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继者(章三·桃李)

前前后后大约隔了十来分钟,他再回屋一看—得,标准结局。

只要不是练琴练嗨了,喻文州的生物钟还是很有规律的,平时什么时候该犯困了,叶修心里都有数,何况如此高强度的比赛是极其消耗精力的。臭小子今天也不知道抽的什么风,纯属跟他没事找事。

叶修无声叹了口气,坐在床边端详了半天睡相不算太佳的这位,想着伸手帮他理一下额发,又怕给人弄醒,到底一碰没碰,只给人把被子往上掩了掩。

喻文州的房卡就在外衣兜里,很容易找。叶修关了灯,又杵在门口看了安睡的小首席片刻,转身去他房间休息了。

帕格尼尼小提琴大奖赛的决赛现场有多家国际媒体进行转播,不仅对公众开放了观赛通道,对于陪同选手参赛的人士还提供了特别观赛席。

进入决赛的选手中,只有喻文州一位亚裔,叶修也是特别观赛席间唯一的黄种人面孔,看起来还比较年轻,颇为引人注目。旁边几位欧洲选手的指导老师议论了几句,竟认出了他的指挥身份,还知晓其尊姓大名,以英语同他攀谈了起来。

叶修早些年去国外演出的经历也不少,但自认语言水平一般,也不多话,仅作简单礼貌的应答。有一位本土女性似乎对喻文州在之前比赛中的表现印象很深,对叶老师的“跨界指导”也显得十分惊讶,多次确认后才无言比了个拇指。

参赛选手水平都很高,且各有风格,轻易就能让热爱音乐的听众沉浸其中,单纯当作一场高水平的演出来看待也毫无问题。叶修后来回想起来,都没太记住其它选手的面容,只觉得就是一晃眼的事。

他唯一期盼的是,终于可以抛开指导陪练时总在掐算的评分准则,专心致志享受一回喻文州的演奏。

而接下来的事,实质就是听天由命。

目前喻文州已经手握了两个特殊奖项—给最年轻决赛参赛者和帕格尼尼随想曲最佳演奏者设立的单项赞助奖,加之初选与半决赛的综合成绩名列头筹,可以说赢面是非常大的。叶修一方面觉得确实胜券在握,另一方面也不得不考虑金奖空悬八年之事,搞不好评审的挑剔程度会超乎他的想象。

选手的最终成绩从低到高揭晓,公布到倒数第二位时,叶修不知道台上的喻文州什么心情,只心说自个儿打出生以来算是头一遭体会到心脏吊嗓子眼是何滋味了。

老长的外国名字一出,叶老师依然一脸淡定没什么反应,坐在他身旁的几位老师倒是纷纷提前和他道起了贺。这一位的分数是88.9,已经十分逼近金奖的90分底线,喻文州只要比他再高上那么一点—

“Yu Wenchou,”头发花白的大赛主席以不太标准的发音和缓慢的语速念道,“89.7。”

素质很高的叶老师久违地在心里边爆了句粗口。

同一时刻,观众席上响起了各式叹惋,台上其余参赛选手也不见有幸灾乐祸的,俱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所有人唯一一个表情没什么太大变化,当数本届大赛最高分获得者。他微笑着拥抱左右伙伴,谦逊地接过多个奖项证明,以六得飞起的英文发表了十分得体的感言,在台下紧盯着的叶修却能看出其中每一个微动作里的紧绷与克制,短短几分钟下来,生生看得他胸腔里绞得有些上不来气儿。

叶老师并不自负,深知自己再怎么竭尽全力,也有力所不能及之事。他更清楚,如果想专注独奏方面,喻文州有无数更好的选择,是他以一己之私把人拴在身边,变相阻断了其它可能。

“喻文州可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对叶修来说是句不折不扣的场面话,从喻文州选择他的那一刻起,他脑子里就只有“我该为他的前路负责”这一个想法。

而现实总能打破固有的设想,直到真正出现不理想的后果,叶修方才发觉这件事是何其不公—他自身能力不足造成的过失,苦果却要喻文州一人独吞。

经过媒体的一通折腾,又同几家乐团负责人寒暄了几轮,喻文州的笑容渐渐到了强弩之末,疲惫之意已挂在眼梢,在不远处的大厅角落等候多时的叶修也彻底看不过眼了,上前几步,唤了他一声。

