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继者(章七·覆舟)

叶修正说着,又刷出两条新评论,其中一条来自小首席母校的刘副院长,评价很简洁:“好琴,人也更上一层楼了。”

“也没有经常夸吧,还是挨尅多一些。”喻文州笑了笑,指着刘老师这一条说:“我是想说,从去年四月来乐团实习到现在,这大半年时间里,哥也觉得我有进步吗?”

“这还用问吗?以你每天练琴的强度,不往高处走还有天理吗?”

“嗯……是指独奏方面的?”

“合奏上当然也有进步,就是不如独奏那么稳。”叶修的专业精神值得赞赏,甭管多稀罕眼前人,在这方面也永远客观公正,但经过无数往来过招,此君也修炼出了可观的“求生欲”,不忘找补道:“话说回来,你要是十全十美了,还要我做什么?”

“还能做……很多事啊。”这次喻文州真不是故意说引人遐思的话,却让叶老师一巴掌拍在了屁股上,显然是警告他不要当着外人的面“口无遮拦”,殊不知这动作才更让边上的霍老板脑洞大开,盯着那古董棍,眼睛都发了直。

“还能‘做’什么,回了家再说。”叶修同喻文州耳语了一句,示意他自己拿着琴先玩去,和霍子谦聊起了正事—乐团部分硬件更新确实可以和霍老板谈一波合作,能谈拢的话,这次俄罗斯之行也算把公事私事都办明白了,接下来就是着手办一办“家事”了。

付款、提货以及申报上税,登记贵重物品托运回国等手续都需要时间,后续两人在周边小镇转悠了几天,才返回圣彼得堡。期间喻文州体验了好几次在空无一人的开阔野外练琴的新鲜感,还有点舍不得走了,叶老师也够有情怀的,也不说萌生点邪恶方向的奇思妙想,纯是什么都不干,一陪一下午,还能自得其乐,随手拍的照片快能办个“风与少年与提琴”主题摄影展了。

当代互联网拯救没机会办展的摄影师,叶修发现晒娃这事是挺有瘾的,不过也不好总发朋友圈,这次他拿废弃已久但也有不少粉的微博发了几张出去,没想到让营销号给转了—

“诚邀各位品一品该知名小提琴演奏家在犹如直男的基佬镜头下的真实美貌。”

“评论居然有不认识这位的,指路本人@喻文州,见识一下神仙拉琴。”

“居然是叶神本人发的,之前就听音乐行业工作的朋友说过这两位算是半公开的,这是要彻底公开了吗?”

“距离上一条九个月了,上来就是一口狗粮真是够了,求您发两张自拍行不行……”

伴随着五花八门的八卦和彩虹屁,叶老师享受到了专业摄影师的待遇,这条完全未经过营销的微博被轮了好几千条,也彻底启发了乐团宣发部门的工作人员,险些把小年夜那场音乐会的宣传页P出同性恋文艺电影的海报效果来。

不过网上的事大家也只是乐一乐就过去了,久违地回归工作岗位,喻文州真没觉得有什么变化,不知是不是因为有叶修的预防针在先,这次他很顺利地就投入了排练状态,唯一值得一提的是,牛友友为了方便交接,又直接把哆唻咪带了过来。鉴于咪总正经是只不怕生的小可爱,排练间隙再次沦为聚众吸猫时间。

陈艾菁数次伸手欲摸,都被哆唻咪“冷漠地”扒拉开了,他只好哭笑不得地询问喻文州:“首席,它是不是不太喜欢我?”

问题的答案明显是肯定的,但喻文州没耿直到那种程度,生生把日常对话升华到了四两拨千斤的境界:“怎么会,应该是你琴弓刚上过松香的缘故,咪咪对这种味道有些敏感。”

叶指挥心疼儿子被人摸了个遍,都有点打蔫儿了,便驱散了众人,把哆唻咪拎过来自己抱着溜达了。关于小年夜那场最后的安可曲,他和喻文州在飞机上做了些改动,还没来得及传达下去,小崽子今儿表现不错,但还是累,多少是在强打精神,估计进了他怀里就和哆唻咪一个德行了。

