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继者(章八·霁月)

当年叶兆恒从边境调任回D市,已是熬过了升迁必要的“历练”,可以确保留任中央不会动地方了,也因着爱妻刚过世,便顺水推舟换了新宅。旧宅中的大部分东西都没留下,唯有钢琴仍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一架。

当年的老房子所在地类似小规模的军区大院,地段隐蔽,居住面积也不算大,两兄弟都要共用一间卧室,普通的立式钢琴也只有放置在客厅才不显逼仄。搬家后,当爸的还真想着给小演奏家弄了间像模像样的琴房出来,也询问过要不要换个新琴,但叶修琢磨着考上大学之后,就没什么在家里练琴的机会了,再者也是对这琴挺有感情的,于是这“童年象征物”才得以保留至今。

在他的印象里,这琴就应当是摆在客厅里的,每次一弹,全家人都能听到声音。彼时年少的叶秋时不常就要凑过来捣捣乱,飞快地按几下最高音的键子撒腿就跑;叶母则总是端出各式水果或是甜羹,变着法子诱惑儿子练一练就歇会儿,生怕他累着;而早些年公务缠身的叶首长,包揽了每周接送孩子学琴的任务不说,在家时偶尔也会站在琴凳后几步的位置,抱着膀听上一会儿,再不声不响地走开。

叶修从没听过他爸对他的琴技发表什么看法,只有在首长同志心情极佳的时候—也就那么两三次—疑似听到他哼哼自己刚弹过的旋律。

没办法,音乐最大的魔力莫过于无差别式洗脑攻击,谁都躲不过。

叶修掀开钢琴盖,单手按下了几个和弦,头一个冒出来的念头就是让喻文州也听一听这琴的声音,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就着刚才弹的几个音,录了一小段《蓝色多瑙河》发了过去。

这首全世界人民都耳熟能详的经典管弦乐作品改编出的钢琴曲通常难度较低,早在叶指挥还是个宝宝的时候就能弹简易的版本了。天才琴童们的经历大多相似,叶修也是四五岁时开始接触的五线谱,启蒙老师应当是他爸随便找的哪位军职人员家学音乐的女儿,很年轻,似乎还在上学。那是个声音很温柔的女孩,总是笑眯眯的,但叶修已经记不清她的面容了,只依稀记得自己完整弹出《蓝色多瑙河》的那个晚上,爸妈说了好半天的悄悄话,下次再学琴的时候就换了个老师,是个性情古怪的老爷子,看着有点凶,不过从没打骂过他。

后续还换过两任老师,始终没变的是那个在门外等候的身影;再到相隔几千公里,也有每周雷打不动的电话;就算是父子关系降到冰点的这些年,叶修也清楚身后那道注视着他的目光一直都在,就像他经常忍不住手欠搜索他爸的名字,搜出一堆公文写作范本还能强挺着看完一样。

—的确应了最俗的那一句,打断骨头连着筋了。

“这琴的音色真好,不像是很多年没人动过的,应该经常有人调音维护吧。”喻文州回复道。

叶修看那边还在输入中,就等了等,果然喻文州又回了一条:“家里有人等你回来的感觉是什么样的?见了面再好好和我分享一下,现在就尽情享受吧。”后面还跟了个自制的哆唻咪卖萌表情图。

“什么样的?那不得等明儿回去才知道吗?”叶修用语音回道。

“……”喻文州就是想让叶修好好陪陪家里人而已,哪成想这都能被反撩一城,他便试着反其道而行之,也发了条语音:“哥这样也太过分了,还嫌我一个人在家不够想你吗?”

可惜情绪“哀怨”得过于刻意,反给叶老师逗乐了,他继续撩道:“想我啊,那来‘见个面’呗,我也正闲着。我爸做饭呢,我弟弟在外边遛狗还没回来。”

叶修说完就点了视频通话,然而被喻文州拒绝了。

“我要去练琴了。”沉迷工作的小首席果断改回了发文字信息,十分无情地说:“晚饭结束之前就先不和你聊了。”估计是怕语气显得过于冷漠,后边又带了一张哆唻咪wink吐小舌头的表情。

叶修嘴角抽了抽,回了一张牛友友制作的他本人版“你离挨揍就差这么点了”—这种一本正经的表情配合指挥手势,简直像真实台词一样。当然叶修对自家崽子的体贴还是很领情的,距离产生美也不假,比如他发现自己说话的温柔程度根本就不可控:“这个点儿练琴就别关门了,四点左右的时候想着听着点门铃—也别有蛋糕就不正经吃晚饭了啊。”

喻文州秒回了个哆唻咪眼冒小星星,举爪欢呼的表情,还是个动图。两人平时也没什么机会这样聊天,叶修都不知道这小崽子什么时候有闲心做了这一整套图的,也不见他和别人聊,难不成还能是为了有朝一日和自己异地的时候准备的?