孰料喻文州一见他竟是全然变了脸色,套上叶老师脑内的奇葩滤镜,颇似在幼儿园受了欺负的小朋友终于等到家长来接时的委屈样。

喻文州脚步未动,抿了下唇,朝着叶修的方向轻轻吐出几个音节。

—他在说“对不起”。

叶指挥闭了闭眼,他好不容易自己收敛好多余情绪了,又被自家小首席这德行勾了个一泻千里。

几家媒体的记者还在周围扛着摄像机,也有不少业内知名工作者三三两两地交谈着,喻文州身边仍有一家唱片公司的经纪人想和他搭话,叶修就这么无所顾忌地穿过人群,一把将他拥入了怀中。

就像他们刚刚共同完成了一场默契无间的演出一样。

“很好了,真的很好。”叶修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喻文州后背,语气之温和在无知无觉间已然超越了历史最高水准,“在场的都觉得你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无非就是个名头的事,没所谓的,嗯?”

喻文州低应了一声,试着交拢双臂回抱住他。在旁人眼里,两人看起来几乎如同一对情谊甚笃的爱侣。

“你要觉着不甘心,两年之后,哥再陪你来,咱刷它个史上最高分出来,一点问题没有。”叶修稍微松开了手,看着喻文州的眼睛说:“今天过后,就先不寻思这回事了,好不?”

喻文州下意识地点头,其实他都没太听进去叶修说了什么话。这么一抱,让他没有任何顾虑地松开了紧绷的弦,头脑也随之放空下来。这一整天的经历,对他来说是真的有些精力过载,目前的念头唯有无比眷念紧密相拥时映在彼此胸膛的心跳。

叶修发现喻文州只要不开启人精模式投放心理烟雾弹,脑袋里转着什么想法根本是一目了然,非常好懂,便重新搂住了他,在他耳边揶揄道:“哎,我就知道,一说肯定得来劲儿—非要在这么个地方跟我腻歪,是也想出柜还是怎么?”

喻文州没吭声,也不为所动,完全没有就此撒手的打算。

难得素来“巧言令色”的这位把自己闷成了个“只进不出”的葫芦,叶修乐不可支地揉了揉他后脑勺,“好了,打发了这些记者再说。”

对于躲避采访这门功夫,叶指挥可是相当有心得,之前一直猫得见首不见尾。另外西方记者本来就对东方人脸盲,迎面碰着了也不一定敢认,这回他和喻文州来上这么一出,无异于大大方方把自己送到镜头前,人家哪能轻易放过他。

喻文州听了这话倒是立马转了身,再次挂上了无懈可击的社交笑容,挡在了叶修身前。他早就听闻叶修似乎不太喜欢这种场合,对即时采访都是能躲则躲,眼下是自己的事,自然没道理让叶修来应付。

叶修却不容抗拒地将他护到身后,开口说起长串的英文也是十分标准而流畅:“参赛选手已经很疲惫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我应该也能回答各位的一部分疑问。”

好在记者提问都很常规,无非是“身为指挥家,您为何会出任小提琴手的指导教师”、“如何看待本次美中有憾的比赛结果”一类。只有一位女记者在后方喊了句“两位是情人关系吗”,大家一笑就过去了。

“如同几位朋友所了解的,我本身是一名指挥者,并非小提琴专业出身,因此‘指导教师’实在是名不副实。我与选手共同效力于一家乐团,平日里借由工作之便,为他做过几次陪练而已。实际上,本次陪同喻先生参赛,我的主要职务是他的钢琴伴奏才对。”

和喻文州想得截然不同,叶修面对外语采访竟也显得非常游刃有余,不仅会开玩笑调节气氛,还隐隐展现出了全方位压制的气场。

“以微弱分差没能夺金确实很可惜,但我认为选手在多场比赛中已经充分展现了实力,也享受了音乐本身,我与他都不觉得有什么可遗憾的。而文州是我所认识的最优秀的演奏者,无论大赛评委给出怎样的结果,这一点都不会有所改变。”

如叶老师似怼非怼的答记者问中所言,这0.3分之差形不成什么本质上的影响改变,对喻文州个人来说,名声一样打了出去,奖金也一点没少拿,无非是少一些和大型乐团合作的独奏机会的问题,他自认在独奏方面不存在偏重,也没什么执念,有送上门的机会就上,没机会……还有叶老师提供机会呢。

一定要说的话,有和叶指挥的共同理想加成,目前我们小首席可能还要更专注乐团方面一些。

本届帕奖第一名再度轮空,新闻度还是略打了折扣,国内也有相关媒体跟进了一轮,喻文州的微博随之涨了小几万的粉—估计得有一大部分是冲着他的颜值,然后就再没有然后了,日子照过,班也照上。

只是在各人眼里,有些人似乎不太是原来那个了。

有了赛后那一搂一揉脑袋,喻文州原本的观念是真真给撼动了一把。事实上都不用提比赛期间的事,他叶总可以说是脸帅本事强,家务业务一把抓,细心周全无所图,天上地下独一份了。在生活上全面照顾、专业上大力帮扶的背景下,什么说话嘲讽、封建残余搞体罚这种小事,套个基础滤镜就都连根毛都看不见了,况且那都是在乐团的事—换个钢铁直男来和他住一块,也一样扛不住吧?

