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继者(章二·卓识)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喻文州就开始左脑怼右脑,最终齐心协力把锅甩给了玻璃心。不过倒也谈不上“心碎”,他一时搞不清这不适的来源,但心里总归清楚没什么可委屈难过的,他努力是为了迎合叶修的期望,实打实拿出表现来,而不是事倍功半再到叶修面前卖惨,样子未免太难看了。

不过听叶老师话里话外的意思和此时散发出的不祥气场,大概是说,就“结果”而言,首席今日这番“得过且过”,也和“偷懒混日子不好好拉”没什么大区别。

叶修要能听见这段心理活动,可要大呼冤大了,他这边结束了谆谆教诲,正觉着可以弥补一下前两天有事没给喻文州接风的事,带人吃点好的去了,然而气氛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喻文州好像觉得他还没说完,还有后话?或者是说,在等着点什么?

回想一下一年前的情景,叶老师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站在喻文州的角度,当初两人的对话大体上可以理解为,自己拿他当自家首席,所以才愿意出手教训,而今同样是因为练得过了才表现不佳,却就这么训了两句,会不会让他有种自己没那么上心的落差感?

……天地良心,这叫什么事儿啊?要说生气,必然是有那么点的,但小兔崽子刻苦练琴练得手都直哆嗦,他得长了副什么铁石心肠还忍心和人动手?

而且说实在的,不论是早先在军乐,还是前几年在前东家,叶老师都没动真格打过人,多是摆摆架势震慑一下小崽子们。熊孩子们也一个个跟他嬉皮笑脸的,不轻不重踹上一脚或者指挥棒敲个手背都嗷嗷直叫,恨不得抱头逃窜,哪像眼前这位—

“对不起哥,我知道你今天是在大家面前给我留面子。”喻文州看着有点不好意思,但也不像认错的小屁孩垂着脑袋支支吾吾,仍是站得标板溜直,直视着叶修说:“明天一定不会再这样了,你有什么指教也尽可以直说的。”

嗯,也不知道人家爹妈咋教出这么又乖又懂事的孩儿的,约莫和他过往遇着的那些个大马猴子根本不是一个物种,然而叶修现在深刻怀疑丫就是来克他的—人家说完就把背着的琴箱放一边去了,已经做好准备了是吗?就这还要罚,不是陷他于不仁不义吗!

当然,言归正传,甭管喻文州是对他的教育方式有什么误解,才理所当然地如此期待着,还是洞悉了他心里确实有火,碍于两人今后交集未卜而不好教训,叶修都觉得不无不可。难得这小子也有心里没数的时候,这么不爱惜自个儿,自损一千也没见他杀敌八百,揍一顿自然没毛病。

与其你一句我一句玩一场猜猜乐,莫不如挑明一问:“还挺自觉的,知道该挨收拾了?”

这话明摆着是半开玩笑的语气,但一看喻文州这表情,就知道叶修方才对气氛的解读非常精准了。

叶修不是不懂喻文州这股暗劲为何而使,小首席在同龄人里有多么出类拔萃,在他眼里也还是个二十啷当岁的小毛孩,对他的钦慕与信赖,都是时时写在脸上的。他唯独不明白,自己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喻文州还哪来恁多的顾虑和弯弯绕—你要跟着我,那再好不过;你不来,我们也一切照旧。

且不论今后如何,至少人生这第一次实习,喻文州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他,那最起码的,他总归希望这位优秀的乐手能在自己的乐团里有所收获,所以从实习这事敲定以来,叶修大多时间都在考虑,自己究竟能为他带来什么?

他这两天的晚归并非商业应酬,而是走访了本地两位专精小提琴的大师。打磨璞玉好说,怎样让一块美玉更具价值,实在是个顶尖端的难题,饶是叶总这种在指挥领域一直很“独”的选手,这回也不敢以一己之见给人小提琴手瞎鼓捣改进计划。

就目前的状况来说—行吧,只要对你来说有意义,长记性,以后别再这么祸祸自己,不就是个体力活的事吗?

