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继者(章十·断鸿)

“是,您说的都对,是我膨胀了,也是那个……习惯成自然。咳,对不起嘛叶老师,您别生气了,要是因为我气坏了身体,我总觉得师娘会黑化的。”霍天宁讨巧地笑了笑。

“不用搬他出来,他本人在这儿也救不了你。”叶修一脸冷漠地掂了掂手里尺子,“你不说我还不觉着,一提文州,我这一比,就更想揍你。你知道人家赛前是怎么练琴的吗?”

“您别说,这个我还真知道!”霍少爷一激动刚要松下劲来,就让叶修一个眼神给瞪回了军姿,他只好站得板板正正地继续说:“就是听乐团里的姐姐说的,说那一阵文州哥为了兼顾团里的工作,饭都吃不上两口,午休时间也跑去琴房练琴,回家也都练到半夜,然后还要被您苛责,打得坐都坐不下—这事到底真的假的啊?”

……得,前面这事他还真不知道!然而也不好再和小崽子算旧账了。叶老师这口气正让霍少爷无心给顺岔了,看这小子顿时更来气了,横眉冷对道:“真的。现在就轮到你了,不过你和他不是一个性质—伸手。”

霍天宁暗自松了口气,还好和那位可怜的师娘不是一个待遇,他都多少年没被亲爹打过屁股了,万一叶修真要打,他还没法抗命。打手就好多了,他也相信叶老师身为专业人士的分寸,乖乖将双手伸了出去。

叶修还是头一回见着让伸手同时伸俩手的,他也乐得省事,一尺子便照顾到了两手手心。霍天宁委实有些日子没挨过打了,条件反射地攥了下拳,登时给小臂多赚了一尺子。

“伸平了。有点规矩没有?”在少年发出短促的抽气声后,叶修再次在人手心敲出了“啪”一声响,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一般还真不打手,你这样的除外。”

霍天宁面上龇牙咧嘴得挺像那么回事,心里的石头已然落了地。以叶修打他这两下的力度,根本就不是动真格要收拾他,大概更接近于“小孩子犯了错就要挨打”的仪式,在如此宽容而慈爱的大背景下,他自然要好好扮演这个“知错就改”的乖孩子角色。

“是,我该打,嘶……我一定好好记着,您一罚完,我就准备效仿您门下那位模范选手,每天不练到后半夜不睡觉,啊—!”

叶修拢共打了七下—算是这一周的份,便将尺子撂在了一旁。不知是搬喻文州出来这招真的有效,还是单纯让霍少爷这张嘴给贫的,叶修也没多大火气了,刻意板着脸道:“你能老老实实练到十点我就烧高香了,像他那么练也纯属找揍。我让你从人家身上学的是什么啊?‘胜不骄,败不馁’是嘴上喊喊口号的事吗?说这个也都远了,参加比赛,你至少得想赢吧?现在水平不论,参赛选手全靠意念获胜,你连前十都进不去。”

霍天宁也看出叶修这是消了气了,一边搓着发红的手心,一边大着胆子和叶老师讨论起来:“我觉着师娘……那个文州哥,也不是好胜心很强的那种啊。反正他给我的感觉就是做事很认真负责,实际上对什么都比较无所谓的,打比赛那么拼,应该有为了给您长脸的成分在吧?”

“是你了解他还是我了解他,谁闲着没事把‘我要赢’挂脑门儿上啊?”叶修吹起自家崽子来还挺较真,“就说我站在评委视角,抛开技术分,看你们俩比赛现场表现的感受吧。文州在台上的那个存在感,让人觉着看了他就不用再看下一个了,这是相当赚感情分的;少爷您呢,说实话,也挺引人注目的,同样在表现力上是强项,但你可好,同时还大张旗鼓告诉评委说‘小爷我就是来玩个票的’,这就属于倒扣感情分的反面典型。”

叶修这话虽然滤镜颇厚,但也还算客观,霍天宁笑着点头道:“以前也有老师说过我太飘了,什么时候来一次滑铁卢我就老实了,可惜这些年里还没有过—哎哟别打别打,我保证也给您长脸!您这块金字招牌肯定不会砸在我手上的!”

