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继者(章三·桃李)

叶修随手给喻文州整了整宽大学士服的衣领,浅层次的感想是这gay里gay气的粉领子愣让喻文州穿出了些许萌感,深层次的则是他也算是亲手把这孩子从校园接到了社会,肩上还是有那么些任重道远的分量的。可惜这两层感慨没有一句适合拿出来和人分享,他只好顺嘴附送了喻文州一个玩笑:“那我给你个面子呗,在场的只要一位,你点哪个我要哪个。”

众人明知道是逗着玩,也都很给面子地一拥而上糊到了历届最有声望的首席身上。离着比较近的陈艾菁却没什么动作,仅在方才听到喻文州对叶修的称呼以及目睹两人互动时略微动了动眼梢。

“嗯……就小杜吧。”喻文州笑道。

“哈?我?为什么啊?”被点名的正是中提琴小哥,他自认整个人从头到脚带烂大街的名字“英博”以及琴技都非常不起眼,简直觉得喻文州是在拿他寻开心了。

“哥只是说假设吧,毕竟明年的人事结构还不清楚。就现在我们乐团的情况来说,最缺一位轮换的中提琴手。”喻文州一本正经地说,“没别的原因了,就是这样。”

“哎,签出去的首席泼出去的水啊!”没太吱声的一位小号妹子头一个感叹道,“此‘我们乐团’这么快就不是我们乐团了。”

杜英博拍胸脯道:“首席,这话我可当真了啊!这一年我肯定勤学苦练,你们人事结构可千万别有太大变动啊!”

“首席向来为乐团考虑得很周全,叶老师真是没看错人。”陈艾菁也附和着笑道。

大家哄笑过后也没再围着两人,学弟学妹们有拉着喻文州要最后的合影的,期间还拽着叶指挥也一起拍了两张。叶修当时没太当回事,等到坐上回J市的高铁时,一刷朋友圈就先看到了喻文州的九图毕业照,和他的合影刚好放在了第五张。

来来回回划拉了七八遍,叶修摸着下巴露出了他自己绝对没见过神秘微笑—管它主观客观,怎么看都是和自己一起照的这张笑得最好看。

正式入职后,喻文州也没感觉有什么太大变化,只因要准备比赛的缘故,业余时间较之实习时相对紧张了一些。这倒是正合他意,他本来就不觉着练琴是件枯燥的事,之前偶有练得刹不住的情况,多数并非刻意,是真的忘了时间,如今有叶老师全程作陪,更是平添了不少乐趣。

在曲子演奏的完成度还不够高的时候,叶修就只是坐在一旁干点自己的事,每隔几十分钟才会提点个一句半句—这是经过两人协商而生的模式。早在喻文州住进这屋的第一天,叶修就问过是要他一直陪在琴房里比较舒坦,还是练成了再进行交流更符合喻文州的习惯。

喻文州的脑回路向来是以为人着想、不给人添麻烦为基础来运转的,自是反过来打探起叶修更适应怎样的方式。为了不让这种让人头大的“过招”充斥着自己今后的生活,叶指挥十分英明地发表了高见:“哎文州,咱简单点儿,往后有别的事也是一样。我是在问你的需求,你尽管说就是了,如果和我的习惯或是计划有冲突,再需要怎么调整也是我的事,你真不用操那么多心。”

彼时喻文州从客观上虽能认识到这是对他莫大的照顾,也心怀感念,但在主观上还是认为叶修多少是在隐晦暗示自己不要过多参与他的私人生活。

当然这也没什么毛病,毕竟就连叶老师本人也没意识到自己这话约等于通俗版的“只要你要,只要我有,倾我所能,尽我所有”。*

两人“同居”的日常生活大体上还是平稳而愉快的,而乐团方面,新入职的可不止喻文州一个人,人事扩张引发的诸多变动就复杂多了。

从喻文州这次正式搬过来,叶修和他一起吃的饭远不如他自个儿跑这跑那凑出来的局子多—和几位专精小提的大师取经是一方面,联系各类商业合作同样很重要。

普通小乐团在成为拥有固定演出季的知名乐团之前,是很难形成可观的现金流的,尤其是在扩张到一定规模的状况下,入不敷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因而接一些“零活”来维持乐团的日常运转是很有必要的。

“……抛弓再利落点,对,每个音都更干脆。”叶指挥确实够忙,这大晚上的正指导着小首席练琴,手机都“嗡嗡”直响。他和喻文州也没多余的客气话,抬手示意人稍等就接了起来:“嗯,是……这个之前也都谈过了,如果乐手你们那边出,我就不负责钢琴伴奏了,不好协调。”

