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继者(章十二·同音)

喻文州是典型的形肖母、神似父,对于双亲反差颇大的性情态度,他显然习以为常,丝毫没觉得受了冷落,率先和妈妈表达了一番见面的喜悦。边上侍应询问是否要开始上菜,纪晚棠微微颔首,继而一垂眸,问道:“在乐团的工作很辛苦吗?”

“没有,不会,就是最近……有点没休息好。”喻文州尝了块迷迭香小面包,生动地以眼神变化表达了赞美,再一次令对面的冷美人忍俊不禁,“妈妈这一季巡演还顺利吗?”

“嗯,最近的一场在萨尔茨堡,就在这周六,票给你留好了。”纪晚棠也没有打听孩子为什么回家,哪天再走,实际母子俩只在最开始聊了几句,菜渐渐上来后,纪晚棠仅是偶尔抿一口红酒,静静看着儿子进餐。

虽说纪女士这做派和慈母形象基本沾不上边,但看这点菜的量,多少能窥见国内母亲热衷于填鸭式喂崽的传统。饶是喻文州和自家指挥把话说开了之后心情甚佳,胃口也不错,在解决了一份松露千层面、一份玛格丽特披萨外加各种主菜之后也有点撑着了,想着缓一缓,这才重新开启了话题—

“妈妈,我有时候会想,你和爸爸其实在很多事情上都蛮合拍的,但是为什么……”

“嗯?为什么?”纪晚棠难得听儿子话说一半,打量了一下他那模样,方才轻笑道:“我对你爸爸不是没有感情,我很敬佩他,也很感激他,只不过不是那一种—那是世间最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就算遇不上,也没必要觉得遗憾。你或许也听说过这种说法,有的人找伴侣是想找一面镜子,有的人是想找缺失的那块拼图,恰好我和你爸爸都不想找镜子,也都没什么心思再去找一块拼图了。”

喻文州了然地点点头,又问道:“一定要二选一吗?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当一个人找到了一面镜子时,又发现那恰好也是缺失的那块拼图呢?”

“你这奇思妙想的劲头倒是从小到大都没变过。”纪晚棠笑着摇摇头,旋即意识到这句话可能会给孩子泼冷水,很快补充道:“实际找到一面镜子已经很难得了,就算原本不是那块拼图,也可以磨合成你想要的形状。”

这话说罢,纪晚棠也看出喻文州吃得差不多了,便招呼侍应上了最后的甜点,听着疑似找到了“镜子拼图”的小孩口中念念有词:“我的‘形状’应该也不会是一成不变的。”

“这是自然的。”这一次纪晚棠又像是不怕给人泼冷水了,颇有些漫不经心地荡了荡酒杯,“所以很多人一开始以为自己找到了那块拼图,过了几年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能长久的关系,无非是不断彼此打磨或是不去在意棱角—那位指挥人还不错?”

喻文州被问了个措手不及,随即不可自抑地露出笑容:“是,他……他很好。”

纪晚棠还以为提都提起来了,儿子怎么也会认真介绍一下,没想到就美滋滋的这么一句结束了,反而愣了一愣。喻文州没有和父母过多分享自身经历的习惯,贸然提起叶修的事,也是有点不知道该从哪说起,便专心埋头解决黑森林蛋糕了,半晌才听到妈妈挺温柔地开了口:“那就好。”

从D市回到J市后,叶修回自己那房子住了一宿,主要是为了收拾东西。喻文州走那天,他买的东西再不扔都该馊了,正好拾掇几套衣服带去霍天宁那边,哆唻咪也不在,他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留在这边。

霍少爷的那场钢琴比赛就在下周,比完了也该老老实实回家申学校等offer去了,如果喻文州到时候还没回来……就只能再说了,真让叶指挥打个“飞的”把人追回来也不现实。不过该有的念想也没有再克制的必要了,据喻文州交代,第二天中午他会去见那位姓赫的老兄,结果直到国内时间的深夜,叶修也没等来个汇报,瞄着霍天宁那屋灭了灯,索性打了个语音通话过去—

“喂?哥,怎么了吗?”喻文州隔了一会儿才接,因为要起身离席走到洗手间附近。

“没怎么,查个岗,在外边呢?”叶老师淡定地问。

喻文州顿了一秒,竟是笑出了声,边笑边答:“嗯,今天试着跟他们排练了一下,感觉还可以。之后Helmut邀我吃个晚饭,现在已经快吃完了。”

“他单独请你吃饭?这回又不知道提前请示了?”不怪人多心,这事实在是颇有既视感,而且对面那没正形的小兔崽子还在笑,几乎能让人想象出他稍稍掩着嘴,低垂着眼睫的模样,是既欠揍又招人稀罕,叶修不禁抽了抽嘴角:“看出你是屁股不疼了……还笑?我好像就准了你去排练这一件事吧?”