叶指挥十分不厚道地打量了耳根子泛了点颜色的小首席半晌,才起身说道:“最开始真没想收拾你来着,但你在楼梯上说的什么玩意儿,我看看你手状态怎么样是怕耽误明天排练?哥有那么法西斯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反正明儿老爷子也能来了,干脆罚你在边上坐一天冷板凳吧。”叶老师自认此时语气并不怎么严肃,“罚”不过是个说法而已,想让喻文州充分休息一下才是真。他在这屋里转悠了一圈也没寻摸着什么趁手物件,只好往办公桌旁一倚,说:“皮带解了给我,桌边撑着。”

听了前半句话的喻文州瞳孔缩了缩,但他什么都没说,一言不发地依言照做后,突然露出了些许窘迫的神情,改成了一手撑在桌上,一手提着裤子。

此举看得叶修差点“噗”出来,他把皮带往腕上绕了绕,只留了小半截,强忍着笑意道:“嘛呢这是?挂不住就脱了,跟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只见喻文州一咬牙一闭眼,直接在松手的时候轻轻拨了一下,外面的休闲裤就出溜褪到了膝弯。内里的深灰平角裤很薄且足够贴身,清晰地勾勒着劲瘦而紧实的臀部线条和因着肌肉紧张收缩出的些许凹陷,上方似乎还有小小的腰窝若隐若现,下边则是白生生的两条长腿以不大自然的角度微微蜷曲着。

母胎SOLO至今的叶老师着实是个正直而正经的好同志,别说起点禽兽反应了,连心猿意马的走神都半点没有,只心说还好,看来自己没病,遇着赏心悦目的身体还是乐意多看几眼的,不用考虑去哪个寺里孤独终老了。

他拎着那截皮带照着喻文州身后比量了一番,又多留出来了些,这才攥紧了朝当中“嗖”地挥了下去。

—不过到底没经验,叶修原是想平着往臀峰上抽的,但皮带差不多是斜着劈下去的,几乎覆盖了整个臀面,左腿内裤边缘处也立马浮起了明显的红印子。这一下登时让喻文州仰了下脑袋,拳头也握出了“咯嘣”一声响。

“就爱和自个儿使暗劲是吧?”叶修哪会漏过他的反应,语气不善道:“手,伸平了摁桌上,完事之前不许动。”

LED灯打在抛过光的黑木桌面上,喻文州能模模糊糊看到自己半张脸。他刚把手放好,身后就“呼”地起了风声。

仍是斜劈而下的抽法,与第一下交叠来看,大概刚好打出了个红叉。这之后叶修好像才渐渐找到了手感,同时落点也变得精准得要命,接连几下都重重抽在最突出的位置,直到打得人低哼了一声,动手的那位才发了点善心,下移了位置。

痛觉像是细密的小火舌,麻碜地舔舐着肌理,由点及面,再由表皮渗入内层,不多时便勾连出一片无从扑灭的火海。

喻文州一直在反光中看着自己的眼睛。

—很痛苦吗?

是很痛,可是这苦又从何而来呢?

不甘心吧,明明可以做得更好的。

但叶修已经明着说了,不是在惩罚他的表现—或许明天不让他上了才是在罚这码事吧。一定要说的话,这顿揍应该可以理解成罚他吃力不讨好。

尽管叶老师平日损人的话十分花样百出,足能编本毒舌语录出来,但平时并不是多话的人,这回更是连教训的话都能省则省了,就是简单粗暴照着屁股一顿抽,和教训八九岁淘得上天入地的真·小兔崽子没什么两样。

大概是小首席在某些方面十分认死理的缘故,即便对方用这么简单粗暴的逻辑来对待他,喻文州还是对叶修是客观且用心地在为他考虑这一点深信不疑。

他人夸赞他的天赋,他自是笑着道谢—“不太需要努力的天才”总归是个美名,谁还没点虚荣心呢?但这不代表他内心有过一时一刻认同“自己是个天才”这种事。

他只知道,想比别人拉得好,想演奏出憧憬的声音,那就比所有人练得多、练得久。全身心、长时间的体会与沉浸,或许也就类似于“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熟练会让他对音乐产生归属于自己的安心感。

他的一切表现都太让人放心了,自幼便是如此。即使是父母,也未曾过问他的手是否有负担。

估计叶修也谈不上心疼他的手,人家想找个长期搭档,当然不想自家首席伤病缠身,这回一眼看出喻文州这么个练法实是冰冻三尺,方才用了这般手段强逼着他改—是为了喻文州自身职业生涯的可持续发展,也是为了他们两人的未来有更多的可能。

“……”强行把这苦滋味品出了点甜味儿来,疼痛却无法消减分毫。喻文州稍微动了动屈久了有些发麻的腿,身后立马就传来了极快的“啪、啪”两声—一边一下,是为警告。

明明已经被抽到肿了,疼到麻了,每一处末梢却还是尽职地将皮肉切实受到的击打感传送回神经中枢。讨个饶的话几次三番轱辘到嘴边,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上半身也因高度紧张而使不上多少劲了,喻文州缓缓把额头抵到不能动的两手中间。

