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继者(章十二·同音)

他不再犹豫,伸手推开了虚空之中的那扇门。里面赫然是一块巨幕,放映着一个陌生又熟悉的故事。

羽翼未满的雏鹰在一次次试飞中跌落悬崖,摔得遍体鳞伤,仍不屈不挠地一次又一次展开双翼冲向天际。在无数次失败的试飞后,雏鹰终于一飞冲天,起初它似是自己也难以置信,只顾扑腾着小翅膀朝高处飞,姿态稚拙,时不时还回过头望一望,颇惹人怜爱;但渐渐地,雏鹰飞翔的技巧日趋娴熟,某个旭日初升之时,它像是明白了自己已再回不去最初起飞的小小山崖,便不再回头,于海天一线间发出一声嘹亮的鹰鸣,时而振翅,时而滑翔,尽情朝高远之处飞去。

过了很久,雏鹰褪去了一身杂毛,蜕变成了一只极漂亮又英武的雄鹰。时有人观鹰击长空之景,啧啧称奇,它心下好奇,便飞进市井之地,停落在一户人家门庭。那家主人一见它便惊喜不已,惟恐它飞走,画重金为它打造了宽敞精致的金笼子,却既不驯养也不奴役它,仅是日夜悉心陪伴、照料。如此,雄鹰自然与他生出感情来,不再贪恋翱翔天际的快感,只愿长久栖于笼中,伴于那人身侧。

然这家主人也是个心善之人,笼子再宽敞也到底是笼子,他很是不忍雄鹰因着自己的贪念而终日压抑本性,被豢养在这小院中。于是他在每个夜里都会悄悄打开笼门,想着雄鹰也许会自己飞走,雄鹰却好似没看见一般,始终乖乖待在笼里。而后终有一日,主人看着偶尔望着天际发呆的雄鹰,心下愧疚难当,当即亲手将它捧出了笼子,做出了放飞的姿势。雄鹰没明白他的意图,还以为是在同自己玩耍,扑棱棱飞出去了几尺,又飞回人身旁,亲昵地蹭了蹭人脸颊。

这家主人心痛难忍,却也更加坚定了要放它走的决心。他走出院落,捧起雄鹰,一次又一次地放飞,可雄鹰每一次都飞出去不远就又飞了回来。这家主人实在无法,又不忍对其呵斥打骂,仅是收走了笼子,自此闭门不出。雄鹰不吃不喝,在门庭上方盘桓数日,终在某个午夜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振翅飞远了。这家主人亦是悲痛不已,不忍出门看,听旁人说,这鹰飞得一步三回头—就像它还是只刚会飞的雏鹰那样—倒是个奇景。

故事落幕,问题回来了—为什么?

因为你说要给他自由;因为你说还有那么多更好的选择;因为你逼得他拖着一身伤病流离失所,分明别无选择。

不同于另一则广为人知的寓言故事,雏鹰未及学会飞翔便被人类圈养,最终落得只能与家禽作伴的悲哀下场,他的雄鹰早已见识过山河湖海、天地辽阔,只是心甘情愿囿于他亲手划下的方寸之地。就像是小崽子站在琳琅满目的珠宝柜台前,明明清楚十克拉钻石价值几何,却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转身便在地摊上拈来一只玻璃珠,笑眯眯地和他说“我喜欢这个”。

物件本无贵贱,价值均是人类赋予的;生活方式本无优劣,也是人与人的选择划分出了种种阶级。枉费叶指挥背了十来年的叛逆人设,自己敢冒各式大不讳,然而根上到底是个群居的社会动物,绝不会去拿心头爱试险,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他远不如喻文州懂什么是“自由”。

你觉得好,那就是最好的,管它恁多花红柳绿湖光山色。

叶修被接去了他爸之前提到的“南边那房子”,陪他弟参谋了一下婚房装修,没一会儿弟妹也过来了—年前叶秋知会过老爷子之后,俩人就火速扯证了。姑娘名叫冯悠,面容算是一般人里挺好看的,叶修几年前也见过她两面,不过总记不住她长什么样;冯悠的身材格外好,该有的都十分到位,很瘦却毫不显怀,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了,根本看不出来是有孕在身的人。

冯悠大方招呼了叶修两句,就把叶秋拽到小屋里嘀嘀咕咕了。没一会儿就听屋里大呼小叫起来:“真的?这么早就能确认吗?!”

紧接着叶秋就捏着张纸跑出来了:“哥,哥,厉害了这个,我们俩的也是一对儿!”