“是,我擅作主张还隐瞒不报,罪加二等,听凭叶老师发落了。”喻文州依然在笑,听起来是真的很开心。

“……放心,都给你记着呢,等回来就一块跟你算账。”叶修自然能感受到他情绪高涨,一开始还有点纳闷臭小子在那儿美个什么劲,慢慢就咂摸明白了—敢情这是高兴让自己查着管着呢!

“积极交待的话,可不可以争取一下宽大处理啊?”喻文州放松地靠在光线阴暗的走廊墙壁,得了准许后便开始娓娓道来:“排练开始之前试音的时候,Helmut说我这把琴音色很美,我说是男朋友送的,他也知道我们叶指挥的大名,就问是不是你,我说也不会有别人了。不过德语的‘男朋友’和‘男性朋友’是同一个词,我觉得他可能没太理解到位,刚才刚好提到我回国这几年的经历,就又补充了一下。”

叶修深刻地认识到了对着手机傻笑这种行为是会传染的,因为他的笑意也不知不觉浸入了只语片言间:“嗯,怎么补充的?”

“在国内这几年里,我认识了志趣相投的好友,认真严厉的好老师,温柔细致的好兄长,心有灵犀的好指挥—你可能无法想象,这些至关重要的角色,其实有着同一个名字。”说着说着,喻文州缓缓闭上了眼:“我曾经以为只能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是他回过头握住了我的手,告诉我可以与他并肩同行—无数条通往未来的路早在那个瞬间就收束成了一条,我没法形容这样的奇迹……与他相遇是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奇迹,我站在能够正视自己的一面镜子前,找到了寻觅已久的那块拼图,遇见了渴望与之共渡一生的人。”

叶老师这心坎儿上眼瞅着都能开个花卉博览会了,嘴上还硬要训上一句:“嗳,让那小赫差不多有个数就得了呗,还跟他说得那么热闹,唱诗似的,有必要吗?”

“没必要。”小首席的嘴角弯出了一丢丢狡黠的弧度,“所以我只说了最后一句而已。”

隔着十万八千里,情话说罢,腻歪也就从了简,喻文州很快回归了晚餐坐席。

其实他在电话里没完全交底,比如这位“赫兄”是真的对他有意思,否则他不会主动强调自己与叶指挥的关系。诸如戚天王那种“意思”,多少还可以归为东方含蓄美,到了德国指挥这里,刚认识第一天,就意思得十分赤裸裸了。Helmut言谈间还很擅长调情,刚才喻文州还四两拨千斤地开玩笑说他莫不是个意大利人吧,叶老师查岗的电话就过来了。

倒不是有意隐瞒,叶修给了他自由和空间,相应的他也认为自己应当把控住这个度,不让对方怀揣无谓的担心忧虑,面对面时再“坦白从宽”也不迟。

“是叶的电话?”Helmut微微挑眉,“哈,这么开心是你的真实情绪吗?听Felix说,你们之间似乎矛盾重重。”

“Felix是这么和你说的?”喻文州也挑了下眉,“看来回去之后,我应该和我们乐团的副指挥好好谈谈。”

Helmut遗憾地一耸肩,道:“我已经清楚你留在中国的决定了,只是我不明白,促使你回去的原因,到底是叶这个人,还是他的音乐?即便你与他相恋,也未必非要留在他的乐团。我还算了解他的指挥风格,毕竟华人指挥里,能拿得出作品的,只有这么一张年轻面孔。原谅我说得直白,他很老土,与你这样灵活的演奏风格并不搭。”

喻文州听笑了,继而默默抿了口红酒。Helmut见他光是笑也不回应,只好没太大诚意地为自己的冒犯补了句道歉,喻文州方才摇摇头,说:“没关系,我只是在想,如果把这句评价传达给他,他会是怎样的反应……呵呵,总之,多谢你的抬爱,他的音乐的确是我爱慕他的一部分原因,至于我为什么执意要留在他的乐团,或许在接下来的排练和演出里,你可以给我答案。”

另一头,挂了电话的叶修竟是好半天没缓过劲来—他发现自己压根就不想缓过来了,干脆趁着情意上头,一个电话就拨了出去:“喂?老莫同志……哎哟,已经睡了?不好意思,我这没太看着点儿……那你看,大半夜当然是有要事相商—您爱人最近还有档期不?”

