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继者(章五·桑榆)

要说叶老师这个人也是心态成迷,明知自己擅长一语成谶,还偏要常开尊口。前方是一条两侧布满了不规则平面镜的走廊,棚顶开始有了忽明忽暗的灯光,喻文州毫不犹豫地直接走了进去,叶修原地整理了一秒钟表情,也跟着走了进去,就在他双脚都踏进走廊之时,身后忽地从两侧合上了一扇门—也是一面模糊的镜子。

喻文州饶有兴致地往回走了两步,四下打量道:“这么多镜子,确实感觉有点不舒服。”

叶修皱了皱眉头,封死了后路对他来说还算是件好事,但这种都是镜子的半密闭空间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滴答。

“是水声吗?”喻文州不确定地转过身,“从哪边来的……啊,哥你看脚下。”

是一朵缓缓晕开的血花。

又是数声“滴答”轻响,喻文州脚边也出现了类似的血花,叶修扶着硌手的镜面墙绕开了那些让人不适的血迹,恍惚听到了一声喑哑的低笑。他抬起眼,原本模糊的镜面渐渐蒙上了一层猩红的血雾,镜中两人的身影也逐渐扭曲了起来。

“原来是块屏幕。”喻文州惊喜地感叹道,“靠摄像头捕捉出镜面的效果,真有想法。”

与此同时,两人脚下的血迹也动了起来,它们游动着勾连出了一条条蜿蜒的血线,经过两侧不规则镜面的映照,竟是织出了一张血色巨网!尽管清楚脚下地面也肯定是一块屏幕,但也架不住如此真实的视觉效果渲染,叶修顾不得还想欣赏一会儿的喻文州,立马拽着他拔腿就跑。

其后的头骨回廊、万肢深渊这一类针对密集恐惧者的环节,相对来说只是小case了,但由于喻文州对研究场景道具的兴趣十分浓厚,后面还是冒出了几次不同装扮的工作人员,每次都把叶老师吓得心脏骤停,喻文州反而都没看清就被拽着狂奔了。

“哥,你是不是,还是有点会被吓到啊?”喻文州一路是真没怎么受惊,就是跑得有点气喘。

“总得配合一下工作。”叶修也边喘边说,“我们俩谁也不喊个两嗓子,人家已经很没成就感了,要是来追你都不跑,让工作人员很难做的好吧。嗳,是不是快到出口了,半天没听到前面那对出什么动静……”

叶修话正说着,一路上都勇往直前的喻文州忽然往后退了一步,还哆哆嗦嗦地握住了他的手—

“那、那是什么?!”

叶修的第一反应是,小兔崽子是不是又犯戏瘾了,这前后反差也忒大了点,糊弄鬼呢?不过万一人家是真有特定的恐惧对象呢,可这一路什么血腥猎奇的都见过了,还能是什么?

“看着什么了?我怎么没看见,有光的那边?”叶修回握了一下喻文州的手,让他更靠近自己,“走过这段应该就出去了,不想看就别看了。”

喻文州果真不再向前看了,略微侧过身,将视线集中在叶修身上,似乎有些不安地问道:“我们脚下,是不是在动?”

叶修反倒让喻文州这一出壮起了胆儿,刚想笑说“能不能别吓唬自个儿”,就发现他们俩之间的距离真的在拉长。两人不约而同朝对方的方向迈了一步,双双脚下一软,险些一起跪了—地面再现玄机,变成了十分柔软的泡沫气垫。

这回不用问,叶修也看到了,侧前方有个像是哪家邪教进行献祭的祭坛,四周是一圈惨白的电蜡烛,中央的逆十字架上布满了斑驳的血迹,渐渐孕育出了个怪异的庞然大物。由于是凭借丁达尔效应制造的特效,起初还不甚清晰,这会儿光影气雾混杂交错,怪物成形的同时,配上嘶吼的音效,整个空间都仿佛随之震荡了起来。

畏惧体型大于自身数倍的存在,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喻文州虽然没往祭坛的方向看,也感知到了威压式的“危险”,他试着原地动了动腿脚,改为双手一同抓住了叶修的手:“好难走,像要陷进去了一样。我们好像和前面的人走岔了,这条路真的能出去吗?”