尽管叶修平时出门去哪干嘛从不会和喻文州报备,接电话倒是从来不避着他的,喻文州也能大概了解到他近期接洽的工作。比如这个磨叽了好几次的,应该是流行音乐的录制工作,甲方想让叶修负责总编排和钢琴伴奏,不过叶修的条件好像是乐手必须从自家乐团出。

“……让我提要求也行,技术好是必须的,因为没有额外时间磨合,那就得保证录制当天零容错。”叶修有些疲惫地按了按额角,说着看了喻文州一眼,又浮现出了些许笑意:“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到时候我带一个来给你看看?”

圈内常能听闻钟情古典音乐的大手不齿流行音乐的现象,团里的梁老师就是代表人物之一,好在我们指挥对流行音乐是没什么偏见的,音乐本也不以风格论高低。再者说了,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下限都可以视情况拉低,还惦记什么外人眼里的“逼格”。

叶修还为前东家效力的时候就有承接过不少配乐工作,以个人名义或是挂着乐团名头的情况都有,键盘兼整体编排,全能得无比省心,正经是甲方大佬们乐于对接的口碑乙方。不过叶指挥目前身兼一团之长,这种事就不好以己度人了,乐手的情绪还是要照顾的。举个例子,如果眼下这个活顺利谈下来,他自然不会勉强“有操守”的梁骋一起行动。

但说实在的,这差使本来也不可能落到老爷子身上,在只和一位小提琴手合奏的情况下,叶修心里的人选压根没有第二个。

而喻文州的意愿更是需要特别关照的,为此叶修还特地留意过他手机里的音乐播放软件。这一看不要紧,百八十个歌单、多达四位数的曲目简直能把人看傻眼,涉猎风格堪称“博采众家之长”,其中好些歌名都让人辨认不出是哪国语言。各类古典交响乐自不必说,通俗流行乐也都是小case,什么爵士、雷鬼、朋克、民谣一应俱全,连死亡金属都有,还有不少小众到超越了叶老师广博的知识覆盖面,搞得他还略有点担忧小年轻的心理健康状态—大概属于受水瓶脑影响的无厘头念想。

其实不限于音乐乃至艺术领域,喻文州的聪明好学与眼界开阔都是叶修老早就见识过的,这两大优点的有机结合,产生的最显而易见的现象就是谈吐非常风趣,和他随便聊点什么都不愁话题的延续。

小海归委实非池中物,技能点遍布德智体美,有些时候叶修甚至觉着喻文州像比他多活了十年似的,前阵子乐团的新LOGO还是喻文州抽空给设计的,不过单看俩人交流时的情形,还是叶指挥作为“主讲方”多一些。

喻文州乐于向他讨教是一方面,比起问询,叶修本身也更擅长表述,估计他自己都没太注意每天比过去多说了多少话,好在另一个显著指标变动是喻文州能感受到的—叶老师这个人虽然不高冷面瘫,但也说不上是个多么随和爱笑的人,唯有与他相处时,从不吝惜多给几个笑脸。

“哥现在谈的这个,如果顺利的话,大概会在什么时候录?”喻文州在叶修挂掉电话后问道。

“下个月中吧,时间还挺紧的。”叶修说,“不过你不用做什么准备,弦乐的部分很短,等我写好了拿给你,去之前熟悉两遍就足够了。”

“这样你工作量会不会太大了?”喻文州微微蹙眉,“有个游戏配乐的项目已经谈下来了吧?”

“那个好说,没什么需要编排的,负责人也是熟人了,过去出个短差而已。”叶修倚着靠背捶了捶脖颈,最近小提碰得多,肩膀脖子容易发酸,“大概在你比赛完事之后,感兴趣的话,到时候带你一起去玩玩?”

“那太好了,一直很想去日本看看来着。”喻文州欣然应了邀,原本的话题也没被叶修拐带跑:“我刚才是想说,哥信得过的话,流行这边的弦乐编排能不能让我来做?”

“这不是信不信得过的事儿,你那比赛压在头上,也没比我轻巧到哪去啊。”目前这个阶段,叶修完全不想给小首席分配任何额外任务。当然听了这话还是挺高兴的,喻文州能有这个心,对他来说就已经是一种“减压”了。

俩人如果一起合计点什么事,多是叶修来拍板做决定,叶修也就从最开始便适应了这种自己说了算的路子,孰料喻文州竟坚持道:“流行乐我之前接触得不少,做起来不会费太多工夫,而且对你的工作而言只是杯水车薪而已,做不好可能还要你返工呢。就当给我个机会试一下吧?”

