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继者(章十二·同音)

公布成绩是按照第一轮的选手编号顺序,霍天宁是三号。比赛综合了两轮演奏得分,百分制,喻文州方才也倒出耳朵听了,前两位都是八十多分,不算低。叶修都这么说了,他索性坐回了座位,顺便突然不太想把剩下的几个奶油柠檬小蛋糕留给霍少爷了。

“03号,霍天宁,98.2分。”

“……我去。”这是小声感叹的叶老师。

“……”这是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说的喻文州。

台下观众先是静默了两秒,继而开始自发鼓掌,台上还未公布成绩的几位选手满脸写着“请停止公开处刑”、“快放老子下去”。叶修瞄了喻文州一眼,又嘀咕了一句:“这分水得有点厉害啊。”

“如果第一个公布的是他的分数,我大概也会觉得水。”喻文州跟着鼓掌,“宁宁是真的不得了,也仰仗叶老师教得好。”

叶修最怕他这么一本正经的理中客,赶紧开始掺乱:“诶,文州,商量个事儿呗?咱俩讨论这种话题的时候,能不能给标个配料表,比如这一句醋酸含量多少多少……”

喻文州正拿出纸巾准备整理仪容,看也没看他一眼,淡然道:“百分之百。”

还好没人看到的腻歪告一段落,叶修跑去后台迎接奇迹三号选手了,喻文州则去洗手间好好整理了一下仪容。眼睛反倒看不出有什么,只是刚才夺回主动权的叶总过于霸道,在他嘴上咬出了个小口子不说,唇瓣也被吮得有点肿,颜色好似涂了唇膏一般。饶是喻文州这种不甚在意他人眼光的,迎面赶上退场的人潮时,也不自觉地掩了掩嘴。

台上神乎其技的钢琴手下了台秒变亢奋大型犬,成绩如此理想,霍天宁也就不介意叶修中途离场的事了,分别和师父师娘热情拥抱了一番,一路絮絮叨叨到了饭店—按照叶老师的说法,这是给他们家小首席接风,顺便庆祝霍少爷滚蛋。

其实霍天宁是明天的飞机回D市,但他爸今晚就会过来接人,叶修的艰巨任务在熊孩子领奖的那一刻就胜利圆满达成了,这一顿也算为他自己庆功,心情自是十分舒畅,他一边给自家崽子烤着肉,一边随口给霍天宁安排了个活:“你七月份要是还没走,想不想来给我们当钢伴?刚接了个老袁的活,D市两场电影现场配乐,排练费和出场费都按市价给你。”

“给您那个乐团当伴奏?!我第一次接商演就这么大排面的吗?关键是……可以吗我?我可从来没和乐团合作过啊!”霍天宁彻底惊了,呆滞地夹了一片有点焦了的千页豆腐—毕竟没人伺候着给烤好,“还有那什么电影现场配乐……是什么操作啊?还不是一般的演出?”

叶指挥烤个肉还挺精益求精,倒不出工夫回答没营养的问题,给了喻文州一个眼神。

“就是在音乐厅放没有配乐轨的电影,乐团现场演奏配乐,不需要背景音乐的时候,坐着看电影就可以了。对我们来说,强度反而不如常规演出,只是比较考验指挥吧。”有人伺候的喻少爷解释完,吃了片叶修刚给他夹的牛舌,随口问:“这次袁老师是什么风格的配乐?艺术片吗?”

“好像是个什么奇幻冒险片,和老外合拍的,我听了段demo,属于比较活泼的那种。”叶修好些日子没捞着可以投喂的崽子了,一时有点上瘾,自己基本没动筷,得了“哥也吃”的吩咐,才随便夹了两口凉菜,顺带指点小霍同志道:“这就是个没什么压力的活,到时候观众得有一半是冲着电影来的,还有一半是冲着我来的,你该怎么弹就怎么弹就是了。”

“我……保证完美完成任务!”霍少爷当场下了军令状。

“我也保证不让指挥失望。”喻文州笑呵呵地凑热闹,“这句含量百分之三十。”

“……???”霍天宁正费解着喻文州说的是什么“含量”,下一秒就遭受了狗粮暴击—叶老师按着他师娘的后脑勺就亲了上去,还不是浅尝辄止的一下下,堪称法式浓情热吻。在霍少爷的印象里,他叶叔叔在感情方面还是相当含蓄内敛一传统中年男子的,他自己更是从未亲眼目睹过如此刺激的亲热行为—异性的也没有,当场吓掉了筷子。

五秒钟后,事毕。叶老师显然舒服了,喊服务员拿了双新筷子给他,“看什么看,吃你的饭。”

喻文州自动自觉进入安静吸收食物模式,连头都不抬了。

“……那什么,我出国之前,能赶上您二位的喜事吗?”霍天宁弱弱地问。

“差不多吧。”叶修转了转手上的戒指,抬手捏了把自家崽子的后脖颈,“什么时候有机会带我见见你爸妈?”

