感觉,他也从没觉得两人的出身差异造成了什么隔阂,让人这么一说,才发觉确实有点像是这么回事。另外,小首席这种人精自然是能听得出好赖话的,叶秋话里明着在捧,捧得高了,其实就是在说他不符合传统观念里“适合过日子”的择偶标准—倒也没说你不行,就是说你比起门当户对的对象,肯定要麻烦不少。

关键这还是不带有任何恶意的透彻评价,喻文州对此是真的无能为力。要是叶修的家人对他有什么偏见,他还可以通过种种努力去证明自己,通过时间让人改观,但叶秋说的是客观事实,他的温柔细心没怎么体现在“过日子”上,更多渗透于精神层面的陪伴。一直以来都是叶修在料理他的生活起居,事业上也是叶修对他多有照拂在先,他投桃报李在后,就连首席的工作也只能算是对叶老师精心付出的小小回报罢了。

“也是不容易啊,想想他公开出柜也好些年了,之前都没谁瞧得上他,你怎么就想不开……阿嚏!哟呵,还真不能背后说他坏话,好吧,你怎么就慧眼独具看上那家伙了?”

“秋哥真的太抬举我了。可能因为家人之间太熟悉,就没有那种实感了,同样是吃这口饭的,哥他比我高到不知道哪去了。他……作为指挥就是这个领域的主宰,不只是我仰慕的对象,是真正的万众景仰,你刚才说的大概更接近于他的崇拜者对他的感受,是再怎么喜欢也不会想去主动追求的,如果不是他对我有所青睐,我也是不敢动这心思的。”

“你们俩这听着都不太像处对象的意思了,都太端着了吧?”叶秋吸溜了一口粉丝,纳闷道:“还是说,这是跟我客气呢?好歹也同居挺长时间了,叶修那人多少臭毛病,估计你比我清楚。在外再怎么被人捧到神坛上,回了家还不是自个儿就出溜下来了。”

喻文州绞尽脑汁再三回想,还是想不出自家指挥有什么“臭毛病”,只觉得此人浑身上下都是大大小小的好处,于是就着热汤小馄饨,又和叶秋吹了一通他哥在生活中的种种优良作风。

这位健谈的叶总满嘴跑拖拉机好一通胡咧咧,主要还是为那位情根深种的叶总着想,想试探试探这小孩儿到底有没有心和感情观可以入土的亲哥长久走下去。奈何这小年轻段位还挺高,也不说和他这个婆家人表表忠心什么的,是能看出对叶修的钦慕有够诚挚,真实情绪却是藏得滴水不漏,怪教人看不透的。叶秋看这么聊下去也套不出什么有效信息,便及时抽身道:“哈哈哈,我这一扯就扯得老远,你们俩的事,还是你们俩自己最清楚,不用听我瞎掰。诶,这两天M市可冷,你这穿得有点薄啊,不冷吗?叶修也没个正事,怎么照顾我们乖乖的,来—”

叶秋说着脱了外套就要给人披上,此举和先前的戚峯不谋而合,喻文州在常规社交场合下也是照顾他人的角色,实在不习惯他们一个两个的都来这套,这次动了真格婉拒道:“吃上东西就暖和了,真不用,秋哥穿得也不多,快穿着吧。”

两人这顿夜宵吃到最后也临近午夜了,正要买单走人,叶秋的手机突然响了。喻文州一看叶秋神色揶揄,便知应是自家那位,忙是摆手递眼色示意当自己不存在就好。叶秋觉得喻文州这反应有点奇怪,但也没说什么,照常接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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