喻文州没肯顺着台阶下去,是因为真的看不过眼了,反正只要这次叶修松口,就不愁再有下一次。叶总这人实在是毫无身为“叶总”的自觉,活生生把自己活成了总裁助理,对乐团的事那叫一个事必躬亲,除了偶尔找梁骋和白苑商量或是请教两句,再就是和财务打打太极,其余的基本内外一肩扛,现在又多了个小首席要教要陪,不过人家累归累,倒还真过得挺乐呵的。

但把一切看在眼里的喻文州是没法心安理得地做个旁观者的。

况且叶修在生活上已经足够照顾他了,从他住进来开始就没沾过庖厨不说,也几乎没做过什么家务。搞艺术的男青年普遍对规整没有太高的要求,乱可以乱,但干净还是要的,叶指挥在这方面也是个奇人,忙到脚不沾地的时候照样能在喻文州的“盲区”先把活干完。

有时候人与人的关系越是亲近,就会越安心地享有对方的付出,以致于很多密友间多是“不平衡”的相处模式,双方都习惯了,也未见得有分崩离析的那天。但喻文州追求的是杜绝“崩盘”的可能,也就时刻渴求着“有来有往”了。

—从这一小步开始,我也可以为你做很多很多。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叶修强调了几句一切以他准备比赛为重,也就默默让了步。待到真正接手这一工作的时候,小首席自是一如既往给了他惊喜,反正叶老师自认很难鼓捣出更胜一筹的版本,后续喻文州更是暗里帮他分担了不少整体器乐编写。

这招着实计划通,一旦叶修妥协让他插了手,具体分寸也就由他来掌控了。

叶指挥成天日理万机忙活惯了,却见不得喻文州这么废寝忘食的。像他那天说的,比赛将近和常规排练造成的压力已经不小了,这下还要帮他干私活,早上偶尔赖个床都搞得他不忍心叫,干脆也跟着眯个回笼,以致叶团长一个月里无耻带头迟到了好几次。

不过这小崽子真是记吃也记打,卖力归卖力,却没再有练过头的时候,有一次他有事没进琴房陪着,无意瞟到喻文州进去之前特意用手机设了个闹钟,随后是在十一点半准点出来洗漱的—约莫是在迎合自己近期作息,让人窝心得很。

大概说是最理想的室友关系也不为过了,各自保有私人空间的同时,也享受着心照不宣的共处时间。

叶修自己住的时候没有关门睡觉的习惯,自喻文州来的第一天敞开了为听他个动静,这扇卧室门就没再关上过。俩人一起忙到半夜的时候多了,夜宵肯定少不了,周边外卖几乎订了个遍不说,喻文州还十分沉迷于叶修返璞归真的热汤面,几天没吃着都要央着他做。在固定的饭饱窝沙发时间,某位极会来事儿的小伙儿无偿奉献着按摩服务,还不忘得了便宜卖乖,有意无意念叨两句体重直线突破历史最高值之类的,怎么听都像是含沙射影;某位长者没那么计较的话,八成弹一下脑门儿就拉倒了,要是恰逢哪天心情比较美丽,疾风“咸猪手”猛袭人腰间软肋的风骚操作也不是没有:“胖个毛线球,一摸一把骨头,不够硌手的。”

又忙又累,尽是些无足轻重的琐碎,却是喻文州无论何时回忆起来都会发自内心笑一笑的日子。

给那首流行歌曲录伴奏的当天,喻文州在去的路上才知道歌手原来是国内一位殿堂级的创作型天王,有些意外地问叶修:“哥怎么没早点提起这茬?”

“你还是他的粉啊?”车程比较远,叶修按开了车窗,点了根烟解乏。

“说不上,歌还是满喜欢的,尤其是早期的。这首来看,感觉他创作风格变化不小……今天能见到本人吗?”

“据说会来。”叶修答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负责对接的和我磨叽那么长时间,就是因为小提的部分他想亲自出马。”

“啊,这么一说好像是有印象,他就是学小提出身的。我算是‘截胡’了吧,岂不是很拉仇恨?”喻文州笑道。

“不一定,当时负责人特意问了你的名,搞不好人家是认识你才妥协的。”叶老师一语成谶,到了录音棚,名为戚峯的天王大大比他们来得都早,见面和他寒暄过一番,竟是更热情地拉着喻文州“幸会”去了。

叶修颇为无语地在边上充当布景板,听“蛋糕”天王连声称赞喻文州虽有那么些与有荣焉,但这波商业互吹未免也真情实感了点吧?这不,喻文州一听戚峯微博还关注了自己,当场掏出手机礼节性回粉了……还没完,闹什么幺蛾子呢,带了把琴来过来?