“能,什么时候把你领丢了?”压根没记路的叶老师就是一个自信,他直视着扑面而来的血盆大口,不禁从大腿根哆嗦到了脚脖子,再偏过头看了一眼拽着自己不松手的小崽子,竟还笑了出来:“闭眼睛,抓紧了,走了。”

喻文州真就听话地闭了眼,黑暗遮掩了他唇角的笑意,双手不由自主地愈发紧扣,温暖着叶修汗湿的掌心。

“要是走不出去就好了。”他想,“哪怕一整天都走不出去,也没什么不好。”

叶老师方才好一通逞英雄,实际都是口头功夫,一出来整个人都是虚脱的状态,就差把“生无可恋”写在脑门上了。俩人差不多是连滚带爬才走出了那一片“夺魂暗沼”,喻文州虽然也累得够呛,却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还不忘给叶修补刀:“最后那里,哥有没有觉得比较有成就感?”

鉴于叶老师已经瘫软在长椅上懒得抬手了,喻文州自动自觉把脑袋送过去给他敲了一下,笑道:“开玩笑的,我真的怕,而且没有你的话,我自己根本走不出来。”

“就说玩这种找罪受的玩意儿是图点什么吧。”叶修有气无力地数落着,摸出俩钢镚儿扔给了喻文州,“买两瓶水去。”

喻文州半分钟就在自动贩售机和长椅之间跑了个来回,和他这一身“花色”的正主生龙活虎得如出一辙。他瞄了一眼手机,问:“第一个fast pass的时间已经到了,哥要再歇一会儿吗?”

叶修一闭眼睛还有点冒金星,寻思着第一个喻文州拿的是个室内项目,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便强撑着站了起来。

喻文州看出他似乎在勉强,有些担心地劝道:“半小时之内过去就可以,不着急,我们再坐一会儿吧?”

“好不容易来一趟,能多玩两个是两个,赶紧的吧。”叶修头也不回地说。

喻文州的担忧不是没道理的,叶修显然是小看了当今游乐园的室内体验项目了。作为园区内最显眼的建筑,这一蒸朋风格的巨型飞船足能容纳上百人,内部构造也极尽精致,每一个细节都彰显着机械美学。入场之前,有一小段背景解说的视频,叶老师尽职地给简单翻译了一下,大约就是一个在废土之上探索求生的主题,按这位不着调的解说员的话说,就是个换了个壳子的传统科幻故事。

“我好像记得……”喻文州拿过3D眼镜,看了叶修一眼,“哥是不是晕3D的,玩这个没问题吗?”

“还行吧,电影那么长时间的看着是不太舒服。”叶修不以为意道,“这个,没两分钟就结束了,无所谓的。”

看来万能的叶老师没能洞悉自己的FLAG体质,不然一定会把事前的每一句大话都老老实实咽回肚里,并尽可能地临阵脱逃—

该4D项目足有五次三百六十度翻转,而且是全方位的,左右转完了上下转,时间间隙还特别短,连喻文州出来了都有点脚踩棉花,叶修这一趟下来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见到了上帝。

“……”喻文州搀着没有余力逞能的英雄慢慢往外走,“要不下一个还是算了吧?我也有点累了。”

“没事,缓一会儿就好了。”不愧是有着就义觉悟的英雄同志,赴了法场就没有退缩的道理,“下一个入场时间还有多久?”

“……十分钟。”

叶修顿时眼前一黑,但精神坚挺依旧,谢绝了喻文州要继续扶他的行为,大步流星朝反方向走去:“正好够溜达过去的,走吧。”

“等等……”喻文州匆忙掏出了地图,哭笑不得道:“哥,走反了,这边。”

叶老师化解此类尴尬场面的境界可谓是雁过不留痕,头也不回地和喻文州招了个手,走到路口买了份红豆牛奶刨冰给他,自己默默灌了半瓶矿泉水,试图压制还没下去的反胃劲儿。

喻文州一边吃,一边观察着叶修的脸色,很是揣摩不通变幻莫测的圣意,只能按部就班地再次进谏:“今天已经很开心了,少玩两个我也一点不会觉得扫兴,真的不是非要玩不可……”

“行了,是我非要玩不可,别纠结了好吧。”叶修扶着心口说。

叶氏秘技,堵嘴大法,让人绝无下句可接。喻文州对此也无计可施,便转换了闲聊话题:“说起来,今天早上我起来之前,哥是出去接了个电话吗?”