翌日,小首席过来给他家指挥捎来了下周要换的衣服,顺带准备把人接回家里,见缝插针地温存上一晚。

叶修和霍天宁一起住的这一周里嫌麻烦,就没开伙,念及喻文州也吃了一礼拜外卖了,这才出去买了趟菜,在家里煮了个中式改良版寿喜烧。

材料还是日式牛肉火锅的那一套,唯一变了的是“灵魂蘸料”生鸡蛋—叶老师出于在食品安全方面的谨慎以及个人喜好,把蘸料替换成了芝麻酱。

此举深得两位小朋友的心,叶老师把买来作为储备粮的两斤牛肉也都切了才给这两位喂饱。期间霍天宁还朝喻文州告了个状,和他展示了一下完全看不出任何痕迹的双手,吵吵着“当时打得好疼叶老师怎么这么狠心”之类云云。叶修一看喻文州那个意味不明的笑,脑袋登时就大了,连忙以眼神强制霍少爷收了声,及时转移了话题。

霍天宁嘴上没说,喻文州却看出他对自己一个人在家这件事是有些焦虑不安的,便和叶修提出“等宁宁睡了我们再走”。叶修已经懒得吐槽他这师娘当得忒像那么回事了,心下还莫名有点享受喻文州配合自己唱红脸的做法,两人一起陪霍少爷练琴到十点左右,当真等到人洗漱完毕上了床,才驱车回家。

在车上,喻文州不可避免地询问起了“打手心”一事。叶修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他半天,反问道:“你先告诉我,你这是真为他鸣不平,还是吃味儿了啊?”

“哥没打过我手,我不应该庆幸才对吗?”喻文州说完这话,不禁陷入了沉思—是啊,到底为什么会吃味儿?难道是因为同一把尺子,叶修打得他屁股肿了好几天,拿来打霍天宁却连个印子都没留?好像也不是这么回事,毕竟不是同一个原因……还是说,打手心其实才是一种特殊待遇?

叶修被他这副认真思考的模样给逗乐了,凭他对自家首席的深度了解,他甚至都能把喻文州此时的脑内活动揣摩出个大概齐了。趁着等信号灯,叶修悄悄扣住了座位旁的手:“也没什么复杂的规则,就是不好好练琴的才往手上打。你要是也不好好练啊……以前陪你准备比赛那会儿,约莫也得打,现在就不好说了。”

“怎么听起来像是在引诱我犯一次错试试呢?”喻文州哭笑不得道,“让我来推测的话,按照叶老师一贯的严格要求,就算手幸免于难了,别处也要遭殃。”

“你对叶老师有很大的误解。”叶修一本正经地拍了拍他手背,“要是存心不好好练,那就和霍天宁是一路的,纯是找揍没跑了;如果只是一时懈怠了或者有点什么借口的,我也没那么不通人情吧?你倒好,有客观原因恨不得也都给掰成主观驱动的,能不挨揍吗?”

“因为我确实认为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客观原因’,没做好就是没做好,如果我真的去扯皮推卸责任,恐怕哥也没法接受吧。”

“你啊……”叶修摇了摇头,没再和他继续争论。转过头想想,本来也是喜欢喻文州责任心强、从不推诿这一点,便捏过人下巴吻了吻,算作嘉奖。

霍天宁外表性格都够讨喜,这些天仅是偶尔出现在乐团众人视线里,就赚了一箩筐好感。好不容易团聚一次的指挥和小首席一起来了乐团,最先被人问的就是“今天怎么没见着小少爷”。叶修不以为意,说那臭小子肯定是睡懒觉呢,每天不揍不起床的。喻文州想了想,建议叶修还是打个电话确认一下比较好,别再出什么事了。

叶修没辙,只得给自幼罹患起床困难症的霍少爷连去了三个电话,打到最后他都有点担心这是怎么了,好在第四个电话霍天宁就迷迷糊糊地接起来了,并在一个小时后赶来了乐团,只在排练厅露了个脸就一头扎进了琴房—看起来是在“将功补过”,很让人省心。

午休时间刚一到,霍天宁又准时出现在排练厅,可怜巴巴地跟在叶修屁股后边道:“叶老师……我不是有意偷懒的,我今天回家多练一个小时……不,两个小时!您看成不?您就大人不计小孩过,饶了我这次吧?”

“我说要揍你了吗?”叶修好笑道,“少跟我来这套了,你个小兔崽子到底怕不怕我,我又不瞎。该怎么练,自个儿心里有数就得了。”

霍天宁嘿嘿一笑,便蹿到一旁骚扰沉迷工作的喻文州和欧阳明去了。喻文州正在专心思考周末那场演出安可部分的编排上的一个细节,就没太顾得上哄孩子,反正霍天宁和欧阳明俩人聊得鸡同鸭讲也挺热闹,直到陈艾菁路过,和霍天宁打了个招呼,见他气色不算好,随口问了一句昨晚是不是没太睡好,喻文州这才回归现实。

他仔细打量了霍天宁一番,关切道:“昨天我们走了之后过了很久才睡着吗?还是说一旦有‘屋里没人’的潜意识在,就会睡不踏实?”

