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继者(章七·覆舟)

喻少爷看到这个数字完全没什么波动,随口和叶修科普了两句这位画家过往作品的成交价,最终结论是他觉得从投资层面上来说,还是很值的。霍老板不知喻文州家世背景,只听得暗暗咂舌;而叶老板看似情绪稳定,心里边已经在盘算要不找谁先借点钱救急了。

一千万人民币他倒不是拿不出来。叶指挥的本事摆在那儿,起点就很高,在军乐工作时年薪已近百万,后来在前东家做了常任指挥,随着乐团发展腾飞,收入也是一路飙升,再加上商演之类的额外收入,他自己在理财方面又还算上心,哪怕在星屿起步时搭进去不少,底子也还是在的,只是流动资金一时凑不出那么多而已。

叶总之前准备的八百多万,已经是把股票基金外汇里套着的几笔都咬咬牙给抛了的“卖肾钱”了。不过他那个“中年父亲晒娃群”里的老朋友们,本身就以富二代、官二代居多,甭管改没改行,现在个顶个混得不错,应急借个几百万应该不成问题,反正先拍着吧。

这方面来说,叶修心态确实够稳,本质上他是个不怎么爱财的奇葩,孑然一身的时候一直过得很省,有了这么个一起过日子的,才开始想着平时要带小崽子吃点好的,穿的用的也应当给人买上档次的,放假了还得一起去哪玩玩。一个人如果没什么烧钱的爱好,赚钱也就沦为爱好了,好不容易逮着一回能花在刀刃上的机会,叶修甚至都没什么肉疼的感觉,反正钱没了还能赚,琴可能一辈子就能遇上这么一把。

比起最受当代演奏家们追捧的斯式琴,拥有同等工艺水平的瓜氏琴已很少在市面上现世了。而两者相较,瓜氏琴应当是更是适合喻文州的演奏风格的,其造型短阔,线条偏圆,音色深邃动人,需要激情与热力来驱动,在浪漫乐派与现代乐派的曲子中可以做出更具层次的发挥;另外,喻文州手头一直在用的琴,从外形上就能看出是基于瓜氏琴的模型制作的。

因此该拍品亮相之时,喻文州当即什么都懂了,也实打实地呆住了。

起拍价五十万卢布可以无视,叫价幅度攀升极快,不足十轮就已由五万卢布一抬飙到了一百万卢布一抬,价格升到两千万卢布后,凑热闹的陆续收了手,叫价频率渐渐开始有了缓和的趋势,叶修在两千八百万卢布时第一次举了牌,并再度咬高了叫价幅度,一口喊了三千万。

霍子谦观察着喻文州无限接近于静止的表情,似乎是没吃着这口意料之中的狗粮还觉得有点馋,便逗了他一句:“像这种好琴,就应该经我们这演奏家的手,往后才更有升值价值嘛。”

喻文州冲他笑了笑,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没言语,倒是叶指挥,连忙把刚立的FLAG给拔了:“能不能拍下来还没准呢。文州帮我瞄一眼实时汇率,欧元和人民币兑卢布的。”

两句话的工夫里,竞价又涨了六百万卢布。喻文州飞快地报出了汇率,多余的一个字没有,叶修自是察觉到了小崽子的寡言少语,也多少能揣摩到他心里边正琢磨着什么,只拍了拍他手背要他安心。当前叫价幅度延续着叶总刚才抬到的二百万,他听了几轮就有点没耐性了,低声询问了霍老板一句,对方点了头示意没问题,于是叶修再次举牌,直接叫到了五千万卢布。

此乃拍卖中最初级的心理战术—“爷不差钱”,简单粗暴,行之有效。前边刷下去一波纯凑热闹的,这次刷掉一波企图捡漏的,之后还能继续竞价的,无论是目的是投资还是收藏,都是诚心想入手的。

叶总这一嗓子喊完,叫价频率是真正放缓了,但并没有影响到大佬们的节奏,余下的寥寥几位竞买人谨慎依旧,在五千万的基础上,默契地喊出了一套“258式”。霍子谦比划着表示这个节奏可以,叶修就也就没再做出头鸟,根据与拍卖师的眼神交流,循规蹈矩地举了三次牌,分别是五千八百万、六千五百万和七千二百万。

此时局势更加明晰了,除了叶修,还在竞拍的仅剩下两人,分别是左前方的一位大叔和右前方的一位女士。叶修是其中举牌最痛快的,大叔每次都要考虑一下再举,女士则只跟在大叔后面抬,从没抬过叶修的价,不知道俩人之间有着什么恩怨轶事。

大叔这次考虑的时间更久了,但最终还是喊了七千五百万,女士十分稳定地举牌七千八百万,叶总无所畏惧秒跟八千万,场内一时间安静了不少。

喻文州手中把玩着自己的号牌,喉结上下耸动了一下,仍旧什么都没说。

拍卖师和前排的两位眼神交流了一番,随后朝叶修的方向略一点头,开始宣布:“八千万,一次……”

“我操。”霍老板爆了句亲切的国骂,“还高估他们了……超值啊叶总,我要是这时候举牌,小命儿是不就不保了?”