“哟,这就查上岗了?”叶修忍俊不禁,又喝了口水压了压才作投降状说道:“坦白交代,是个男的。”

喻文州有心配合,很努力地尝试着“幽怨”了一下,可惜没憋住,笑场了。

“什么风格啊这是……也成吧,别来个火爆的就行,受不住受不住。”叶修让他逗得不行,缓了半天才正色曰:“不是什么大事,本来想着今天玩完了再告诉你的。就是著名指挥家高奉原老师,过两天要来咱们团莅临指导。你应该听说过这人吧?他还是那个什么,国交常任指挥来着,但实际就是个挂个名儿,早几年开始就不怎么露脸了。”

“啊,高老师的话,我还见过的。”喻文州见叶修有点意外的样子,解释说:“年初各大乐团来学校招聘的时候,国交的声势是最大的,又是宣讲会又是参观乐团排练的,竞聘的流程也最复杂,笔试、面试加现场演奏,我们这届最后只录了两个人。”

叶修恍然回想起了自己和刘颐的某段对话,神情颇为微妙:“你还去考了吗?”

“有老师推荐的话只要面试就可以,刘老师特意找到我,建议我去一下,我就去了。”喻文州以眼神表了个忠心,得到了叶修“少来这套”的眼神反馈,接着笑着说:“当时的面试官里就有高老师,也是说对我早有耳闻,开的条件挺不错的。我说想再考虑考虑,他说考虑好了随时联系他,有时间也可以来D市感受一下,然后没多久就去你那儿实习了,所以国交那边就没有然后了。”

“招聘录取还带后续再联系的,你这面子是真够大的。”叶修摸了摸下巴,觉得自己这波不亏,“这老高别是想来我这儿挖墙角的吧。”

“说来说去,还不是叶老师面子最大。”喻文州戳了戳有些结块的刨冰,“放心就是了,铁打的墙角,谁来也挖不动。高老师这次过来,会亲自指挥吗?”

……臭小子成天就知道甜言蜜语地忽悠他。叶修还真让这一句给忽悠得迈入了“死而无憾”之境,痛快地自寻死路道:“出来玩不说这些了,具体的回去再说,吃差不多了就走吧。”

不到十分钟,叶老师就从过山车出口横着出来了—是他自我感觉的“横着”,实际还是立着的。

“哥好厉害的,一车的人好像只有你没出声喊。”喻文州感佩不已,顺便帮失去灵魂的叶老师整理了一下发型,“我有点明白为什么大家会喜欢这一类项目了,高速直冲而下的强烈失重感能刺激大量肾上腺素的分泌,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人上瘾了。”

叶修僵硬地扭过头:“你是说还想再来一次?”

“时间允许的话我是挺想的。”喻文州点点头,“不过不拿fast pass,直接排队等,怎么也要一个小时,还是算了。”

叶修光是想想就要不行了:“……我去个卫生间。”

喻文州把园区内的餐厅介绍研究了五遍,才等到叶修人模人样地出来。叶修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宣传页,还是有点肠胃不适:“待会儿再吃饭吧,这时候也都在等位,玩点什么不用排队的项目去。”

夜色将临,远处的摩天轮彩灯初绽。叶修等着喻文州提出想法,等了半天就等到了个意味不明噙着笑的眼神,搞得他心里边又像让哆唻咪给挠了似的:“想去就说,看我做什么?”

“一般是情侣才会一起坐这个吧,不怪别人都要多看我们一眼的。”登上观景舱的喻文州摊了下手,“刚才也是怕哥觉得不好才没直说的。”

“谁规定的,刚才后面不也有家长带小孩儿的吗?”叶修不以为然,“再说了,被人误会也是我占你便宜,我有什么可觉着不好的。”

喻文州笑笑没答话。他隐约感觉叶修似乎有些紧张,其实他自己也难免紧张,两人再怎么熟稔,在如此狭小的密闭空间里独处20多分钟也是头一次。叶老师确实没好到哪去,一直装作看风景,实则满心杂念,盯着的都是窗户反光映出的喻文州的面容。

舱内的背景音乐是小约翰·施特劳斯的《春之声圆舞曲》,两人沉默时气氛倒也一派和谐。叶修逐渐适应了这一飘荡着似有若无小暧昧的奇异氛围,不再背着身远眺夜景,对着喻文州坐了下来:“看好晚饭吃什么了?”