他刚想再调戏一番,对话框里就冒出一句:“这是最后一条,真不说了,晚上见。”

于是叶秋刚一推开琴房的门,就看到他哥举着手机,脸上挂着一言难尽的笑容,生生笑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忍不住吐槽道:“我说哥诶,咱又不是中学生了,你要和小男友聊天也犯不着特意猫在这儿吧。”

“你什么到底时候才能学会敲门啊?”叶修即刻刷新了面部表情,“小点呢?”

“之前就住一个屋,也没见你敲过门……客厅呢,也不知道还认不认识你了,快看看去吧。”

小点是叶母过世后家里养的狗,算起来年纪也不小了,一直都是叶兆恒照顾得比较多。叶修有时候都不敢想,他们兄弟俩迟早都会有自己的生活,等到小点也走了,老爷子这辈子过到后半截,真就准备孑然一身走到最后吗?

正琢磨着,叶修就让小点扑了个正着,让边上看热闹的他弟捡了个乐子,笑得直仰脖。大麦町犬—即通常所说的斑点狗,属于大型犬,即使年纪大了也矫健依旧,颇有叶家老爹风采。相形之下,某位四体不勤的艺术工作者好悬没让自家狗给扑跪了,实是盖了章的战五渣。

“……”从厨房出来视察的叶首长也刚好将这一画面收入眼底,他唤了小点一声,这机灵鬼就摇摇尾巴跟着他拆起扫地机器人的包装了。

老爷子在购物袋里没翻着发票,熟练地掏出手机扫了下商品码,眉头一皱道:“你有钱烧的?没两天就又让狗给玩坏了。”

“多少钱啊?我看看。”叶秋好信儿地凑了过去,而后咂舌道:“我的亲哥,你这确实是钱多烧的,我头一次知道这玩意儿还有这个价位的,咱家原先那个就几百块,扫干净地是不指望了,主要作用就是陪狗玩……不是,我怎么听说你最近好像刚破产呢?”

叶修连忙和他使眼色—这事儿说不得,他自个儿豪掷千金是不觉得如何,就怕站在老爷子的视角看,会给喻文州减分。

“那什么,就是想着买个不容易让狗玩坏的。这款能智能识别宠物,溜得倍儿快,还能上墙,就是爸你平时得注意看着点,别让它绊着。”叶修干笑着解释道。

叶兆恒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就转身回厨房了,不着痕迹地展示了祖传嘲讽技的终极—尽在不言中。

另一头,喻文州正在边练琴边期待着生日蛋糕。说是期待,他倒也没觉着会有什么额外惊喜,只是想着叶修这阵子这么忙,还能有这份心已经很难得了,不论今天准备的是什么,都能让他满足得不得了。

结果从送蛋糕的小哥准时整点按响了门铃还尬唱了一首生日歌开始,喻文州就嗅出了不太寻常的味道;他十分小心地拆开保冷袋,在精致的包装盒上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任何显眼的LOGO或是品牌名称;再到更加小心地打开盒盖—

“咪—”哆唻咪突然跃上了桌,瞪着乌黑的圆眼珠叫了一声,像是也很惊讶的样子。喻文州已没心思感叹这猫日常成精了,只把它抱了起来,目光仍黏在他的小蛋糕上移不开。

准确地说,这更像是件艺术品。覆盖了可食用金箔的蛋糕部分只充当了底座,上面用小小的花体英文写着他的名字和生日,主体则是一块极尽精细雕琢的小提琴形状的巧克力—也可能是巧克力包裹的什么。流转的音符如花蔓蜿蜒,连结着底座与琴身,琴头、琴码精美如微雕,金色的琴弦也纤毫毕现,就连原木的纹理都得到了完美再现。

更要命的是,比起一般经过精工雕刻的食物往往会让人丧失食用的欲望,整把琴采用的高档巧克力散发的柔润光泽,使其从视觉上就透着顺滑与温纯的口感,对于甜食爱好者来说,根本是看起来就特、别、诱、人—

喻文州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叶修对不能和自己一起过生日这件事,一定比他还要遗憾。如此高端的订制品,只可能是很早就订好的,甚至早于那场拍卖,明明一切都准备好了,人却不能陪在他身边……