一番考虑过后,虽然让喻文州来安排会更方便一些,叶修最后还是喊了白苑和陈艾菁过来开小会。

管乐编排上的改动相对弦乐来说并不大,白苑那边叶修交代两句就完事了,到了陈艾菁这儿就麻烦了不少。叶指挥抱着猫不好在总谱上划拉,也不好放着哆唻咪满地跑,就塞给了陈艾菁让他帮着抱一会儿。咪总老大不乐意地挣扎了起来,但也是真发蔫儿了,它听了叶修两句没诚意的哄骗,很快放弃了抵抗,在小陈同学怀里瘫成了一张生无可恋的猫饼。

“……先这么着,说得快了点,哪不清楚就问文州吧。”叶修争分夺秒地交代完,抱回了猫,原地打了个转,到底没忍心给长大了不少的哆唻咪掖在空间有限的猫包里,出门给它锁到隔壁琴房了。

陈艾菁属于挺乐于交际的人,像这种指挥单独给他安排活的场合,平时有事没事也会多扯个两句,但今天他是一句话都没多说,更没问叶修既然喻文州知道怎么改,为何还要多此一举交给自己来做—比起给他个锻炼的机会,这更像是想让喻文州少操劳点。陈艾菁看起来并不怎么在意其中缘由,只对方才怀里暖乎乎的猫咪有那么点不舍,回到座位后默默拿湿巾擦了半天手,似乎是想祛除松香的气味。

叶修着急忙慌要走是因为剧场那边来了人要和他谈下半年场次安排,安顿完哆唻咪,回来吩咐众人分声部先练着就匆匆撤了。管乐集体去了另一个小排练厅,弦乐则留了下来,陈艾菁以目请示首席是否需要先和大家说明两句,喻文州摇摇头又点点头,示意他一个人都搞定了就好。

修改的部分都是细节,整谱重印倒不如全员手动改了来得方便,而下达修改指令这活,首席或者副首席来做都很正常,比如梁老爷子过来排练的时候,这也是喻文州常做的工作,大伙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陈艾菁说到某一小节的时候,喻文州转着笔的手停了停,大约是和他手头的修改不太一样,但他并没有出声打断,只在自己的谱子上做了个标记。

改完谱子,按理来说,具体排练进程还是要靠我们小喻首席来安排。陈艾菁想要归位的时候,却见喻文州没有半点要挪窝的意思,他有些讶异地开口:“……首席?”

喻文州从谱子里抬起眼,笑道:“一提的部分你来带吧,二提让小邓哥帮帮忙。”

邓倬云看了两人一眼,问:“指挥的意思?”

“是吧。”喻文州拿铅笔底端抵了抵下巴,半开玩笑道:“圣意难测,我也不敢妄言。”

在场最有发言权的都这么说了,陈艾菁自然不会提出反对意见,淡然接过了担子,按部就班带了一遍改动的地方,二提的部分也没怎么用邓倬云指点—如喻文州所了解的,此君全然谈不上是他的“低配版”,除了确实技不如他,日常工作方面是完全可以替代他作为轮换首席的。

叶指挥和剧场的人谈了近一个小时,看来还比较顺利,耗时比众人预想中短。回来的时候叶修把管乐也给喊了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让两个声部直接把改动的地方合一遍,果不其然,在喻文州标注的地方,他皱了下眉头,但并未叫停,合奏结束后才走近了去看陈艾菁的谱子是怎么改的。

陈艾菁一看叶修走过来就知道是出纰漏了,忙道不好意思,又笑称指挥当时确实说得太快了。叶修也没觉得这是多大的事,笑笑就过去了,随手按了下前排小崽子的脑瓜:“诶,我脑子也迷糊,但还没聋到听不出来连着错音的程度,不行回家倒时差去,别跟这儿石化了。”

这话刚训完,叶修立刻意识到可能导致喻文州突然开始犯低级错误的原因,陈艾菁反应也够快,先一步抢白道:“这个不能怪首席,是我没找他核对。”

“带着练的时候就不能顺便给改了?”这话还是冲着喻文州说的。

陈艾菁这些日子没少见识叶老师这独一份的“苛刻”,赶紧又插了一句:“是我带着练的。”

这“圣意”果然不是常人能揣测明白的,喻文州飞快地揽了锅:“对不起,是我的问题。我不太确定指挥是不是又做了改动,才没提醒艾菁。”

“本来也就两小节,现在再改也不迟。但你刚才都偷懒撂挑子了,现在还不好好拉,说不过去了吧?”