这位“老莫同志”就是微信头像是莫扎特的那位老朋友,名叫莫凯,至于他媳妇秦婕,则是一位颇具名望的珠宝设计师,平日里只承接品牌合作和显赫人士的私人定制,通常也没急单这一说,他们这伙哥们弟兄结婚的时候,老婆的首饰要是想找秦女士设计,全靠老莫走后门。

“什么?!”莫凯平地起惊雷,饶是蹑手蹑脚下床出了屋,也险些给老婆孩子吵醒,他连忙压低声音飞快道:“你订对戒干嘛用?套那小白眼大尾巴狼去啊?嘿,我算是看出来你是有钱烧的了,打水漂还没打够本?”

“不是,这词儿怎么还带排列组合的,能不能给我们家那小兔崽子一个脱离犬科的机会?”叶修哭笑不得道,“哎,说正经的,近期能不能给加个塞?”

“别介,你先跟我掰扯明白,他都已经跑了,你是打算一手戴一个祭奠你逝去的爱情还是怎么着?哥们儿怕你疯球了这是。”

叶修让他逗乐了:“怎么就叫跑了,还不兴人回娘家探探亲啊?”

莫凯翻了一大白眼儿:“他要是就回趟娘家,你携手老郭演什么离别的机场啊?”

“那天不小心拿错剧本了。”叶修面不改色地跟人对着贫。

“哎,有闲心扯淡证明和好了呗?真不是我说,就那个岁数的小屁孩儿,那脸翻书似的,哪有个准谱啊?你和他这么着动真格,也不怕闪着老腰?”

“闪着过一次就摸出规律来了。”叶修笑道,“行了老莫,甭操心了。我认准了,就他了。”

这两天乐团里没人敢在指挥面前提起首席还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的事,霍少爷却是个不畏强权的,虽然没抓到两人和好的具体证据,但能看出来叶修明显心情不错,近期陪他练琴都转变成鼓励教育了。

于是乎,在这个周末的晚上,霍天宁忽然福至心灵,深觉此时不顺杆爬更待何时,果断打探道:“叶老师,师娘没说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不是,怎么什么事儿你都得打听上两句呢?”好端端一句嫌弃,叶修竟是笑呵呵说出来的,“和你有什么关系啊,还想他了?”

霍天宁自认收到了对方期盼继续被打听的讯号,赶忙接着往上爬:“这不是被您波涛汹涌的思念之情给感染得……哎哟,别别别,别打!我就关心一下还不行吗!”

“我看就是这两天给你好脸了。”戒尺正好在手边,叶修随便吓唬一下小孩儿而已,转头就自己掂着玩了,“估计是下周,没说具体哪天,要是赶你比赛之前就告诉你了。”

“哦。”霍天宁心有余悸地点点头,“要是正赶上我比赛那天呢?”

“……”叶老师嘴角抽了抽,继而和善微笑道:“那你就自个儿比去呗。”

“啊?!不是吧!这么无情的吗?”霍天宁好似当头挨了一道晴空霹雳般捂住了心口,就差声泪俱下了,“叶老师您真舍得吗!我可是您一尺子一尺子教出来的亲徒弟啊—”

……是,一共就打过七下。叶修本来就觉得挺好笑的,这次是真乐了,悠哉地逗着他玩:“这我舍不得也得舍得啊,不然谁接你师娘回家?人家被我伤害的幼小心灵还没痊愈呢,再跑了怎么办?”

“那就要用我的幼小心灵被伤害来交换吗?”霍少爷悲愤出了一个标准的“你的良心不会痛吗”表情包,“而且我说句心里话,师娘跑了不都是您自个儿造的孽吗?家庭暴力要不得,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对,教育不规范,师娘两行泪啊!”

“我什么时候家庭暴力了?”叶修慢条斯理地反问,手里还掂着那条尺子,“不过等他回来,我倒是真打算规范一下教育,直接抵达病灶,一次性治愈顽疾。”

“……”霍少爷完全难以理解此君是被下了什么降头,为何会不可理喻到这个地步—莫非心情看起来不错也是疯癫的一种表现形式?这还不有多远躲多远,喻文州怕不真是个抖M吧?