“什么?”他弟这说法有点抽象,叶修下一秒才反应过来:“双胞胎?”

“你冷静一点。”冯悠笑道,“大夫说也有互相吞噬的可能,跟哥说了倒是没什么,叔叔那边还是再等等,过两个月稳定些的。”

“我干嘛冷静,我就激动。”叶秋也笑,当即抱起冯悠转了一圈,还好他哥刚让崽子塞了满嘴糖,硬是靠脸扛下来了这一波暴击,“咱们家基因就摆在这呢,哪儿还有什么吞噬不吞噬的,就是辛苦你得遭双份儿的罪了。”

“这明明是少遭了一回罪啊,省着生二胎了么不是?”冯悠打趣道,“好了,我就是听说哥也在,过来打声招呼,你们哥俩先看着哈,我妈还在下边等我呢。”

人都这么说了,叶修也少不了关怀两句,还问要不要和他们俩一起回老爷子那儿吃顿饭。冯悠笑说都知道哥难得回家一趟,哪还好意思打扰你们父子团聚,等下次的,能把咱们那演奏家请回来见一面就再好不过了。

小两口情报交换不太及时,叶秋还没和媳妇儿解释过叶指挥是因为和他家小首席闹了矛盾才回家“疗伤”来了,正琢磨着怎么打打圆场,就听见他哥十分淡定道:“五一假期的吧,我带文州回来。”

喻文州一觉睡醒已是下午了,喻笑泉仍在客厅,见儿子下楼,立马和阿姨吩咐了下午茶点心,还亲自调了杯奶茶给他。

“爸爸今天一直在家吗?”喻文州拿起一块曲奇咬了一口,“诶,好好吃,这也是阿姨做的吗?”

“烘焙还不算她的强项,一会儿吃了晚饭你就知道了。”喻笑泉也拿了一块曲奇,“Ruscalleda原本是德国一家米其林餐厅的厨师,行业歧视严重,压力又大,丈夫过世后,她就想换一份轻松点的工作—今天没什么事,爸爸就在家陪你。对了,你妈妈说她明天会回来陪你吃晚饭,明天如果有什么安排的话就尽量放在白天吧?”

“好的。”喻文州心知爸爸这样说就是明晚只有妈妈在了。从被窝里爬出来之前,他反复回顾了好几次微信里与叶修的对话,他清楚自己说的那些意味着怎样的许诺,与之相应地,他们二人势必面临一段全新的“关系”,那感觉既甜蜜又令人忧虑,还藏着些许茫然。喻文州沉吟再三,还是开口询问道:“爸爸,其实我很想知道,你和妈妈为什么要一直维持着这段婚姻?”

喻笑泉看起来毫不意外儿子突然有此一问,虽然他们夫妻俩二十年来在孩子面前默契地扮演相敬如宾,也是真的从未有过争吵,但不要小看了孩子的敏锐,喻文州应当在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他与妻子纪晚棠并不相爱了。而关于这段婚姻,实在说来话长。

再往上论几辈,喻家确是个颇有历史渊源的音乐世家,早在乐师还属于“下九流”,西洋交响乐还未传入国内的前两个世纪,喻家就已不乏吹拉弹唱的行家了,后来出了第一拨留洋学音乐的领头羊,更是直接改变了整个家族乃至国内交响乐坛的命运走向。民国时期,民间逐渐破除了对艺术从业者的歧视,也是喻家的鼎盛时期,国内第一批盖起来的剧场—原G省大戏院,据说就是由他们家实质掌控的。奈何其后的几十年间烽烟四起、时局动荡,建国后又经历浩劫,除去早已居家移民国外的,喻家到了喻文州他爷爷那一代就已式微了。喻笑泉也是家中独子,取的这名也不知是让谁含笑九泉之意,喻文州没问过,因为他小时候在翻到的一个小本子上看到过他爸的字迹:“从被命名开始,人的一生就注定了生不由己。”

纪家则是书香门第,两家数代交好,喻笑泉与纪晚棠同岁,据说真的定过娃娃亲,两人也是幼时便相识,称得上青梅竹马,虽然并不熟悉,但没人在乎这些,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很相配。

正儿八经的红二代如叶首长,年轻那会儿尚且是自由恋爱,喻笑泉与纪晚棠的婚姻却是彻彻底底的父母之命。从了命的年轻夫妇都以为这就是结束了,没想到仅是受家族摆布的开始,两人很快醒悟,为了“出逃”各自寻觅新的事业领域,并顺利移民。然而在一切真正结束后,他们没有选择撕毁最初的一纸婚约,甚至在孩子长大成人后,依然维持着这段从一开始就“错了”的婚姻。

“这件事细说起来很复杂,我和晚棠的理由也未必相同。”喻笑泉以闲话家常般的语气说着,“不过概括起来很简单,婚姻的本质是契约关系,我们都能遵守契约并从中获取自己所需,所以它就有延续下去的意义—你会发现这是一个可以代入所有婚姻关系的‘万能公式’。”

喻文州也挺淡定,笑着微微一偏头:“那么我的存在是不是让契约的内容产生了一些变化?”

