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首席是在家有猫逗，在乐团有大型犬任撸，虽说少了个人陪，日子看起来过得还算乐呵，但只有他自己清楚每天晚上是怎么靠着“过琴瘾”来舒缓情绪的。其实随着梁骋的回归和欧阳明的加入，他在工作方面的担子已然轻快了不少，就算以前真正压力大的时候，他也都云淡风轻、有条不紊的，现下完全没道理处于这么一种“亚焦虑”的状态。
或许最忙的那段时间，也正是叶修对他期望最高，最需要他的时候吧。
周三晚上，因为第二天就要陪喻文州飞M市了，叶修提前回了家。俩人腻歪了小半宿，小崽子刚蜷在他怀里睡踏实，床头的手机就震了起来。
叶修也刚要睡过去，给震得一激灵，胡乱摸了好几把才把手机攥到手里。一看号码，彻底精神了—目前具有该强制唤醒功能的只此一家，他们家老爷子是也。
现在折腾下床搞不好反而会把喻文州吵醒，叶修干脆背过身在床上接起了电话，尽可能压低声音道：“喂？爸，这么晚出什么事儿了？”
叶兆恒衣冠楚楚地坐在自家客厅，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差十五分钟凌晨两点。他开门见山道：“你霍伯伯走了，三分钟前。你现在和他家小子在一起吗？”
“怎么这么快？”关键也太寸了，叶修预计着霍家老爷子这一走可能带来的麻烦，皱了下眉，解释道：“我明天……就是今天，要去M市出趟差，就回家收拾了一趟。”
叶兆恒一听儿子说话跟做贼似的，便大略猜到屋里另有熟睡的人了，方才发问也只是为了确认一下。但叶修这话是托辞还是真有工作，他就不好推测了，沉吟片刻才道：“不是特别要紧的话，就尽量推一下，亲自送那小子回来一趟吧。葬礼、告别仪式什么的都用不着你出席，当天来当天走也成。”
“……”叶修还是没太习惯他爸如此“温柔体贴”和他提要求的方式，反倒比早些年强硬的那种更难抗拒。再者毕竟生死大事，就算事不关己，眼下身为霍少爷的短期监护人，他也不好表现得过于漠然。实际也是不太放心小屁孩自己回去，本来就自理能力堪忧，赶上情绪不稳，别再真出什么岔子，他可负不起那个责，只是自家小首席这边……
叶修侧过头看了一眼熟睡的喻文州，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应道：“好，我知道了。霍天宁应该还不知道这事吧？”
“应该不会大半夜的特意刺激他，不过讣告最迟早上也登出来了，动静不会小，没必要再瞒了，你早上过去之后就直接告诉他吧。”儿子此番“百依百顺”的回应对叶首长来说倒是很熟悉的，但他心里边却微妙地梗了一下，“好了，把人送回来就算完成任务，这事儿和咱们关系不大，睡吧。”
叶修听他爸说得轻松，还拿他当半大孩子哄似的，不禁有些心酸得好笑。他虽然不太了解军政方面的复杂人际勾连，也多少清楚叶首长这阵子肯定没得消停日子过了。另外亲不亲不论，好歹是几十年的交情，老爷子指不定现在心里什么滋味呢，叶修到底忍不住多嘱咐了亲爹一句：“您可别总拿自己当大小伙子折腾了，面上差不多够意思就得了……嗯，行，您也早休息，挂了。”
喻文州虽没被电话的声音惊动，但由于脱离熟悉的体温有些久，也不安地轱辘了起来，无意识从叶修身后抱紧了他，还蹭了两下。叶修上好了闹铃，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子，回抱住喻文州，以额头抵着人额头，亲了亲他，继而有些难过地闭上了眼。
一夜过后，喻文州是被薄荷味儿的吻唤醒的。叶修舍不得太早叫醒他，临要出门才尽可能温柔地把人叫了起来，想和他说明情况。喻文州意识还没太清醒，被吻上后第一反应是搂住叶修脖子想和人多缠绵一会儿，叶修哪里忍心将睡迷糊的崽子推开，让他带得半边身子都栽回了床上。
“唔……”喻文州半睁开眼才发现叶老师已经穿戴好了，看天色应该还早，他不解地问：“怎么这么早，还不叫我的？”揉了揉眼，看清了叶修此时的表情，喻文州顿悟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叶修在床边坐了下来，交代了原因，并十分恳切地道了个歉。喻文州听完半天没吱声，也不是生气不满或是怎样，就是单纯没转过这股劲来。