“八千万,两次。”

拍卖师停顿的时间不短,纵然有旁边那位调节气氛,叶修手心也不禁渗了层薄汗。喻文州悄悄伸出手指勾了勾他的小指,低声道:“哥,可以了,不论结果怎么样……”

“八千万,最后一次机会—”

喻文州没有接着说下去,只将手按在心口,朝他笑了笑。叶修让他笑得恍了下神,蓦然想起一年多以前,匆匆几场排练与演出后,两人分别时,小崽子也做了类似的动作。

“感谢的话我都留在这儿了,后会有期。”当时的喻文州如是说。

所以,这次又是把什么话留在那儿了啊?叶修没来得及问出口,思路就被一锤定音之下的“恭喜持152号号牌的先生成交”给拐带跑了。霍老板也松了一大口气,抚掌道:“太顺了,今儿简直如有神助,哈哈哈,恭喜恭喜,恭喜两位。”

“确实,托霍兄的福了。”免了借钱之忧的叶修心情大好,客套完这一句,一转头居然毫不避讳地亲了下喻文州额头,逗他道:“生日可就没别的了啊。”

“蛋糕都没有了吗?”喻文州全心全意为叶老师的满足感添砖加瓦,万分配合地“撒了个娇”,“我想要咱们上次看到的那个,里面有冰激凌流心的。”

“吃个蛋糕还用特意等到过生日吗?回去就买呗。”明知是套路也一样受用,叶修在外难得如此主动,这次直接搂过了喻文州,亲了下他侧脸颊,好像又说了句什么不给外人听的悄悄话。

此情此景充分印证了一个真理—狗粮或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霍老板感到强烈不适,很想举报狗粮含有违规添加剂。其实霍子谦常年漂在欧洲,早已免疫了大庭广众之下的奔放行为,而且人家亲这两下真还算含蓄的,在外国友人看来,说这俩是单纯师徒关系都没毛病。也许叶修的举动并不是关键,这口狗粮的配方奇就奇在他这股举重若轻的劲上。

传说中的叶指挥固然是条不管不顾的汉子,可从来没听说他还是个要星星不摘月亮的情圣啊!按照通常情况推测的话,这琴是为了喻文州买的就已经够可以的了,不可能是真正意义上的赠予—这么一便携海景房,拎着就能跑,无法通过婚姻关系来保障财产分配的情况下,就这么拱手送了,都不是冤大头的问题了,十分有理由让人怀疑此君是否存在头这个东西。

对霍老板来说,这委实超出了“爱情”能够诠释的范畴。要是叶修是个不花自己赚的钱的年轻纨绔,还能勉强说得通,可他们这个年纪,又都是自己在外打拼的,哪个不懂个中艰辛。依代总先前所言,这要是搁他年轻没钱的时候相中的小朋友,现在的叶指挥怕不是就剩一个肾了。

不同于旁观者以及受惠者内心的风起云涌,叶指挥目前还沉浸于捡了便宜的喜悦中。他说过会在能力范围内给喻文州提供一切最好的—临时借点钱也都无妨,但不包括卖肾。哪怕这话不是当着人面说的,对他而言一样是应当践行的承诺,这回了却了一桩心事,自然身心舒畅。

最后的拍品是件犀牛角工艺品,在国内属于禁止带入境内的违法物品,俨然是本土人士限定拍品,最终被刚才的那位大叔以近两亿卢布的价格拍了下来。霍老板分析说可能人家就是为了最后这一搏,刚才才“手下留情”了,叶修和喻文州都对此存疑,但也没多说,反正便宜都捡着了,哪管那么多。

拍卖结束后,成功竞拍的一行大佬各自被请入贵宾室,一是选择付款方式,再就是可以提前体验本次消费成果。其它拍品也就只能看看摸摸,但叶总的这件不一样,可以直接试奏,喻文州原以为这是把裸琴,即没有配琴弓的,结果这琴不仅带了同档次的弓和琴箱,卖家还附赠了个“小赠品”。

叶修拎着一根拇指粗细、手臂长短、棍节分明的精致木制品,询问霍老板道:“这干嘛用的?”