他这厢心里正犯着嘀咕,叶老师的手机就震了,掏出来一看,是喻文州发了个哆唻咪的小视频给他。叶修自然觉得这没什么好避着的,直接点了开来—

“咪咪来。”喻文州没露脸,只有拿着逗猫棒的手出镜,“想爸爸了没?和爸爸打个招呼。”

咪总颠颠地跑到近前,朝着镜头哀切地叫了一声,简直像是说了一句人话。

“乖,我们马上回家了。”镜头晃了晃,喻文州单臂将猫咪抱了起来,捏着它的小肉垫晃了晃,“从今天开始倒计时—三、二、一,就能见到爸爸啦。”

霍天宁闻言差点没从琴凳上折下去,叶修也明显手一哆嗦,退回了聊天界面。他看这视频的工夫里,喻文州那边又来了一条文字消息,附带着机票航程的截图:“订票之前也没和哥商量,如果有什么安排的话,不用特意推开来接我的。”

这边的两人面面相觑了三秒,叶修眼神刚一动,霍少爷立马一弹而起退出一丈远:“叶老师,您冷静。有、有的时候吧,事赶事它就是这么寸,这不能赖我啊—”

“我现在吧,特冷静。”叶修懒洋洋地起了身,拿尺子给自己敲了敲后肩膀,随即一个箭步直逼目标:“冷静得想让你个小兔崽子永远闭上这张乌鸦嘴!”

“啊啊啊救命啊—”霍天宁一嗓子起了个高音,一边撒丫子往门外跑,一边唱了起来:“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一番鸡飞狗跳过后,还是要直面残酷现实。霍天宁率先认了栽,他单手按着《小白菜》的主旋律,唉声叹气道:“您说说……哎,算了,不就比个赛吗?别的小朋友都能自己去,宁宁也可以的。”

叶修让他这套幼小可怜又无助的操作搞得汗毛都立起来了,瞥了人一眼,没好气地说:“这事儿你不用管了,等我和文州商量完再说具体怎么办—反正你得跟那儿比一天,我中间跑一趟再折回来,也差不多能赶上个尾巴。”

让他这么一说,霍少爷反而不好意思了,嘀嘀咕咕道:“还是别介了,您这一阵已经够辛苦的了……我又不是真没数,要不是我突然跑过来掺乱,文州哥也不会和你闹那么大矛盾。”

叶修有些意外地抬了下眉头:“确实,不过闹矛盾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再者,我要是真把你自己扔那儿,文州知道了也该过意不去了。都知道你人来疯,没掉链子还好,真掉链子了他不得自责够呛。”

“呸呸呸!谁掉链子,您这乌鸦嘴也没比我强到哪去。”霍少爷小声抗议道,“退一百步讲,就算我真掉链子了也没人……嘶!我错了错了错了别打啊叶老师—”

叶老师实在听不过去,终于抬手抽了他一尺子,但内心全然没指望霍少爷常年两脚离地的这股劲能让几尺子打下去,只求这货别在自己这里真遭遇滑铁卢,“霍天宁,你可长俩心吧,是不真当我这一个月和你过家家呢?”

“我知道……我当然都清楚。”霍少爷仿佛被那一尺子打串了线,莫名其妙动起了真情实感,“叶老师您知道吗?像您这种从来不说出口的期望,比我爸那种成天提拎着我耳朵念叨的要命多了。文州哥是真的厉害,这么久以来这么大的压力都能扛得住,我这才一个月,都快喘不过气来了。我发誓我这十八年从来没这么用过功,绝对不会辜负你的心血……”

“欸,赶紧打住吧,这比赛之前爱给自己立老高一FLAG都什么毛病?”叶修按了按额角,“世界第一”那血淋淋的先例还摆在前头呢,“我无非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对得住你自个儿的付出就够了。”

“对,您就是这点最要命!”霍天宁拍了下大腿,“您无缘无故为我付出这么多时间精力,还无欲无求的,那我这心里边肯定不平衡啊,结果就越琢磨越压力山大。这种时候您就应该说‘你个臭小子不拿金奖就提头来见吧’,这我一听就舒服了,轻松了,稳了。”

“……”叶指挥深切怀疑自己是不是身怀吸引抖M的奇异磁场,小崽子一个两个的都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是怎么?但人家都明确提出要求了,他也不好拒绝,只好一脸无聊地复述道:“嗯,你个臭小子不拿金奖就提头来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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