往常不论是在乐团还是在家，哪怕是玩闹时，叶修都是会和他拿那么点师长架子的，包括上次为了教霍少爷要搬出去一个月的事哄他的时候，也多少带了点哄孩子的意思。但今天的叶老师是真正放低了姿态，生怕喻文州不谅解他似的，说完还抓着人手不放了。
“别……哥你不用这样，这又不是你的错。”回过味来的喻文州反握住了叶修的手，温言安慰他道：“事有轻重缓急，况且我这边本来也是准备自己去的，不算你失约，别往心里去了。对我们来说，这种机会还不多吗？下次出差的时候再带上我一起，就算补偿我了，好不好？”
“要不这样，我看今儿能脱身的话，就直接从D市飞M市去陪你，也一样。”叶老师提了个有些悬乎的方案。
“要是不能呢，打算再换个什么更高级的姿势来道歉吗？”喻文州眼带笑意望着他，“好了好了，这次就让我安心工作吧，你这么折腾自己，我才真的要生气了。”
喻文州这么一说，叶老师果然钻了套，笑着刮了下他鼻子：“小兔崽子，我还影响你工作了是吧？那就有个公事公办的态度，那块蛋糕明显对你不一般，稍微应酬一下无所谓，私下约你的话不用搭理他。”
“……哥是不是有点想多了？就算他对我‘不一般’，也不是那个意味上的吧？”喻文州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准备给自家指挥来个送别的拥抱，“你尽早过去吧，别放宁宁一个人在家。那孩子一点都不粗枝大叶，心思细得很，别再真出什么事了。”
叶修听喻文州口吻如此老成地评价一个没比他小几岁的小孩，心下不禁有些好笑。此番“正宫发言”也和自个儿的“小家子气”形成了鲜明对比，叶老师将人拥入怀中，同时嘴欠地啧啧感叹道：“你倒真是个心宽的，这就迫不及待把我往出赶了？还是原本就不太想让我陪你去啊？”
“猜对了。有你看着我的时候，总会想着怎么再拉得好一点，这次又要考虑怎么才能让哥少喝两口醋，很为难的，哎……”喻文州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顺利给自己赚到了一巴掌。实际也不用他开口撵人，叶修本来就挺着急，也没再嘱咐喻文州多余的，甚至都没让他送到门口，两人在卧室里搂着吻过一下，叶老师就脚不沾地的出门了。
喻文州坐回了床上，低着头不知寻思着什么，过了好半天才看了下时间，去洗漱了下，然后定了个闹钟，一脑袋扎进了琴房。
叶修赶到霍天宁那边的时候，也才不到八点，然而臭小子居然已经起床了—卧室门半掩着，能看到人正缩在床上玩手机，惊得叶老师心里好一通打鼓。他推门进去，霍天宁也不问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什么都没说，只朝他笑了一下，放下了手机，像是听凭安排的意思。
……还是来晚了。就算同样有失去至亲的经历，叶老师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还被人这副德行唤起了久远的记忆，心头蔓延起一阵刺痛—哪怕有心理准备，一开始也都是懵的，不会有任何悲痛的表现。
叶修突然很想抽根烟，但他只是在原地踱了两步，尽量若无其事道：“下午我陪你回家，身份证号告诉我，给你订机票。”
霍天宁翻身下床，从包里翻出身份证递给了叶修，平静地说：“谢谢叶老师。”
叶修看他这样，实在是浑身不自在，想着是不是放他一个人静静会更好，又觉得不太妥当，只得硬着头皮找话题：“几点醒的？”
“没多久，刚才还想着要给您打电话呢，就怕太早了吵到你们。”霍天宁钻回了被窝，重新把自己团成一团，挺乖地和叶修笑了笑：“我没事儿，您甭这么紧张我，怪不好意思的，这些天本来就没少给您添麻烦。”
叶修咂摸着他这话有那么点要弃赛作别的意思，伸手轻拍了他脑瓜一下：“想什么呢？等这事结束了，还不是得回来继续麻烦我。”
霍天宁没点头也没摇头，还是笑，笑得人心里直发毛。两人沉默半晌，又同时开了口，叶修摆手道：“你先说吧。”