“这是自然的。爸爸愿意和你谈论这些,但不希望你为此产生顾虑。你因我们的婚姻而诞生,相应的‘果’是你永远都是爸爸妈妈的宝贝,但你自身和我们之间的契约并无瓜葛。”喻笑泉起身坐到了对面,揽着儿子的肩膀说,“虽然我和你妈妈的考量多少存在差异,但有一点是共同的,确实像你想的那样,我们选择延续婚姻有你的原因在。爸爸妈妈认为给予你的已经太少了,我们都不愿再削减未来的这部分,因此不会再与他人组成家庭,这是我们二十年前就达成共识的‘条款’之一,同时这也只是个充分不必要条件。”

和亲爸聊天正经需要一定逻辑水平,喻文州明白这是在说就算自己不存在,爸妈也未必会离婚的意思,他还是忍不住继续问:“那有没有什么必要条件呢?”

“这个嘛,我和你妈妈之间是没有的,但很多夫妻都会有,比如忠诚、财产和健康—和婚礼上那段话的关键词差不多,还挺讽刺的,但也很容易理解,需要用誓词来约束的本就是人性中最容易动摇的那部分,对吧。”喻笑泉说着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爸爸是认为一纸契约没有成功失败之说的,只有守约或者毁约。有些人离婚是因为观念改变了,不愿意再死守过去的约定,但更常见的情况是两个人从一开始就没谈明白。如果以后你也想和谁定下契约,爸爸唯一的建议就是事先把话讲清楚,你想要的和我想要的,还有你接受不了什么,我觉得怎样不可以。有些根上的观念其实很难改变,就看人敢不敢面对自己,还有是否具备向对方袒露想法的诚意。”

“我明白了。”喻文州若有所思地应道,“谢谢爸爸。”

喻笑泉挑了下眉,心道某位指挥委实不简单,又揉了揉儿子脑瓜顶,没再说什么。

次日,喻文州去拜访了幼年时的启蒙老师,名叫Angerer。学琴以来喻文州曾换过多任老师,这位“安老师”带他的时间不算长,也就能和叶老师打个平手,可惜目前只有她一人身在维也纳。

Angerer是位标致的日耳曼女性,金发碧眼,神情肃穆,十多年前的小文州还有点怕她。当时Angerer效力于维也纳一家老牌乐团,如今已经退休了,也显得慈眉善目了不少,仍教着幼儿提琴启蒙。“安老师”见到学成归来的小演奏家自是很高兴,喻文州也陪她多聊了会儿,说了不少自己在国内的经历—当然,主要是围绕着一枝独秀的那位知名指挥。说到后来,Angerer还兴致勃勃地为喻文州介绍了一份“兼职”,说是近期有场公益演出正在招人,指挥是近几年颇具声望的青年指挥Helmut,眼下正缺一位得力的首席。

这音乐圈子小起来那是真小,先是Angerer与Helmut父辈的这层交情让她引荐了喻文州,喻文州虽然听闻过此君大名,但也就仅限于名了,他仔细一查,又特意和欧阳明求证了一下,这位“赫兄”还真是小明读硕时的师兄。两人相差一届,不过Helmut只比叶修小一岁,小明和这位师兄还算熟悉,寻思寻思,又和喻文州讲了条八卦,念书的时候有传闻说“赫兄”是弯的,不过毕竟没有公开出柜,小首席如有八卦之心可以考虑“以身试法”。

“……”原本都感觉屁股不怎么疼了,现在又开始了。

今天喻文州没特意和叶修联系,只是给人拍了一下家里阿姨中午做的法餐,叶修也礼尚往来给他拍了张晚饭的外卖—背景是办公桌,看来已经回乐团上班了。喻文州思来想去,还是认为就算叶修可能觉得多余,这事也该和人知会一声,于是在赶赴和亲娘在高级餐厅共进晚餐的路上,他给叶老师打了个语音通话。

国内时间临近午夜,叶修刚洗完澡,正吹着头发,一开始没听着,开小了一档才隐约听着手机有动静。他撂下吹风机回卧室一看,喻文州已经挂了,他赶紧给打了回去:“喂?刚洗澡呢没听见,怎么了?”