“哥是说真的吗?”喻文州见叶修点头,方才继续道:“我爸昨天刚和我说他下个月要来国内谈事情,好像是在M市,我叫他顺道过来和我们吃个饭?”

这可比预想中来得快,叶修原是打算五一假期带小崽子见见他们家老爷子的,倒让老丈人赶在前头了,不过这种事也没必要争个来早与来迟,他继续点头:“到时候有空咱们俩飞一趟过去也成。”随后也交代了五一准备领喻文州一起回家的事。

小首席自是欣然应允,趁叶修给自己烤着小份锡纸脑花,和人打听了一通他爸和他弟的喜好。正式拜访怎么也不好空着手去,奈何给叶首长买礼物着实是世纪难题,饶是亲儿子每次也都要想破头,喻文州很快陷入了沉思。

“叶老师,您看我一眼,我也想吃那个!”被忽视了半天的霍小白菜发出哀嚎。

“你说你,挺大个人又不是没长手。”叶修嘴上嫌弃了一句,还是顺带给人烤了一份脑花,“文州还想吃哪个?”

“刚才的扇贝挺好吃的。”喻文州夹回一块雪花牛肉粒喂给了叶修,同时折回了刚才的话题:“就是说,叔叔对军事相关的东西都比较感兴趣……那模型呢?”

“那他可多了去了。打小我就看他就有一玻璃柜,专门放各种模型,现在已经扩张到半个书房了,飞机、坦克、航母什么的都有。”

“我爸也喜欢收集这种,叶……就您爸,还送过他一个驱逐舰的模型,一直在他那柜子里占C位来着。”霍天宁努力加入话题,“不过说心里话,他们这种男人的浪漫我有点get不到。”

“我小时候对这些倒还行,我爸嫌我弟弟毛手毛脚,只肯拿出来给我玩,没少落埋怨。”叶老师近期愈发不讲究了,不仅秀恩爱,还要秀偏爱,“你小时候也玩这个?”

“我是满喜欢模型的,但比起收集,我更爱玩可以拼装的那种。”喻文州拿出手机搜了两个给叶修看,“这个巡航舰好酷……要不干脆送叔叔一套乐高好了。”

霍天宁让他师娘的奇思异想惊得直结巴:“你说送……送那位……乐高?!”

“有什么不妥吗?”喻文州点开了个将近五位数的页面向叶老师请示,“大型的乐高这个价位也比较合适,还算拿得出手。”

也不知叶修是正处于“爱妃说啥都对”的昏聩状态,还是真让小崽子打开了新思路,居然想也没想就点了头:“我看行,反正一般中老年人喜欢的那些玩意他都看不上。”

这顿饭霍少爷吃得饱是饱了,就是肚里得有一半塞的是狗粮。本次作别注定后会有期,霍天宁也没多黏糊,再次和两人热情拥抱了一番就让他爸接走了。叶修和喻文州也都有些日子没回他们这个共同的家了,一路上反而没什么话,进了屋也仿佛一切如常,两人各自去浴室洗澡,叶修洗得快,几分钟就搞定了,出来安置好了哆唻咪,又开始帮人收拾房间—也就是把搬空了的那些物归原位。

两人后期同床共枕多是在叶修那间主卧,彼此也都留有充足的个人空间,因而叶修来喻文州房间的次数不算多,也没太注意过屋内陈设,然而不过半小时,两只大行李箱里的物件还真让他还原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活实际挺虐人的,好在没让喻文州目睹到叶老师全程的微表情,否则那账就奔着八百下去了。

喻文州这个澡洗得有点久,但他并没有泡澡的习惯。叶修以前就摸出来了些许规律,如果超过了半小时,那八成是小崽子在做彻底清洗。叶修确实是个生理上的纯一号,事后每每帮人做简单清理时,他都时常替喻文州感到不适,尤其人家还不是天生爱让人走后门的,更让他觉得这是莫大的牺牲与付出。

或许转变心态这件事,他应当从自身做起。

叶修坐在床沿发着呆的工夫里,喻文州总算出来了:“哥,帮我吹下头发好不好……啊,你怎么这么快就……”

“说谁快呢?”叶修随口打趣。他懒得动地方,便拍了拍床头:“吹风机拿来吧,在这儿给你吹。”

喻文州依言拿了吹风机过来,乖乖坐上床,闭着眼享受恋人的贴心服务。

“东西我就大概摆了摆,一会儿你再自己收拾。”叶修还挺爱干这活的,可以随心所欲地揉崽子头发,“今儿怎么洗这么久啊?”