叶修有可能始终对此无知无觉吗?明知道对方会对他继续动心也放任自流吗?还有最重要的,不论是否出自主观意识,他的一切作为真的不具有任何“目的性”吗?

“……”第六次了,叶修在心里默数,事不过……七。在他们这圈子,打孩子是“不犯法”,但也不能总和人动手不是?

全团乐手在指挥的面无表情下噤若寒蝉,临时休整的间隙,一开始愣是谁都没敢出声。要说叶总其人,平时工作状态下也不太嬉皮笑脸,却也不会摆这么一张扑克脸。过了半天,牛友友才和岳擎嘀咕了一句:“我怎么觉着今儿这叶总老像是要打人呢?”

“让你们成天嘀嘀咕咕给拐带的,我现在也看不懂了。”岳擎叹了口气,“不过的确是只有这小喻,能让他真变一变脸色。”

离喻文州较近的梁老爷子关切询问道:“文州今天是不是有点累啊,还是在想比赛的事?”

“啊,不是。不好意思梁老师,确实是有点累。”喻文州揉了揉额角,和四周乐手歉然道:“对不起各位。”

一旁的邓倬云摆摆手:“我们都觉得没什么,我自己累的时候也经常走神,混一混就过去了,但是你的话,指挥好像会比较在意。”

“咱们家指挥就是又来大姨夫了,我都没听出来有什么不对,小喻别往心里去哈。”白苑无语道,“要我说他也是的,对哪个不满意就直说呗,以前也从来没收敛过啊,今天还跟这儿憋上了,吓唬谁呢。”

与此同时,在外面抽烟的叶修正在百年一遇地进行着自我剖析。按说哪个乐手走个神、溜个号,都算是日常频发状况,当场点一句也就过了,喻文州也该不例外才是,但那种“精神链接”突然断线的瞬间,莫名就会引爆他的焦躁。

是否因为精神状态不佳,情绪才会有些难以控制?喻文州觉着累,他当然也没好到哪去;也别说哪个乐手表现不过关了,身为指挥,他自个儿的状态都不如常态下投入。

整个团里,他确实对喻文州要求最严格,这是他们双方都认可的事。而关于比赛的一部分反思,他也尽量避免了类似“迁怒”的情绪,将他们俩的私事与公事分割了开来,可是为什么还会这样?

叶修推门回到排练厅时,休息时间刚过了一半,群众再次让他吓得集体消了音。叶修没心思搭理旁人,扫了一眼,喻文州正盯着谱面不知道在寻思些啥。他是没指名也没道姓,只在鸦雀无声的室内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扔下了一句“出来”。

“我娘欸,这是啥意思?”牛友友茫然四顾,抓了把已经染回来的头毛,嘴角抽搐道:“我快要被叶总瘆出脑血栓来了。”

“这不像是要训人啊,不是要打人吧?”翁意遥竟和牛友友先前的脑回路对上了号。

“那还等什么呢?老爷们儿都去盯着点啊!”白苑急道,“真要动手赶紧给他拉住了,我们团的门面是他叶修说打就打的吗?”

“先别着急,小叶要训要罚也不可能在这一时。”梁骋擦了擦不太戴的花镜,“等一等吧,给人家几分钟说说话。”

叶老师这么着把人叫出来,搞得一屋子人都跟着提心吊胆,不过当事人倒是安定如常,不慌不忙—喻文州对这位向来是只敬不畏的。

“你想什么呢,比赛的事?”叶修说话也不像在屋里的时候那么低气压,就挺随意地插着兜,唠闲嗑似的,“当时不是答应我答应得好好的吗?”

不同于和梁骋对话时不愿让对方担心的“敷衍”,此时喻文州面对同样的问题,却换了另一套答案:“之前参赛的曲子练得多了,会有点‘出不来’,还需要一些时间适应回归排练的节奏。”

叶修点了下头,表示理由可以接受,但也还是尽上司加师长之责批评警告道:“因私废公也得有时有晌的,可别想着下周换一套说辞就能对付我。”

“……”喻文州沉默了一下,好像在犹豫着什么,最后还是开口问道:“哥,你心情不太好?是因为……我吗?”