完,肯定要挨训。诚如小首席在试新琴后所说,比起被夸奖,平时还是挨尅比较多,虽然这是他自个儿亲口要求的。此时当事人什么心情就不用说了,四周能听清叶修说话的乐手都齐齐背后一凉。

叶修无意对这种低级错误上纲上线,看也不看他,拈着指挥棒信手一抛:“再和我玩这个,要么回去,要么上墙角站着去吧。”

早在去年,叶指挥就发表过一个很英明的观点,那就是他批评或者收拾喻文州的时候,旁人的心态都不会是看小首席的笑话,而是腹诽他没能耐:“指挥这人怎么这样?”

比如和陈艾菁坐同排的妹子就有点吓到了,小声嘀咕道:“我怎么没听出来首席错音了,谱子划拉得太乱,刚才差点拉串行,停手了都,漏了何止几个音……”

陈艾菁倒是听出来喻文州确实按偏了俩音,但说实在的,这种错误也就对喻文州这种“练度”的选手来说属于罕见的,一整天的排练下来,要是都这么罚,估计一提大部队都在面壁了。喻文州抗压能力也真是超群,之后很快就回归了稳无敌的状态,光给他自个儿搞得不上不下的,说给人道个歉吧,又有点矫情,毕竟他又没做啥对不住对方的事;站在喻文州的视角,大概也很多余,依其个性,八成还得反过来安慰安慰他。

排练结束后,陈艾菁纠结了半天,见指挥首席双双去了楼上办公室,还是决定等喻文州下来和他聊两句。领不领情是人家的事,有话想说总没必要憋着自己,他这么琢磨着,准备找个能瞄着楼梯口的琴房练会儿琴,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了一声尖细的猫叫。

与此同时,楼上办公室。

“干嘛呢,又没真罚你站,别杵桌前挡光,边上等我一会儿。”叶修惯例为当天的排练做着整理和标记,也是急着和喻文州谈谈今天的事,下笔飞快,完全空不出来抬眼的工夫,“哦对,你自己拿我手机看一眼,戚峯经纪人今儿找我,说有个挺出名的唱歌节目,他家天王要上台踢馆,就唱之前给他录的那首,找你现场伴奏,去不去?M市往返吃住全包,一次彩排,一次录播,天王本人承诺拨给你他本次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估计少不了,你有意愿的话,我明天再和那边电话谈。”

叶修的手机是录过他的指纹的,喻文州一边翻着叶修和经纪人的聊天记录,一边对着自己手机的日程:“周四周五两天……这个时间离年后第一场演出比较近,会不会有点紧张?”

“和乐团签的又不是卖身契,不用这么顾及这边,想去就去,况且你知名度上去了,对咱们宣传也有好处。”听叶修这意思,还是比较推荐小崽子去热门节目上露个脸的。

喻文州立刻点了头:“好,那哥明天主要帮我问问谱子是不是按录音棚版本的来,有没有改编余地之类的,我尽早开始准备。”

叶修应了一声,继续忙活他自己的了。喻文州行动力一流,当场搜起了这档节目,看了几个片段,其中有几好几位歌手请了民乐大师来伴奏,还有一位自带了室内管弦乐队。醒目的出场字幕不必说,SOLO的部分还都给了全程长镜头,看来是相当注重伴奏的排场的,怪不得戚峯肯出这么大的血……

“大概知道什么形式了?”叶修撂下了笔,敲了敲后颈,漫不经心道:“上完这节目,估计你就火了,可以考虑考虑进军娱乐圈,犯不着成天受这窝囊气了。”

“……”就算单纯是调侃,也照样扎心。根据叶修今天训他的严厉程度,喻文州早就做好了还会有“秋后算账”的心理准备,连忙端正了态度再次认错:“我不该在排练的时候分心,改谱子的事也都是我的疏忽,真的对不起,哥别说气话了。”

叶修却没接他这个茬,蹬着转椅往后一靠,转而问道:“你知道我最开始的时候中意你哪一点吗?”