喻文州“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应哪句。叶修咂摸了片刻,觉得自己应该没会错意,合着这小急色鬼刚一回来就开始思淫欲了。

他接着试探道:“要再歇两天不?下周再给你销假?”

“不用了,明天就可以去乐团的。”喻文州答,“这两周在排的我也问过Felix和艾菁,一直都有在练,不会跟不上进度的。”

“这么乖。”叶修笑道,“那是不该奖励点你什么?”

头发已经吹得差不多了,喻文州能清楚地感知到叶修的指尖正流连在他发根,又轻又缓,若即若离,简直撩得他头皮发麻。他从来不傻,最是擅长配合各式情趣,这会儿却不知怎么,显得有些犹豫。

半晌,叶修关上了吹风机,但手没有离开小崽子的脑袋瓜,还鼓励地揉了两把。

他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那……”喻文州果然适时打破了安静的空气,“可以先还账吗?”

“……”怎么说呢,也不算很意外。之所以能搞个“算账”的噱头出来,本就是因为洞悉了自家崽子这一奇妙需求—闹着玩的那种估计还不行,就得是正儿八经的收拾。然而小别胜新婚之际还要上演家暴大戏,不说过不过分、残不残忍,是真挺累人—两边都够呛。

叶老师秉承着尽量省事的原则,先没应声。他把吹风机放到一旁,也往床边一坐,伸手覆过喻文州的手背,开启缓兵之计:“还记不记着这帐是怎么来的了?”

喻文州抬眼朝他笑了笑:“那不是个借口吗?”

“谁告诉你的?”叶修往里坐了坐,捏着喻文州的手腕给人一起拽上了床,“怎么在外面腻歪得那么起劲儿,回了家反倒离得八丈远。”

“要是先起腻,哥一会儿该舍不得下手了。”说归说,喻文州还是顺着牵引自己的力量靠进了对方胸膛。

叶修嫌姿势别扭,又往里挪了挪,拿枕头当靠枕,把崽子完完全全搂进了怀才舒坦了些,这么一来,要拍要揉也顺手得多。

“想得挺美。”紧跟着就是“嘭”一声。

如愿以偿的小首席很有自觉,进一步调整姿势,身子一歪,直接横趴在人腿上了。

叶修哭笑不得,敷衍地拍了他几巴掌:“让你乱动了吗?回来—现在换我想腻了,还不给抱了是吧?”

喻文州只好回归原位,伏在对方肩头乖乖当起了人形抱枕,嘴上却没忘“挑衅”:“是不是在家里不太习惯,明天我们去琴房找找感觉?”

“不是,你跟我说说,找揍这事儿就这么上瘾吗?”叶修是纳了闷了,捏了他屁股一把,“那何苦费这么些心思呢,商量商量一礼拜揍你一回得了呗。”

喻文州有些为难道:“恐怕有点吃不消吧。”

叶修莫名感受到了一丝嘲讽:“这说你还是说我呢?”

两人同时笑场,叶老师一边平复笑意,一边扔了个憋了好半天的大招:“哎,说要和你算账哪能是找幌子,‘对不起’都让你一人说尽了,还让不让我说话了?你要走那天我就说过,咱俩的事上,你没做错什么,就是什么锅都往自己身上揽这点真该给你治过来。先前是我太心急了,再怎么和我别着劲,我也不该那么逼着你;完了还一点都不负责,俩人的事放你自己在那儿拧麻花,忒不像话。不过现在你都回来了,我也不问你原不原谅我的废话了,哥和你保证,肯定不再那么对你了。咱们俩之间本来也没有说不开的事,再信我这一回,往后咱还接着好好过,好不?”