叶修没肯定也没否认,面上略有皮笑肉不笑之意,说:“趁着还没往你身上撒火,麻溜滚蛋吧,啊。”

收到如此明确的逐客令,喻文州仍不肯罢休:“轮到我问你了,是今天的排练,还是比赛的事?”

“你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崽子哪天少给我搓火了?行了,赶紧回去,我再去抽根烟。”

自方才第一个问题抛出,叶修就开始有意避开两人之间的对视,眼下更是直接转身欲走,欲盖弥彰。

他想要回避什么?什么才能让这个人意欲闪躲?喻文州脑内的千头万绪渐渐凝成了一条清晰的因果,他轻轻拉了叶修一把,说道:“如果是因为比赛的事,哥生我气是应该的。”

叶修回过头,皱了下眉头,嘴里的话没等出口就被喻文州的下一句噎了回去—

“我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是我没尽力,我对不起你这么久以来为我付出的心血。”

叶修彻底转过了身,像是刚听了一段外星语演讲:“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或者说是我有意在演奏中留了瑕疵也……”

未尽之言融成了一声沉闷的痛哼,自左后臂至脊背中央,极其短促的凉意猝然横掠过后,肌肤表面一道细长的火线烧灼着咬进了皮肉。

“你清醒点,再说一遍?”刚拽着人衣领动了粗的叶老师脸上分毫不见怒色,语气也平静无波,如同死海。

“叶叶叶总嘿—您棒下留人!”

向来在叶总面前怂出高水平的牛友友同志居然是第一个杀出门外的,只见此君一路小跑,真正在俩人之间横插了一脚,而后他原地立定,气沉丹田,轻叱一声,并指为魔杖,字正腔圆地喊出了“除你武器”的口号,最终还是进行了“物理攻击”—拿俩指头拈走了叶修手上的指挥棒。

“小叶啊,不管什么事,先消消气儿,带着气能解决问题吗?”梁老师发话道。

另外几位乐团骨干也都跟出来了,但都没吱声。私下里叶修再生气,也没什么可怕的,主要是几人都有种无意中插手了人家“家事”的尴尬感。只有邓倬云低声问喻文州要不要紧,喻文州自是笑着说无妨,又见叶修无意自辩,还主动和几人解释了一通—主旨就是锅都是他的,伟大的叶指挥就是跟这儿把他就地正法了,也很正常。

叶修越听越觉着不对味儿,见喻文州若无其事地按了按胳膊后面,心里边更别提多不是滋味了。也是这脑里藏黑洞的小兔崽子不知道抽的哪股宇宙风暴,找揍找出了新高度,但从正面看到他吃痛的模样后,叶修就已经后悔了—这一下是真的一点没收着力道,都不用看,隔着衣服也妥妥一道血棱子。

他从牛友友手里拿回“魔杖”,揣回了兜里,一个吐息间便压下了一箩筐的心烦意乱,打发众人道:“都出来做什么?就白苑这嗓门,外边也听得一清二楚,我还能打‘门面’的脸是怎么?”

“哎哟这把你能的,平时给人家孩子当当陪练这么了不起吗?我看你是真没数。”白苑素来是个心直口快的,也看不上叶指挥搞这一套,翻了他一眼就回去了。

翁意遥拽了白苑一把,朝叶修微微摇了下头,便和她一起回去了。

“哎,叶总,我也不说啥了,动气伤身哈,多大点事儿呢,是吧。”牛友友背过身摇了摇头,招呼还在喻文州身边的邓倬云说:“走了小邓。”

“指挥,算我多嘴。”私下里和叶修几乎没什么交流的邓倬云也开了口,“四年前,我也参过一次赛,没过初选。文州已经打出近十年最好的成绩了,恐怕国内任何一家知名乐团的首席都不敢打包票能在独奏上压他一头,这样的结果实在没什么可苛责的。”

“……”谁不是这么想的呢?然而叶指挥已经百口莫辩了,只能无奈点头。他打量了一番又开始不知道寻思什么的喻文州,试图缓和一下气氛:“是我黑脸唱多了,还是你人缘就这么碾压啊?”

“真的对不起,排练结束之后我再好好和你说,可以吗?”

尽管喻文州看起来还是一如往常的诚挚而无害,叶修就是莫名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反正也没别的路子了,那就一会儿再听听臭小子到底要跟他唱哪出戏呗。

他叹了口气,抬手往喻文州左肩搭了一下—再往下就是伤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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