“也不会啦,就是做了个梦。”霍天宁蜷起指节敲了敲太阳穴,眉宇间的确难掩疲乏,“文州哥今天中午也和我们一起吃吧?正想和你说说昨晚做的梦呢。”

同样受欢迎的小明平日里也是需要深入人民群众的,喻文州原打算近期在旁充当半个翻译,帮衬着副指挥更快融入乐团,但随着和霍天宁关系逐渐亲近,他也不好意思像第一天见面时一样毫无负担地回绝对方了,短暂犹豫后还是点了头,两人便一起回到了叶修身旁。

霍天宁朝叶修邀功似的笑了一下,意思大约是“看我把师娘拉过来了厉害吧”。叶修难得搭理了他一回,在人后脖颈拍了拍,也不知道是从哪本大型犬饲养指南里看来的,随后很自然地揽了喻文州一把,问他想吃什么。

“要不去我们吃过的那家小笼?很多种颜色的那个。”喻文州稍微侧开了半步,转过头问道:“宁宁喜欢吃带馅儿的东西吗?”

霍天宁一扫倦色,欢呼道:“喜!欢!是小笼包吗?一咬都是汁儿的那种?去吧去吧!叶老师?”

“怎么突然想起这口来了?行行行。”叶老师琢磨着那家店步行过去稍微有点远,还得开车,匆忙一摆手:“我去个卫生间,你们俩先下去吧。”

叶修一走,霍天宁便和喻文州走得更近了些,喻文州见他神色变得有些哀愁,还以为是要开始讲那个扰得他没睡好的梦了,然而霍天宁却没头没尾地说:“哎,文州哥,你说,人要是死了……到底是什么样的?我总想象不出来。”

“是说我们自己吗?我也觉得有些难以想象。”喻文州摸了摸下巴,“这应该是每个人类从小就会开始思考的哲学问题了。”

“不,不是。是说我们身边的,重要的人……哪怕是认识的人。”霍天宁苦恼地皱了下眉,“我没有过这种经历,叶老师他妈妈走得早,我也不敢问他这种事。你呢?有故去的亲人之类的吗?”

这可把我们小首席给问住了,他思忖片刻,答道:“我……好像也没有。就算有,关系不算亲近就不会有什么感触,甚至不会有印象,就和某天在新闻里一眼扫到的死亡人数是一样的。”

霍天宁递给了他一个同病相怜的眼神,像个被生活摧残过的成年人一般,深重地叹了口气。

喻文州不经意间放慢了脚步,又说:“我们在与某个人分别时,很可能以后就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了,只是当时是意识不到的;而死亡会让我们明确意识到这次离别的性质,如果忽略掉这一点,那就和我们每天都在经历的离别没什么分别。反过来讲,我们脑海中关于某个人的记忆,总会随着不复相见的时间而消失殆尽,无论是否存在客观上的死亡事实,‘死亡’也时常发生,是我们意识不到的一种离别吧。所以我觉得只要不在感性层面对‘死亡’进行放大,就不算是多么沉痛的事。”

霍天宁琢磨了半天才大概绕明白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钦佩道:“文州哥你简直像个诗人一样诶,太酷了,你和叶老师平时聊天也这么有哲理的吗?”

“真正的诗人是叶老师那样的,我只是拾其牙慧。”喻文州笑道,“我曾经问过有关他妈妈的事,他说‘对一家人来说,没有什么在不在了的,惦记着的,就一直都在,在哪、多远,都不重要’。”

霍天宁听完这话却沉默了,两人快走到楼下也没再应声。喻文州察觉到他稍微有点反常,试着主动着问道:“刚才不是说昨天晚上做梦了吗?梦见什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梦着我爷爷了。”霍天宁挠了挠头,“估计是有点想家了吧,明明才一个多礼拜,也不知道到时候出了国能不能适应过来。文州哥也是在我这个年纪出来读书的吧,不会想家吗?”