真的……特别不应该。

几次在叶修面前都拿不出应有的状态是一方面,身在一个整体运转默契的职业乐团中的感觉确实很不一样,今天多少是自己有些心急了。

—虽然不是什么天才,但我可以的。

“哥……”

—不依靠高强度的练习,也能达成你的期望……再给我点时间。

恰好叶老师准备收手了,最后往他坐凳子的地方给了一下狠的,这一声唤刚好重合在裹着小风的“啪”一声巨响里,喻文州本就是半无意识的,自己差点都没听着这蚊子哼哼似的动静。

但被喊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以后不兴这么个练法了,听见没?好了,起来吧。”叶修把喻文州的皮带搁到了他手边,甩了甩手,状若无意地问:“刚才想说什么?”

“……”喻文州忙着整理形象,一时没太顾得上回应叶修的问话,完美错过了叶老师脑子搭错弦想安抚他两句的时机,把自己拾掇回常态后才笑了笑,说:“想求个饶吧,要是就这么给打哭了,以后也没脸见你了。”

叶修确实没觉着自己下手轻了,不过也并不为之内疚—既然都选择体罚了,不打疼还有什么意义?但话说回来,要是喻文州跟那儿趴着直打哆嗦的时候,真可怜巴巴地求他一句,那他作为一个各项心理指标姑且正常的人类,心里边八成还是要拧上一把的—可谁让这小子没开这个口呢?

过了那股谜之怜爱劲的叶老师迅速恢复了不着四六的常态,边往外走边从兜里摸烟:“我还真想见识一下,下回别再犯事儿让我逮着啊,不打哭不算完—哎哎,至于吗?你要就这么瘸着出去,一会儿让你白姐他们见着,不得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啊?”

喻文州手里变魔术似的冒出了个打火机,不算太娴熟地给叶总点上之后,他不慌不忙地看了一眼手机时间,以汇报工作一般的语气说道:“从我们上来到现在,还不到二十分钟—哥办事真是太有效率了。”

“……”鉴于对话之间有一定间隙,喻文州又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的模样,叶修把这句话嚼了一遍才反应过来—这居然是反嘲他那句调侃的荤话?要造反了这是?!

可惜不等他照小崽子的屁股补上一脚,喻文州已经一溜烟蹿下楼了,这敏捷无比的腿脚看得叶老师额角直跳—不光小跑,你还能大跳是吧?亏他刚才见喻文州出门那两步走得不大顺溜,喉咙还稍微梗了梗。

更可惜的是叶指挥此时尚且不够了解想要养成的这位小首席是何等段位的人精,也没看到他在两层楼之下靠着扶栏半晌没动,直到听闻自己的脚步声,才若无其事地迈开正常步幅走在了前面。

体贴与尊重也不尽是“正确”的。像疼不疼,要不要紧,这种喻文州可能倾向于回避敷衍的问题,叶修便从不会问。

所以他始终不知道为什么从不抽烟的人总能变出打火机的戏法来。

喻文州同学本次短暂的实习经历被叶老师概括性地评价为“牵着不走,打着狂奔”—自从挨过揍又旁观静坐了一天以后,我们小首席的状态就稳得不行,期间还神乎其技地收买了团内大多数乐手的人心,半个月下来,整个乐团的气氛都变得比过往更加热闹了。

叶修对他这种不可貌相的“懒驴”属性颇为纳闷,特意去请教了一下桃李遍地的梁老师,结果话题也不知怎么就走向了“体罚学生的有效手段”,于是第二天叶指挥有幸收到了老爷子倾情赠予的神秘棍状物体大礼包—拿报纸包得严严实实。拆开一看,果不其然,戒尺藤条,叶修扶着额头掂了掂,不禁脑补了一下,最后哭笑不得地扔琴房去了。

脱离了这种半旯师生的关系,两人作为室友的业余时间也十分和谐,偶尔一起窝沙发上看场音乐会,更多的时候则是互相推荐游戏,单机联机音游手游,互有输赢不亦乐乎。至于伙食方面,除了下馆子和外卖,叶修还下过几次厨—都是煮面条,浑汤炝锅打俩鸡蛋,再不就干脆炸个酱拌点黄瓜丝儿。