“……”看叶修这表情,喻文州还以为他要挑起点什么非常规话题,“披萨吧,那个万圣节限定的南瓜披萨看起来满诱人的。”

“日本人就好搞这一套。”叶老师惯例进入无我尬聊模式,憋了半天憋出一句:“玩完回去就收收心了啊,首演不说,之后的年关和新年也都有得忙的。”

“嗯。”喻文州笑着点头,“好久没有出来玩得这么开心了。”

小崽子现在基本不和他言谢,都是走纯抒情路线了。叶修还挺吃这一套的,抬手揉了他脑袋一把:“那天也不都是开玩笑,这次出来,确实是想感谢你额外为我、为乐团做了不少工作。”

“怎么突然这么正式的。”喻文州有意往语气中添了点“受宠若惊”,面上还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都是应该的。”

“哪有那么多‘应该的’事。”叶修又站起了身,正对着喻文州的方向能看到一弯极细的月牙,“你记着的,我也都记着呢。”

喻文州总觉着叶修今晚好像有话要说,或者该说是,有话没说。

“文州,”叶修忽然唤了他一声,视线仍停留在远处,停顿了片刻才道:“看你身后。”

观景舱升到将近最高点,喻文州回过头去,那是他离烟花最近的一次。

赶上这一期新开园,园方为了赚眼球不惜大放血,一场烟花足足放了二十多分钟,两人下了摩天轮还站在路边看了一会儿。叶老师时刻不忘投喂大任,为免餐厅等位太久饿着小崽子,又给人买个可丽卷垫肚子。

喻文州要了香蕉巧克力味的,上头还顶了个香草冰激凌球,拿到手惯例先上了个贡。

“嗯?我不吃,看着都齁得慌。”叶修说。

喻文州已然洞悉了叶修的套路,每次都是说归说,挖了勺冰激凌给他,他也还是吃了。

“……真不要了,快自个儿吃吧。”隔了近一小时,坐过山车时从肠胃直通天灵盖的那股翻山倒海劲还是没太过去,叶修强作没事儿人似的划拉着手机,实际一个字没看进去,“明天有什么想法吗?随便转转?”

“哥总是问我,你没有想去的地方吗?”

“我跟这儿休了小半年的假,想去哪早都去过了。”

“嗯……换个问法,没有想和我一起去的地方吗?”

典型的找揍语气,叶修这次却没和他一般见识,淡然道:“也带你去过了。”

说来十分无解,叶指挥此人身上并不带刺,也未曾对人设下心防,偏就给人一种半只脚游离于这尘世之外的感觉。若有人问,半边身子总这么飘着,就不悬得慌吗?他大约也只是没个正经地答:习惯了,不然呢,你给我拽下来?

直到理解与陪伴交织成的无声乐章融入了他的世界,于无数细枝末节中点缀上了一个又一个微小的奇迹,方才让他在自己都未能察觉的某个时刻,就这么稳稳地着了地。

他的过去从来不是什么不能与人言说的事,只是没有必要而已。可是有这么个人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竟都变得有了意义,无足轻重的琐事也可以说上很久很长—多好啊,有人与他立黄昏,有人问他粥可温。

也因此,想要触碰又收回了手。

难得叶老师在此类“过招”中如此坦率,喻文州来了精神:“哥在这边去过很多地方吧,只有那里是想和我一起去的吗?”

叶修动了动眉头:“就剩一天了,你还想上山下海啊?”

“那就下次。”喻文州做了个拉钩的动作,“明天还要帮白姐他们带东西什么的,完事再收拾收拾行李赶去机场,也就空余不出多少时间了,只能随便转转了吧?”

日本之行的最后一天遂敲定为购物日,不过主要任务是代购。我们这两位青年艺术工作者都属于没有太强消费欲的类型,查一查他们每个月的花销去向,恩格尔系数高得完全不像是该收入阶级的人。叶老师之所以存款可观,一是狗屎运,股票基金外汇瞎投着还没少赚,再就是真能攒。

为了显得不虚此行,顺便花掉找零的一堆钢镚,俩人最后硬是在抓娃娃机前面杠上了,各抓了好几件乱七八糟的东西,除了常规的毛绒玩具,还有各类生活用品,足足提了一大袋子。

“还剩两百,就这个吧,一人一次?”叶修指着一台海洋生物挂件的娃娃机说。

“之前怎么没注意这台,好可爱啊。”喻文州扒着透明窗往里面看,“哥都抓了吧,看好你。”

叶修嘚瑟地眯了下眼,问:“要哪个?”

“都很可爱啊……”喻文州犯起了难,“海星……好像不太好抓,小白鲸离着比较近吧?”

叶修在边上看他纠结,“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喻文州穿的还是昨天那身衣服,这个动作加上眼神,套上叶老师的默认滤镜,简直神似家里磨爪霍霍等着开罐头的猫祖宗。

“不用看好不好抓,就说你喜欢哪个吧—不过就俩币,不保证能抓上来啊。”

“小海豚吧。”喻文州艰难地下了决定。

叶修投币撸袖子摇杆按键一气呵成,一击必杀抓起了小海豚……而中道崩殂。很快,他又发起了第二轮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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