“没见过,这也不像文明棍啊。”霍子谦接过来掂量了两下,也摸不着头脑,又还给了叶修,“等会儿我问问工作人员,别是放错地方了吧?第一次遇着拍卖还带赠品的好事。”

“那个,哥……”喻文州在边上默默看了半天叶修把玩这棍子,忍不住开了口,“可不可以先把它放下,看着有点瘆得慌。”

叶修让他这一句逗得笑出了声,还真从善如流地把这小棍子放回了原处。霍子谦一头雾水地问:“这……怎么了吗?”

“怕我拿这个揍他。”叶老师很实诚地说了个听起来不太正经的答案。

“啊?”霍老板没敢对这两位的家庭“情趣”多加置喙,只好干笑道:“是有点像打小孩儿用的哈,咱们那时候学琴,哪个老师不备个尺啊棍儿的。”

“我们家这个,小时候好像真没挨过揍,国外更讲究人权吧。”叶修朝喻文州的方向扬了下眉头,“不过,看来迟早是要还的。”

“……”喻文州倒不太在意霍老板怎么看待这种事,但让叶修这么拿出来说,难免有点不好意思。实际他也不至于对这东西有心理障碍,还满好奇的,主动凑近了观察起这根看起来同样很有历史的精致棍状物:“这是檀木吗?”

“对,紫光檀。”专业人士霍老板说道,“民乐比较常用这种,二胡什么的。”

“我一开始觉得像是菲律宾魔杖,但棍节的长度又不太对……”喻文州伸手摸了摸。

“研究那么细做什么,”叶修揶揄道,“又不真拿这玩意儿揍你。”

霍老板发觉这好像是情侣间的玩笑,便顺着叶总宠情儿的思路,反过来帮腔道:“像咱小喻这种水平的演奏家,哪儿还用的上棍棒教育啊?”

眼看这个话题是避不开了,喻文州索性揭底道:“哥在乐团还是很严格的,要做个符合要求的乐手,光是演奏水平过关还不够。”

“那是对你的要求,别的演奏水平不过关的,还是专注搞好演奏水平吧。”叶老师抱着胳膊道,“一说这个还提醒我了,差点忘了你还有这毛病,过两天回去了可别又掉链子啊。”

霍子谦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颇为战战兢兢地小声问叶修:“还真跟孩子动手啊?”

叶老师笑而不语,敲门而入的工作人员也暂时中止了当前话题,鉴于遗物拍卖的特殊性,需要额外和买家交代两句来自卖家的“寄语”。此卖家是去世收藏家的儿子,除了恭喜和感谢一类的场面话,信中还委婉地提到“赠品”曾伴随他度过美好的童年时光,此物与其父联系密切,如今再睹难免伤情,最初也与瓜氏琴同根同源,这便一并附赠了,希望在新一任主人手中,这把名琴能够不再蒙尘。

工作人员讲的是英语,三人都能听懂,一时都没吱声—听这意思,这精致的古董木棍还真是件体罚工具?

喻文州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叶修,率先打破沉默道:“哥刚才说的算数吗?”

“什么?”叶修思路跑得远了点,一时没反应过来。

霍老板对此类封建压迫有些看不过去眼,不顾得罪金主,仗义执言道:“您刚才说不拿这个打孩子来着。”

“哪有那么法西斯。”叶总啼笑皆非地摆摆手,“威胁”小崽子道:“怎么还告上状了,你不试奏,可不等着让我拿那棍试揍呢?”

“哥先试一下吧。”怎么也是叶总斥巨资拿下的,喻文州不好一上来就当自己的东西用,撺掇他道:“有些日子没听你拉琴了。”

“我看你就是盼着我当着人面出洋相呢。”叶修说归说,也还是先行架起了琴。

“怎么会,其实是想让你帮我调个音。”喻文州笑道,“在家里都是你调好的,快成习惯了。”

叶老师撇了下嘴,尽职尽责地给人调起了琴,在该过程中莫名其妙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虐狗微笑,霍老板真快没眼看了,掏出手机和最初的委托人代总汇报称任务已圆满完成,并询问是否需要共享狗粮。

代泽华回得极快:“八千万卢布相当可以啊,这厮怎么到哪都能捡着便宜。小朋友没试个琴啊?试的时候想着给我录一段,我是他的粉[/呲牙]”

在喻文州的坚持之下,叶修很是无奈地随便拉了一段。霍子谦一听有动静,也没看是谁就按下了语音输入,于是一首断气版《我的祖国》直接传到了代总的对话框里—不是喻文州在飞机上点播的斯美塔那的交响诗,而是“一条大河波浪宽”那首我国知名民歌。

代泽华发了一串省略号,而后用语音消息生动地表达了愤慨:“我靠,这是叶修拉的吧,算我求求他,别跟这儿暴殄天物了,给谁买的让谁拉不好吗?”