叶老师常年如此给自己对付一口,手艺确实炉火纯青,更架不住海归小朋友初次体味“家的味道”—据喻文州说,小时候家里三餐都是外国保姆做的,就差当场架琴给他拉一曲赞美诗《奇异恩典》了。

有了愉快的朝夕相处加成,工作上的合作自是水到渠成了。叶修可以说是非常沉得住气了,在喻文州明确表态之前愣是一句不问,直到人家行李都收拾好了要回学校了,有点犯难地问他能不能抽空去L市走一趟,是和自己档案有关的事,叶老师的内心才点着了早就备好的一万响挂鞭。

说是毕业生档案流向的事,倒不是客观手续上的问题,而是有人“从中作梗”。传今年喜升L大音乐学院副院长的刘颐老师的口谕,务必请叶指挥来和他当面一叙,言下之意就是你叶修不来,老子就不放人了。

其实就算刘老师不开这个口,如果要通过校招签走应届毕业生,乐团本也需要派出负责人亲自前往学校办理三方协议相关事宜,何况就差临门一脚,叶修当然不会让养熟的小首席就这么飞了。为了不让喻文州心里过不去,他谎称正好要去L市出趟公差,堂而皇之地翘了乐团排练,第二天就前往L市赴了约。

叶老师平时嘴上没少损这位拉郎配对象,实际俩人也没多熟,早些年有过几次接触而已。刘颐比他年长了七八岁,尚处而立之年就荣膺名校高职位,不仅在学术领域颇有造诣,也是位年轻有为的指挥家。刘老师为人也很是耿直,虽敬重叶修的才华,但一直看不太顺眼他的做派,眼看着上下几届中最得意的学生就要“入了虎口”,哪肯轻易松这个口。

这注定是一场不太友好的会面。话没过三轮,叶修就兴味索然地往沙发背上一靠,说:“行了刘老师,说正题吧,虽然没什么意义,你是没那个权力不放人的。”

“你给我们文州灌什么迷魂汤了?国交承诺第一年就给他正式席位,他连考虑都不考虑,铁了心要奔你那儿去。”刘颐眉头紧锁,“我说你这人是不是自私了点,你自己玩票缺人,随便招点业余的凑上得了呗,坑人家前途大好的小年轻做什么?”

“国交现在常任指挥是谁啊,老高这两年还没退呢?”叶修摆弄着根烟问,“你跟他熟吗?”

“这都什么跟什么?和你说正事你就只会顾左右而言他?”

“你怎么就能确认相比跟着我,国交才是他更好的选择?”

“叶修,你就非逼着我说难听的?你那小破乐团平时人都凑不齐,往大了做能做到哪去?不说这个,就你辉煌时期带起来的乐团,现在和国交有可比性吗?”

“讨论的是文州的事,我们乐团能走到哪步就没必要和你吹了。你这强词夺理底气都不足,其实心里清楚得很吧,乐团规模和乐手个人成长关系不大,关键还是看带他的人。”叶修摊手道,“老高这人带孩子怎么样,你我都不清楚,说实在的,他有没有那个心思带小孩都有待商榷,但我的斤两你是有数的。”

刘颐沉默了片刻。难得叶修没把这话说满,就算他说下回就能带着喻文州上金色大厅,也不算吹了多大的牛—顶尖指挥自带助演乐手是很常见的操作。

但广阔的发展平台和多样的演出机会也只是一方面……

“你到底是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

“我可从来没说过这种话。老刘啊,文州是有完全行为能力的成年人,他自己做的决定,未来怎么样,那都是他自个儿的事—呵呵,不用这么看我,这不就是你爱说的那套虚话吗?”叶修起身走到桌前,不问自取了一叠摞在刘颐面前的资料,边往档案袋里装边说道:“落回实处,这还是我们俩的双向选择,文州是我目前所见的乐手中最想长期合作的首席人选,我当然会在能力范围内为他提供一切最好的;独奏方面我确实没带过,但也一定负责到底,你就放下这个心吧。”

“……”刘颐愣了愣,片刻没言语,就差在脑门上写一串“你谁???”了。他深深地看了准备点头告辞的叶修一眼,按着眉心道:“行,那我言尽于此,你最好能记住这句承诺,别枉费那孩子为你舍弃阳关道的一番盛情。”

叶修已经走出去好几步了,闻言站在门口背对着刘颐晃了晃手里档案袋,走出门去才无奈一笑,摇了摇头。他心道刘老师这个人,别是象牙塔里呆太久了,脑子都锈住了吧,这话算什么承诺啊?

我的首席,给他最好的,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章二·卓识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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