“可能还比你早一点,我高中就出去读了,不过还好。”对喻文州来说,与父母共同生活的回忆已经十分模糊了,而最符合“家人”这一身份定义的人,其实是叶修。一旦透露出这个意思,不免有埋怨霍少爷抢了他的好哥哥的嫌疑,喻文州便只是含糊道:“以前在家的时候,和家人相处的时间也不是特别多,不如你和爸妈、爷爷那么亲的。”

霍天宁明显得便宜卖乖,笑了笑,又扁了下嘴:“亲也不都是好处,我经常希望我们家老霍能对我客气点,你爸肯定就不会动不动和你动手。”

喻文州也笑:“我爸爸……如果按照国内的观念来评价,他就不太像个父亲吧,叶老师大概都比他像一点。”

说曹操曹操到,正让叶老师听到小崽子背后讲他“坏话”。碍于另一个崽子在场,叶修也不好和自家小首席打情骂俏的,仅以危险语气威胁他道:“说什么呢?那我一早就该和你算算上礼拜的帐—成天都练到几点才睡啊,一个流行歌的伴奏,至不至于的呢?”

霍天宁乐不可支地在旁吐槽:“您这哪儿是有点像,简直太像了,都能和我爸对上对子了!您听听我爸的台词哈—‘你这一天天的,练不到俩点儿就歇菜,还有没有个要比赛的样了?’”

“……说真的,你爸已经算是能惯孩子的了,要是我啊,呵呵。”叶修先把这只崽子撵上了车,又朝另一个说道:“也是跟你说正经的,这周多注意休息,飞来飞去的折腾完周末还有演出。”

喻文州心说明明你也一样,但有霍少爷在,他只好表现得光有被叶老师管着的份,点头应了声“好”,也没上副驾驶,和霍天宁一同坐了后座。

霍天宁听到两人的对话后,来了兴致,直接问他说:“文州哥你这周要去哪?什么流行歌的伴奏?”

喻文州和他简要说了要上节目给戚天王伴奏的事,霍天宁这才把事对上号了,扒着前排驾驶座道:“哦—叶老师你还糊弄人说要出差,这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啊!”

“你是我上级是怎么,我还得事事都和你汇报清楚呗?”叶修随手开了车载音乐,是肖邦的《升C小调圆舞曲》,他偏过头问另一边的小首席:“文州,那边给你订的机票是头等舱不?”

“是,哥还没订票的话我帮你订吧。”喻文州见叶修点了头,当场掏出手机开始订票。

“咱能别放这个了吗?”霍天宁表情痛苦地插了句话,“每天八小时练下来,我连梦里的背景音乐都是肖邦。”

“应该的。”叶修没好气儿地说,“先不说你到底练没练出八小时了吧,你问问你边上那位,对每天练八个点的琴有什么看法。”

霍天宁把脑袋转向喻文州,喻文州笑了笑,和他递了个“真不是我不帮着你”的眼神,实力演示夫唱夫随:“确实是应该的。”

见霍少爷一副要撞死在前座上的表情,喻文州好心地稍微转移了下话题:“说起来,下一届肖赛是在两年后吧,宁宁到时候要去试试吗?你现在练的61号那首波罗乃兹就不白练了。”

和喻文州去年参的帕赛类似,肖邦国际钢琴大赛就是钢琴演奏界最具含金量的比赛,能拿个名次便能在全世界范围混得开了。

“我对参加比赛真没什么太大兴趣,不过好歹弹了这么些年,大概还是要去最牛逼的赛事上见见世面的。”霍天宁没精打采地说,“但两年后的事谁说的准呢?也许我就扛把手风琴去当吟游诗人了。”

“我还以为你选的那首就是为了方便以后冲肖奖去的。”这真是叶老师的老本行,他很清楚比赛中的指定曲目。他瞄一眼车前镜,举重若轻道:“我和你说的一些问题,也是根据人家的标准来的—光是赢这么个小比赛能有多大意思。”

“啊?”该“吟游诗人”在放出话的三秒钟内就放弃了梦想,感激涕零道:“您真是太可靠了!我突然好羡慕文州哥啊……要不两年后我还回来找您指导吧!”

“还是当你那什么诗人去吧,手风琴我给你出了。”叶老师冷漠拒绝道,“也别寻思那么老远了,先把这次比赛弄明白了再说。我让文州好好休息,是因为人家白天还操着乐团的心,你除了练琴又没有别的事,要是不想再挨尺子,建议你这周干脆延续今儿说的多练两小时。”叶修大约是嫌这个心大的不够闹心,说完还把刚结束的音乐切成了另一首肖邦。

霍天宁是垂尾巴又耷拉耳朵,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蔫儿了下去,喻文州见状只好彻底把话题转移开来,和他形容了一下马上就能吃到的小笼包,这才哄得人重新有了笑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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