喻文州沉默了片刻,低垂着视线答道:“以前你有说过,我独奏的水平之所以更胜一筹,是因为我在心无旁骛状态下的演奏是最完美的,但你也说过,合奏的时候想要只专注于音乐本身是很困难的……”

叶修看着他这模样,蓦地让类似不忍的情绪顶了一下。如果拉错音是因为不熟悉谱面或是偷懒性质的走神,那真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但他清楚地记得当时那个时机,喻文州的走神只可能源自不知从他的神情变化中推演出了哪套小九九。不论脑功能多么强大,如何支持多线程运转,也架不住人类的情感是不受控制的,一时乱了手脚再正常不过。

感情方面的弯弯绕绕,叶修有的是耐心陪他一点点捋顺,但在演奏中还惦记着这些花花脑脑,是真正的大忌,一旦发现苗头就该彻底掐死在摇篮里。叶修原本是存着好好教训他一下的心思的,但思来想去,两人关系既然发生了实质性的转变,他总觉得还延续带徒弟的那一套就不太合适了,何况喻文州也不是不打就不长记性的,说两句重话批他一顿,兴许比揍一顿还管用,而揪出那套新版“小九九”即是目前的首要任务。

叶老师拿圆珠笔点了点桌面,正式展开思想教育:“你现在连最起码的专心都做不到,就别想着要够上独奏的水准了,比登天都难。之前说要把私人感情从工作里摘出去的也不是别人,就这点破事儿,还带争风吃醋的?”

“我没有!”喻文州猛然抬起了视线,而后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点激烈,冷静了两秒,才接着说:“哥要罚就罚我分心好了,没必要扯上其它事。”

“不是,这事的起因也能叫‘其它事’?让你说的可够轻巧的,认个错无非动两下嘴皮子,打发谁呢?”叶修一方面让小兔崽子这种压根不想解决问题的态度怼得心头火起,另一方面也很纳闷喻文州怎么会这么大反应。

俩人都是这种关系了,偶尔上来点醋劲儿,不是很正常吗?说实在的,就让小崽子独自去给蛋糕天王伴奏这事,叶修咂吧了一下午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味,到时候看看能不能脱开身去陪他两天,才能真正放下这个心。

“按错几个音也就是转瞬间的事,要问具体是因为什么分神的,我真的说不出来。”喻文州脑内正进行着试图冷静与冷静失败的死循环,他嘴上说的这一句倒不是敷衍,他是真的说不上来为什么,包括此时此刻无法平息的剧烈心绪震荡。

难堪吗?明明“争风吃醋”并不是多么过分的说法,若是叶修同他闹着玩说了这么一句,他大约也就笑着承认了。可叶修分明是在以指挥的身份和他这个首席问责,认了就意味着坐实了“失格”—这是他死守的底线,无论如何都不能触碰。

不安吗?说来有趣,两人的一切交集都是基于工作上的这层关联构建起来的,叶修最初看中的就是他身为首席的能力,却从未针对这一身份给过他一句肯定,就算旁的褒奖只会间接将他从这个位置推远,也没见叶修有多在乎。

本来也是嘛,人家老早就说过的,如果有朝一日他要走,一定八抬大轿风风光光给他送走,堪称仁至义尽的典范。只能怪他自视过高,独奏水平再怎么顶尖,融不到首席的本职里,对同样顶尖的指挥来说就没什么特别,或许还不如人家过往合作过的首席,自然没什么不可替代的。

“没事,我可以帮你回忆回忆,就在没改明白那两小节之后的一小节,一提的谱子上,就是第三个变奏的倒数第二行。”叶老师在某些方面迟钝了不止一星半点,全然没意识到两人的对话已经上升到吵架了,只顾一本正经地较着真。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要对这个问题刨根问底,就算是由改谱子这事的误判造成的连锁失误吧,都是我没做好,你要教训,我现在就可以去‘老地方’候着。”喻文州说着,竟还僵硬地扯动了一下嘴角:“但如果指挥还是觉得我和你认错只是说说而已,那就当我是浪费口舌好了。”

叶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至少沉默了十秒钟没吱声。冷却的时间里,喻文州很快反思出了自己话里拒不合作、激化矛盾的调调,实际上他更多是自嘲的意思,可惜想往回圆一圆的台词还没轱辘到嘴边,就让霍然起身的叶老师给噎回了嗓子眼里。

转椅在反作用力下“嘭”地一声撞在了墙上,又“吱呀吱呀”往回蹭了一小段。喻文州见他这是要直接走人的意思,连忙跟着站了起来:“等一下……”

“不用等,马上就满足你。”叶修脚下停都没停,径自快步出了门。

对于这间有“附加功能”琴房,要说一点不怵,未免太过逞英雄了。而面对这种形式的惩罚,能接受也不代表已经适应,喻文州只要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有种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的无所适从感。

叶老师倒是十分驾轻就熟,见喻文州往那儿一杵,连门都不知道关,还劳动尊驾亲自锁了个门,顺便催促道:“还等什么呢,自己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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