关键他还给自己挖了个坑,直到晚上都不能向叶老师抒发自己的喜悦和感动,这不是要活活憋死个人吗?好在社交网络拯救人生,见过各种大世面的喻少爷发朋友圈从来没刻意找角度拍过照片,唯有这次例外,他不仅找了各种角度,还拍了好几十张,虽然最后只选了一张;文字也是打了删删了打,纠结了好半天,最终只留了简单而露骨的一句“I love you so”。

评论的主力军自然是连成片的生日祝福,也有不明真相的男同胞还以为这年轻的演奏家是嗜琴如命到要和琴过一辈子了,更有万万没想到这东西是出自叶大指挥家的同专业小姑娘以文字尖叫着“谁送我这个我就和他结婚”,唯有星屿乐团独具慧眼的部分群众,瞬间便洞悉了真相,却也只能留下“看着就真甜啊”、“这蛋糕齁死我了”之类隐晦的评论,遥祝指挥与首席百年好合。

叶修看到这条朋友圈就是当天稍晚的时候了,这会儿他正顺着恋人的美意,专心陪着家人—主要是狗。因为他爸依然在厨房忙活,他弟正追着扫地机器人满屋子跑,跑得气喘吁吁并对其强大的“防宠物损坏”功能叹为观止。

“……不对啊,这东西只要是在运行中就不让人接近的话,我想看一下工作成果都不行了?”叶秋后知后觉地问。

“不知道,不过这种价位的电器应该不会那么智障才对。”叶修瘫在沙发上撸着狗,懒洋洋地说:“让老爷子鼓捣去吧,反正他最会弄这些东西。”

“也是,家里电视我都没他用得明白。”两兄弟对“被前浪反拍在沙滩上”这一事实,淡然得分外一致,一看就是从小被打击过来的。叶秋耸了下肩,也往沙发上一瘫,漫不经心地问:“诶,这回是来真的啊?”

“什么来真的?”叶修一扭头对上照镜子似的那张脸上的揶揄眼神,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很是纳闷喻文州是怎么一天到晚都看不腻的。他无奈撇撇嘴道:“怎么说的好像我有来假的前科似的?”

“上大学那会儿,不是也有个拉小提的?就后来出国的了的那个,我看就挺虚晃一枪的。”叶秋有些玩味地笑道,“这年过三十,怎么还换口味了,找个这么大点儿的孩子,交流没代沟啊?”

“代沟是可以靠艺术上的共鸣铲平的,况且他也没小到那个份上吧。”叶老师这人也是双重标准,他自己拿喻文州当小孩没问题,搁别人嘴里说出来,不知怎么,听着就变味儿了。一受刺激,叶修朝自己亲弟弟开起炮来也毫不留情:“你跟人估计真有代沟,以后见着真人记着少说两句。”

“他到底多大?一开始看照片,我还以为就十七八,能接你们乐团首席的班,好歹大学毕业了吧?之前还特意搜过一次来着,转头就给忘了。”叶秋嘀嘀咕咕着摆弄着手机,“名人就是这点不好,信息全公开,毫无隐私可言……有了,哦对,人还是个外籍,G省出生,正好和咱差十岁呗,水瓶座……慢着,二月十号不就是今天吗?他今儿过生日?”

“可不是吗?”哪壶不开提哪壶,叶修正怨念着这事,“我都怀疑老爷子挑这日子是不是考验我呢。”

“那不能,爸没那么无聊,我觉着就是想留你在家过年又不好意思直说。”叶秋继续浏览着喻文州让人眼花缭乱的光辉履历,啧啧称赞道:“真厉害啊,配你白瞎了—哎,我当然不是说哥你比不上人家,是旁人一看你们这搭配,还以为是成功人士找了个年轻貌美的呢。”

“那是你的理想吧,能别把我说得那么油腻吗?”俩人讲对口相声似的你一言我一语打发着时间,隐约能听到厨房里传来的热油下锅声和翻炒声,独属于“家”的饭菜香也很快扑鼻而来,就和叶修离家前没两样。

过于熟悉的氛围使叶老师的半边脑子彻底陷入了恍惚—当年一走,一晃竟是过了这么多年吗?现在再回头看,就像不久之前的事似的。那这次算是……真的回来了?