戚峯让助理打开了十分精致的琴箱,内里的小提琴木色偏暗,仿佛被久远时光镀着一层温柔光润感,“一会儿试试看吧?不习惯的话,用你自己的当然也没关系。”

喻文州连道“费心了”,答完谢又侧过头,像是征询叶修的意见。

“试试呗,哪个顺手用哪个。”叶修不动声色说着,暗道这琴确实不一般,他不太了解古董手工琴市场,但也能看出这琴估计能比喻文州自己那把高出两位数。

两人大约提前了近半个小时过来,这会儿录音师还没到,叶修见这位“蛋糕”先生未免太没有天王架子,和自家小首席都要话上家常的节奏,反朝另一边走了几步,没开口唤喻文州,只非常低调地招了下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活动手腕。

喻文州仿佛脑袋侧面长了眼,立马歉然道“我和指挥还有些要准备的工作,先失陪一下”,戚峯仍意犹未尽地问:“你在叶老师的乐团多久了?看你们关系真好啊。”

“就毕业后这几个月,嗯,他还是我……”喻文州短暂停顿了一下,叶修这个身份很是难以描述,真要对外称他是自己“老师”,似乎有点过了。

喻文州倒不在乎这位戚天王怎么看待他们俩的关系,只担心让叶修听了不太妥,就好像是一种感情捆绑。

“平时给小孩儿当当私人陪练,呵呵。不好意思,还是第一次带着来录音棚,得交代个几句。”叶修很快接了口,改为正大光明地招呼道:“文州来。”

尽管叶老师语气正经表情严肃,但还是不难看出有那么一丢丢装腔作势的意思。果不其然,叶修把喻文州叫进录音室之后也没说什么要紧的话题,更多是在和负责吉他和爵士鼓部分的乐手交流,过了半天,差不多安排妥当了,才顺手给戚峯的琴调了下音,让喻文州先试试琴。

喻文州点了头,接过琴后略一思忖,抬手就是一串干脆利落的高音—非常熟悉的旋律,帕格尼尼《第二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三乐章,大多数钢琴家都弹过的炫技曲《钟》,即是李斯特基于本段的改编作品,整曲也是喻文州参赛时需要与乐团合作的曲目之一。

叶修并不意外,这两天当数这首自选练得多,人下意识还是会选熟悉的曲子,只不过喻文州的状态不属于模范的比赛状态,显得比较放飞。结果没过几小节,他就被打了脸—可不仅是表演状态,人家这是拉了一首全新的表演版本!

原曲活泼悠扬而不失庄重,节奏上的微妙改变和重复乐段的添加使得整首曲子立马换了个风格,颇有些热情洋溢的吉普赛风情感。一旁的吉他手看出喻文州是在玩,大呼“妙哉”,即兴跟了段伴奏,煽动性的风格登时更加强烈了,新古典流派浑然天成。

这一小段拉完,听得叶修都有点手痒想玩了,拍着巴掌赞道:“改得相当有意思啊,真亏你平时还能一板一眼地拉原版。”

喻文州和吉他手互比了个拇指致意,和叶修眨巴了下眼睛,说:“这要多亏琴房里的那把尺子。”

“……”那玩意儿是真就扔在了琴房而已,动都没动过,换个眼瘸的估计都发现不了。叶修不禁失笑,反揶揄道:“让我在家里也放一把的意思呗?”

“那倒不用,有时候我一转头,正好看到你坐那儿皱眉头,比尺子有威慑力多了。”喻文州故作心有余悸地按了按胸口,叶修正想踹他,转瞬又见他一脸认真道:“哥近来太辛苦了,今天这个录完,我比赛的曲子也基本练成型了,你就不用陪到那么晚了,早点休息恢复一下吧?”

“有什么辛苦的,我又不是已经七老八十了。”叶修不以为意地开了钢琴盖,半真半假地威胁道:“你啊,比赛前就甭想着把我支走,做什么想偷懒的春秋大梦了—再说我就让那尺子真派上一回用场。”

喻文州的下半句话被噎了回去,也不好把“心疼”这种矫情情绪表现得太明显,只笑道:“这都被你看出来了,今天怪折腾的,确实想放松一下……这是也要试试琴吗?”

订阅评论
提醒
0 评论
内联反馈
查看所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