“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您，师娘那边怎么办啊？”霍天宁面露歉疚道。
叶修哪能再让孩子挂心他们俩的事，一边买着票，一边无所谓地说：“离了我，他又不是不会拉琴了，怎么还操心上这个了？文州什么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成天舍己为人的，我这一大早就是让他给撵出来的。”
霍少爷看起来像是接受了这一解释，眨巴了下眼睛道：“好吧，那我们是几点的飞机？”
“就是想和你说这个。”一句话的工夫，叶修已经买完了票，揣着胳膊道：“别在床上捂着了，有什么要收拾的赶紧收拾了，十一点之前到机场。”
“反正是回家，也还要再回来的，没什么可收拾的。”霍天宁慢腾腾地爬出了被窝，也看出叶修和他在一屋里呆着怪闹心的，自觉道：“那我去练会儿琴好了，到点了您喊我。”
另一头的小首席失去了自家指挥的人工提示，一到点只能孤零零地收拾东西，给猫铲好屎、填满粮，自己叫好了到机场的车。喻文州这班飞机比叶修和霍天宁飞D市的还晚一个多小时，如果叶修在的话，八成会带他吃顿饭再去机场，他自己就没这个心情了。另外，和叶老师在一起的时候，喻文州是不太会关注时间问题的，也不是说知名青年演奏家谈个恋爱就丧失自理能力了，只是按照他飞国际航班的稳妥习惯，提前了两个多小时到机场。
实际上，按照平日里叶修对他的照顾程度，如果估摸着要买时间接近的航班，一定是会问问喻文州要不要一起捎他去机场的，哪怕小崽子大概率会说不用。叶修也是办完值机，想和喻文州随便聊几句的时候，才发觉走得有些急了。将心比心，叶修也清楚喻文州不爱听他道歉，就出于哄人乐呵的心思逗了两句，喻文州同样正在休息室闲着，回得也快，是温柔又知趣还带了一堆哆唻咪表情出场助阵。
小首席是有些美工底子的，做的表情包质量相当高，先前他发现叶老师虽然不用也会收藏下来，就又多做了一些。刚才随手发了个哆唻咪伸爪要抱抱的动图出去，叶修那边却像是逗出真情实感了，隔了一会儿才回他道：“乖宝抱一个，往后就算不能陪你，也不带让你这么一个人走了。”
现代普及的即时文字交流形式彻底拯救了“沟通障碍人士”，喻文州是当面也一样好意思讲肉麻话的，叶老师虽说看着没多么有脸有皮，但真抹不开面皮这么说话。过年那次，他亲弟弟很是欠得慌，瞟了一眼俩人聊天记录，提前托稳了下巴，最后还差点没自戳双目；这会儿喻文州看得也有点耳根子发烫，话倒是没什么，但这“宝”字系列的称呼，性质还是床上限定，发消息的时候叶修也几乎没用过。
喻文州此时脑子里乌泱泱一片，都是些没处听的话，譬如昨夜叶修是如何咬着他耳朵说“好宝怎么还是这么紧”之类云云。两位动情动得可谓分外默契，可惜叶修不知道喻文州来得这么早，也是快要登机了，不然也不能就这么轻飘飘地发他一句话。而这欲字当头，最容易催着人成“不可为之事”，喻文州当即背着琴起了身，开始对着航班号找登机口。
他想好好抱他一下，在家里仓促那一抱实在算不得像样的告别。
J市机场正经不小，尽管在同一航站楼，喻文州也没抱太大希望，就算找到了，叶修也可能已经登机了。喻文州对航班号对得眼花，干脆巡视起了贵宾休息室，结果还真不负有心人，刚绕了没五分钟，就让他在前方一间里发现了恋人的身影。
他欣喜过望，快步走上前，却猛地顿住了脚步。而后足足在原地伫立了一分来钟，过路的人都直往他身上瞅，喻文州才转身走了。
回到两分钟前—
喻文州没再回消息，叶修也没觉着有什么，想着上了飞机再和人知会一声就得了。当前是淡季，休息室里人很少，只有一对老夫妇和一个三口之家，叶修原本还有意挡着点老头老太太，怕霍少爷看了受刺激，结果人家一直塞着耳机打音游，消停得不得了，叶老师也就放下了防备，和在D市准备接应他们的霍子谦聊了两句—这流落在外多年的霍家小儿子到底还是回家见了父亲最后一面。
霍天宁已经坐在叶修身边打了半个多小时的音游了，他们这些演奏专业人士玩起这类游戏来，的确一个赛一个的是把好手。旁边那家的小男孩只有三四岁的样子，长得很是圆润可爱，也安安静静、不吵不闹的，看霍少爷玩得来劲，就跑过来看他玩了一会儿，霍天宁打完一局，摘下了耳机，望着他很亲切地笑了笑，想抬手摸摸他脑袋，小孩儿却不好意思了，跑着钻回了妈妈怀里。