霍老板手机开了公放,喻文州听叶修拉这曲子本来就笑得不行,听完代泽华吐槽更是乐不可支。一旁的叶修无语地拍了他后脑勺一把,掐了掐眉心道:“行吧,洋相都出到南半球去了。这琴一开始是人代总给咱牵的线,还得谢谢他,赶紧给他拉一段听听吧。”

“叶总拉得正经不错,就是搞得我满脑子都是‘风吹稻花香两岸’,咱来段嗨点的呗演奏家小同志?”霍子谦这次有了准备,打开了录像模式。

喻文州从叶修手中接过了琴,向霍老板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他先是冲着镜头十分虔诚地亲吻了一下琴身,随后架起琴毫不犹豫地就是一连串高昂的快弓—对于这段明朗而奔放的旋律,或许更为人熟知的曲名是广泛应用于节奏音游的燃曲《紫色激情》,但该曲是借鉴改编于蒙蒂所作《查尔达什舞曲》的高潮段落,喻文州演奏的也是原汁原味的版本。

这段比较炫技的快弓只有几十秒,喻文州奏毕,还像模像样地朝镜头鞠了个躬。霍老板发过去之后,代总似乎是看了好几遍才回话,语气俨然一个慈爱的婆家人:“不愧是小偶像,新琴都这么稳,老叶这钱真不白花。哎现在好像都号称‘追星不能白嫖’的哈,老霍帮着问一声,这俩什么时候办喜事到底定没定呢?到时候我单独给小朋友包个大红包,出不出席都一样给,没他叶修的份儿。”

叶修暗叹代泽华在避嫌方面下的功夫也真够一说了,简直比自个儿还照顾喻文州的情绪。过去本来就八字没半撇的事,当时他在游轮后台上把话给讲清了,也没见小崽子有多吃味儿,至不至于的呢?还有这种回老家结婚的教科书FLAG,能不能少立两次……叶指挥一边百感交集着,一边在微信上回了代泽华两句,又管老霍要了喻文州刚才那段演奏视频扔在了朋友圈,顺便点开了炸裂的乐团群和中年父亲群扫了一眼。

行业圈子就这么大,他给自家首席一掷千金这事,还没过半小时就已经传开了,外加本人坦荡荡地一甩视频,搞得真像就差公布婚期昭告天下了。

喻文州见叶修鼓捣了半天手机,也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恰好看到乐团群里刷着“囍”系列中老年表情包中穿插着一句感叹:“咱们指挥这家底果然不一般哪!忒有面子了!”

搁常人眼里,这种八百多万人民币不眨眼地花的行径,至少是有亿万家产打底的,好在叶修和家里闹掰了,不然叶首长的清廉都可能遭到质疑。毕竟经典择偶选择题中,多是问“有一千给你花九百的和有一万给你花一千的选哪个”,没听说这里边还包含“有一万给你花九千”这种违规选项。

一瞅小崽子又开始不知道琢磨上什么了,叶修沉思片刻,上下翻了一会儿聊天记录,总算千呼万唤始出来,发话道:“按说这属于给乐团购置硬件设备,应当挪用公款的,就当又一笔资金入股了吧。[抠鼻]”

—此乃叶氏绝活,拉仇恨比人拉琴还快,意料之中地遭到了无情群嘲。

喻文州当然也看到了这条,还看乐了,很领情地和自家指挥放了个电,攥着琴的手却不自觉紧了紧。

叶修和群里的人胡侃了两句,便招招手让喻文州过来,给他看朋友圈里的交响乐坛大牛们对刚才那段视频的评论。碍于霍老板还在场,不好进行过于亲密的交流,叶老师的万般念想都付诸于揉人脑袋瓜上了:“看个乐呵,戒骄戒躁啊。”

有些上了年纪的音乐家并不是为了商业互吹而无脑捧两句,而是真的有感而发,因此部分评语还是具有很高含金量的,喻文州看得很认真,半晌才开口问道:“哥也这么觉得吗?”

“基本上,英雄所见略同吧—诶,这小眼神儿是几个意思,平时又不是不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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