“……爸倒是没怎么念叨过你,你也知道他那人,什么事儿都搁心里边。就前俩月他让我管你要张票那次,都给我整得一愣,感觉得有好几年没从他嘴里听到过你这个人了。”叶秋有些唏嘘道,“回来之后我问他怎么样,他说挺好。我还故意逗他,问见没见着你绯闻对象,他当时就坐这儿翻军事杂志,连眼皮都没抬,说见着了,吓得我没敢继续往下问。”

此君故作心有余悸地刚说完,厨房方向就传来了一声短促有力的“吃饭”,跟军队教官喊口号似的,于是俩人都条件反射一般,起立小跑进了厨房—让香味馋了半天,都饿得够呛。

“我亲爱的爸爸诶,虽然我打小就知道你偏着哥,但这也太明显了点吧!我不要面子的吗?”叶秋直勾勾地盯着桌上四菜一汤加个凉盘的配置,大逆不道地抗议道:“你就说,咱家饭桌上有多久没出现这种画面了?我也爱吃松鼠桂鱼和蟹粉狮子头啊!这不行我要闹了……”

叶兆恒正简单打扫着“战场”,看也不看他,淡然道:“闹个屁,你自己能吃得了?”

“爸,你这战术围裙谁给买的,太有个性了。”叶修的重点就不太一样,当然也可能是为了转移他弟目前的火力。

“他自己买的,还是海外代购,要链接吗亲?”叶秋抢答道,“咱家老爷子,三十多年军龄的正宗军事发烧友,根本不是网上那群瞎玩的小屁孩能比的。”

“赶紧吃。”叶首长动作潇洒利落地摘了围裙,面上看着虽然依旧八风不动,眼角眉梢却沾了点不太常见的轻快感,“饭自个儿盛。”

叶秋认命地接过了他哥递过来的碗,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懒死你算了,没听着爸说什么啊?”

老爷子这人也是偏心得很坦荡,直接无视了自己刚说的上一句,耿直道:“多给他盛一口。”

“……其实飞机上有午饭,商务舱的也不算难吃。”叶修已经不太在状况内了。

叶兆恒看了他一眼,说:“瘦了。”

此言一出,饭桌上至少寂静了三秒钟。叶修是清楚他爸这话就和“菜做咸了”一样,属于对客观事物的理性描述,不是哪门子带有疼惜情绪的慈父感慨,但还是不可控地呆滞了,最终还是由叶秋痛心疾首地打破了僵局:“爸,说真的,要不是我长成这样,我真怀疑自己是捡来的—从今以后《小白菜》就是我的主打歌了。”

叶兆恒似乎让小儿子贫得有点想笑,但也只是动了动嘴角,给他夹了一筷子娃娃菜:“吃能不能堵上你的嘴?”

“不能,咱家饭桌上什么时候不让说话了?”叶秋依然愤愤不平,“你要是把鱼肚子夹给哥,赶明儿我也离家出走。”

叶修还让他提醒了,施展无影手夹了一筷子鱼肚子并微笑示威道:“我又不是自己没长手。”

老爷子终于憋不住笑了一下:“多大岁数了还跟这抢食儿,那鱼不是有两面吗?”

叶修瞄着他爸此时的神情,突然觉得这是个好时机,便见缝插针道:“爸,之前电话里你说有个事想和我当面谈,到底什么事儿啊?”

“吃完再说。”叶兆恒说。

“别介,我看您还是现在说了得了。”叶秋又插话道,“他这都惦记好些日子了,再不说连我都要吃不下去饭了。”

“我能吃下去,你吃不下去正好把那边鱼肚子给爸夹去。”叶修和他弟拌嘴都快成下意识的了,也许是残留在意识深处的印象所致—只要是在老爷子面前,他们俩就可以安心做个孩子。

“我不爱吃,鱼尾巴给我留着。”这听着像是小学生作文写父爱如山的常用梗,但叶首长早在多年前就澄清过,他是真爱吃炸酥了的鱼尾巴,谁跟他抢他和谁急,“也不是多大的事。你霍伯伯的孙子,年后要参加个什么比赛,就在你那边儿,想让你帮着临阵磨个枪。”

这位霍伯伯来头不小,名叫霍禛,曾是叶兆恒的老首长,还与叶修他爷爷颇有交情,虽然近些年往来不算密切,但两家也称得上是世交了,叶修在他爷爷和他妈妈的葬礼上都见过这位传奇人物—比起他爸这种活跃在时事新闻里的现役高级将领,在家颐养天年的霍老将军那都是编入历史教科书里的角色了。

“年后在J市……钢琴比赛吗?”叶修琢磨了一下,说了个一听就是中外合办的比赛名,老长一串的音译,问他爸是不是这个。

老爷子点点头,说:“差不多,他就说了一遍,鸟语似的,我也没记住,说是小孩儿出去留学有用,跟你一说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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