喻文州埋在他肩头的脑袋点了点,没吭声。叶老师难得郑重一次,也没捞着个“对等”的回应,但他毫不懊恼,反而几乎欣慰地笑了起来—小崽子这么靠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他却分明感觉到,有什么蜷缩了很久的,一点点舒展了开来。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叶修也说不好。若要提取艺术家脑内的抽象图景,那大约就是每一次音乐中的共鸣,那些细密而无形的、同频到浑然一体的精神链,渗透到肉体中,形成了纠缠于他们皮肤、血脉乃至脏器间的有形藤蔓,一边肆意舒展着,一边将他们紧锁。

两人静默着抱了好一会儿,喻文州方才撑着床面半直起身,注视着叶修的眼睛慢慢开口:“哥,我那天,其实不是要走,是要逃。想走的话,我会一五一十和你交代清楚,但逃跑是‘一劳永逸’的,也可能是永无止境的痛苦,我不知道,也不敢想……如果不是你来找我,我可能真的……”

“逃有什么不可以的?”叶修语气随意,却投以同样认真的目光:“你想哭想笑,想躲想逃,想怎么着都可以,就是不用想些有的没的了,这事没有如果,我就是会来找你。好了好了啊,就知道你心里边还拧巴着呢,是觉得没考虑清楚就一走了之,给我闪出个好歹来了?”

叶修说后面那句的时候,强行给人搂回了怀里,喻文州只得又埋在他肩窝里点头:“我确实很内疚,但不是为了这个才……我知道经过上一次之后,哥一定不会再下重手了,实际就是和你讨个安慰—上次你就那么走了,还一直没回来。”

“哟,这回真给委屈着了是吧?这事儿肯定是我的,我还以为你不想见我呢。”叶修说到这才想起来有个被遗漏的关键问题,顺手掴了人屁股一巴掌:“所以你回去之后一直关机,不是和我闹脾气?”

……好一个天意,差点弄死人。喻文州忽然不太想继续倾诉这段惨痛经历了,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我以前有和哥闹过脾气吗?”

“那可多了去了,还都是‘非典型’闹脾气。咱再商量商量,这个也改成典型点的成不?掀桌、摔门、指使哆唻咪来挠我都行,就是最好别一声不吭带儿子离家出走。”叶修顺着他扯淡,却没让他带跑,“那晚演出之前……你从M市折腾回来的时候,身体就不舒服了是吧?”

喻文州是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轻叹了口气:“我就是怕哥会这么以为,真的不是这个原因。那个‘逼供’还是很成功的,归根结底是我之前把做你的首席这件事看得太重—其实看重这一点不会变,毕竟没有这个契机,也不会有之后的一切。只是说,我不会再把它当做我们感情的纽带了。”

那里原本就连结着更加无可替代的东西,为什么没能早点看到呢?

“回头这么一寻思,咱们俩都属于自己给自己下绊子。”叶老师这语气听着颇为唏嘘,像在说什么正经事似的,手头却分明得寸进尺,都探进人浴袍里边揩油了,“我呢,以前就是觉得‘非你这个首席不可’这种话说出来怪自私的,实际心里边又巴望着你能明白,这才搞得本来应该有来有往的事,全压你一个人身上了。也是我把这个事看得太重了……说白了,就是想拴着你一辈子,又不敢。”

两人腻歪了许久,早就都有了反应。喻文州配合着爱抚舒展身体,还无意识地磨蹭了两下,搂住人脖子笑问道:“现在还不敢吗?”

叶修也笑,却未置可否。有时候他感觉喻文州和自己很像,专注于眼前,想做的会放手去做,执着而不存执念,处事风格有那么几分“一期一会”的禅意。这会儿他再看着小孩儿这模样,又恍觉他们终归是不同的。喻文州思虑重,一定也考虑过很久之后的事,而这近乎执拗的恋与慕,还有那些悬空着累积的痛与苦,竟从未改变什么,他的小首席还是很纯粹,从心所欲,哪怕只争朝夕。

在亲密关系中变得踟蹰不前的只有他而已。

“我总会想……有一天你走了。”叶老师仿佛开始说话不过脑了,他语调很平,没什么起伏,怀里的崽子却让他搞得一激灵,蓦地弓起了脊背,“就像你说的,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走的那种‘走’,我想破头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留下你。”

“哥不记得昨天我在电话里说过什么了吗?”喻文州有点要急了,一把反扣住叶修手腕,眉头也上了锁:“不是一时情绪上来了才会那么说,我是真的不会……”

“我知道,听我把话说完,来。”让刚变身小狼狗的崽子乖乖趴回怀里还是很有成就感的,叶修不禁笑出了声:“呵呵,我要说的也是昨天电话里说过的。为了避免发生那种惨剧,我琢磨着还是得预备点非常手段,不过办个酒对咱俩来说其实没什么实质效力,我跟你去奥地利领个证也就那么回事。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怎么寻思的,可能真就是想着你要走的时候,还能搜肠刮肚找出来个理由,拖个一年两年,有一有二再有三,多拖几次没准就拖出一辈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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