“啊,国内都这么晚了……”喻文州险些脱口而出那句名言警句,再给自己赚出一百下来,还好让疼痛提醒了一下才给憋进了肚里,“我就是想和哥商量件事。”

“嗯,你说。”叶修举着手机回到浴室,拽了条毛巾,随便胡撸起半湿的头发。

喻文州和他交代了一下公益演出的流程,说是总共就排练两次,下周直接公演,倒有点像两人初相识的那场商演,参演人员也是学生和业余选手为主—言下之意就是自己拿着老师的推荐,水平又摆在这里,一旦去了就是首席没得跑。

叶修莫名听乐了,他拨棱了一下有点挡眼睛的刘海,笑道:“先表扬一下,还知道提前汇报。这事儿嘛我肯定没什么意见,你要是闲不住就去玩玩呗—现在坐凳子不疼了?”

“……还会有一点。”喻文州在车座上小幅度挪动了一下,“我知道你不会不让我去的,我只是想知道……你对这种事会有什么感觉吗?平时在乐团虽然不是每次都能做你的首席,但那毕竟是一个乐团的人,我也都在场,不一样的。”

叶老师的滤镜还是一贯剧毒,愣是从前面那句听出了攒得比人都高的委屈,恨不能顺着信号爬过去好好给人揉揉,“那就想成我临时接了场和其它乐团合作的商演,你是什么感觉?”

喻文州沉默了两秒,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才道:“你有机会和别的乐团合作是好事,但我心里会有点在意,会忍不住去和对方的首席做比较,还会想对你来说是不是和我合作最得心应手。”

“是。”叶修毫不犹豫地接口,“我也在意,也会做比较—轮到你来答了。”

心跳慢了一整拍,小首席眼睛都亮了起来:“当然,你当然是最好的,我和哥说过好多次……”

“我一直记着你说的那些,所以才同意你去。”叶修顿了顿,竟是笑出了声:“不过话说回来,要是那么容易就让旁人比下去,哪儿还当得起你这份厚爱啊。”

“……”这要是当着面,小首席早就开始情诗battle了,此时隔着千里,有些话反而说不出口了。喻文州半天没吱声,叶修正要开口询问,就听到耳边冒出小小声的一句:“哥能亲我一下吗?”

“……???”叶修确认以自己的耳力应当是没听错,小崽子的脑子到底怎么回事,突然唱起哪一出了这是?他难得磕绊道:“怎、怎么亲啊?”

“就是……对着手机亲一下。”这回说话动静反而大了点。

“……我试试。”叶老师虽然谈不上对这种肉麻要求有什么心理障碍,但到底是下生以来头一回,整个人都不会了,把手机从耳边拿开之后,他先是和屏幕面面相觑了五秒钟,完了又凑近嘴边,尚能活动的脑细胞活动了一下,总算想起收音的口在下面,又把手机立了起来,然后面部表情极度僵硬地—真实亲了一下。

“听到了!”喻文州即刻反馈,语气听着很是雀跃,“我这边也快要到地方了,哥快休息吧,等明天我和那位指挥见过面再和你汇报,晚安。”最后自然附带了回吻。

“晚安。”叶修又擦了两下头发,继而歪倒在了床上。对面半天没动静,他以为喻文州已经挂了,却舍不得把手机从耳旁拿开,像是在回味着什么,复又自言自语道:“玩尽兴了就回家吧,想你了。”

“……我也很想你。”另一头竟传来了回应,尾音还带着点颤,“哥,我爱你。”

喻文州上午出发去看老师之前就收到了晚上要去的餐厅地址,他查都没查就换了正装出门,看来还是十分明智的。这家意大利餐厅看装潢像是和艺术界有主题合作,乍一进门还以为是进了哪家美术馆,喻文州跟随侍应登上美轮美奂的巨大旋转楼梯,一眼就看到了完美融入当前环境的古典东方美人。

仿文艺复兴时代的浮雕穹顶之下,纪晚棠一袭黑色礼服坐在靠窗的位置,长发盘得一丝不苟,面上仅施淡妆,倒不像她丈夫那般难辨具体年纪,还是能看出些许岁月痕迹的,但也无损于她的优雅魅力。见到久未见面的宝贝儿子,这位淡定的女士面上也无甚波动,接受了儿子的吻手礼后,方才显露出稍纵即逝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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