那边的爸爸逗儿子说“大哥哥很喜欢你呢，你想和他玩吗”之类的，小男孩只是忸怩着窝在妈妈怀里咯咯笑。爸爸又说“一会儿爸爸就带你坐大飞机啦”，小男孩才张开手臂兴高采烈道：“等我长大了，就带爸爸坐更大的大飞机！”
叶修让这童言童语逗得扬了下嘴角，转眼一看霍天宁，顿时吓住了。
“叶老师。”霍少爷脸上刷拉拉下来了两行清泪，一开口竟是毫无哭腔，仅是有些发颤，“我是不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叶修真的有点发懵，心说这场面就算触景生情也是他自个儿的份，怎么就碰着这小子的弦儿了？他下意识抬起手，豆大的眼泪“啪嗒”砸在了他手背上，望向他的那双眼尽是茫然和无助，叶修深吸了一口气，再顾不得许多，一把将人搂进了怀里。
“哎，这一出是哪跟哪的呢？”叶修拍了拍霍天宁后背，低声安抚道：“你爷爷那个身份，原本这辈子也没法走出去，再者他老人家早都到了不乐意折腾的年纪了，就想着送你出去多看一看。你好好过你的日子，他看着也就乐呵了。”
要说有多么心疼这小兔崽子也夸张了点，叶修主要是想让他赶紧把马尿憋回去，这大庭广众的，容易吓着边上老幼不说，别人还得以为他们俩这是怎么回事儿呢—明摆着是欠缺哄人经验的天真想法。霍少爷要是没人搭理，也就自己抹巴两下眼泪消停呆着了，有人抱着哄，那还了得？
“我早就……知道的……”霍天宁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死命攥着叶修衣袖，脑袋也埋进了人肩头，浑身打着哆嗦，抽抽噎噎道：“爸妈怕我不好受，爷爷肯定也不想让我看到他……不好看的样子……我才一直……”
先前叶修就琢磨着这事根本瞒不住这么大个小子，连他和喻文州俩外人都能看出来的事，也是不懂他们自家人怎么还搞起掩耳盗铃来了。不过这霍老将军倒是圆满，临终前不仅见着了好些年杳无音信的小儿子，还把最疼爱的大孙子顺利支走，没让人见着自己形容枯槁的惨状，撒手西去照样能继续做小孩心目中威风一世的大英雄。
而这一箭双雕能成事，俱是借着叶大指挥的光，但人家又顺手送还了个叶家父子重归于好的人情，身后不留债，不可谓不高明。
“好了好了，啊。都知道你眼尖，把你送我这儿来，还不是怕你这副德行搞得你爷爷走得不安生—你舍不得他，他也舍不得你啊，见你这样，不得一步三回头的。”叶老师这哄人路数很是清奇，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连肺管子带心窝子都让他这么一句给戳漏了，霍天宁立马“嗷”一嗓子在他怀里哭开了来。
“哎哟，行吧，和我发泄发泄就得了，回去可别折腾你们家大人了，听话。”眼瞅着小屁孩哭成这熊样，叶修到底还是心软的，用力揉了揉人后脑勺，又掏了包纸巾给他，逗他说：“诶，你这一会儿一抽抽的，是哭是笑呢？是不恍然发觉这两天就没人逼你练琴了，偷着乐呢？”
霍天宁还是领情且识趣的，深知叶修待自己是真的仁至义尽，也不好撒娇撒得没完没了，哼唧了没两声就自行脱离了叶老师的怀抱。他接过纸巾，擤了把鼻子，闷闷地说：“哪有的事儿？在家里也会练的。”
他说这话时两眼尚且湿润，又顶着红通通的眼眶，脑袋上活像耷拉着俩耳朵似的，当真神似受了天大委屈的大型犬，叶老师不禁“笑摸狗头”道：“怎么哭一鼻子还带转换人格的，别是个调了包的冒牌货吧？正好可以退货了。行行行……我看你是又有精神了，还‘假一赔十’，一个还不够我脑壳疼的？”
—以上经过，即是喻文州看到的全部了。他听不到两人的对话，仅能通过肢体动作判断大概情况，事实也和他想得差不多，谈不上误会了什么，安慰个小孩罢了，实在没什么发挥想象的余地。再者就像喻文州之前开玩笑说过的，叶修就算是和霍天宁睡一张床上，他也不认为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