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继者(章八·霁月)

起初喻文州刚回国的时候,任凭履历谁看了都要咋舌,也仅仅是在圈子内颇有名气。那四年间,名校乐团首席的名号也好,参赛就没拿过金奖以外的制霸成绩也罢,全都是局限在业内话题圈的“小打小闹”,是帕奖上的“世界第一”真正为他带来了冲出圈外的影响力。

但是这还远远不够,“小众”意味着“高级”,只是一个常见的认知误区。那天叶修的话精炼了些,他其实还想说:你值得更好的,更广阔的。

就像当街采访一个路人,让他随便说一个国内指挥家出来,那人名大概率会是“叶修”一样,叶指挥期望的结果就是,当问题变成“小提琴演奏家”时,那个名字也要换成他放在心上的那个。

—喻文州本就当得起和他比肩的高度。

当时帕奖过后,各类平台上的通稿有媒体自行找上门的,也有靠真金白银堆出去的,这次还要顺带给自家乐团打广告,经费上升也是必然。另一方面,过去的宣传要更倾向于回报周期短的网络媒体,这一次叶修则属意在传统媒体平台加强力度,如此一来,需要打通的环节就更多了。

正所谓挖坑给自己跳,自打小年夜这场演出结束,叶总的应酬就一路排到了订完回家机票的前一晚,一天都没落下,甚至好几晚要连着赶两个局子。喻文州陪着出席过两场,由于上司喝不了酒,酒就顺理成章都到灌他这儿来了,哪怕小崽子还挺有量,叶老师也是看不过去眼的,后来宁可自己灌一肚子茶水灌到吐也不让他去了。

飞机十号早上起飞,将近一礼拜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的叶劳模还轻手轻脚给人做了碗长寿面才准备出门,没想到小崽子不顾“寿星就睡个安生觉”的指示,阳奉阴违地设了个闹铃,到底折腾了起来,非要送他去机场。

“你说你要会开车也行,不打车还能省几块车费。”叶老师无奈地揣着胳膊看喻文州锁门,依然想把他怼进屋里去睡回笼觉,“拢共不到两天见不着,就这么舍不得我啊?”

“当然了。”喻文州最不惧的就是此类调情式“嘲讽”了,“从去年六月我毕业,正式搬到家里开始,我们一天都没分开过吧?”

“……”还真是,而且还是全天候二十四小时的。

去机场的路程不短,两人在出租车上聊起了天。

“这次哥回去,还是尽量控制一下,至少别再和叔叔吵架了。”喻文州纠结了好几天要不要劝,事到临头还是没憋住。

他最近总是忍不住去想,这次叶修回家,多少会发生一些改变—关于家庭现状,关于叶修本身……不论起始点在哪,“改变”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另外,如果他没猜错,老爷子选了这么个日子喊儿子回去,八成是想要直接留人过年了,说是不到两天见不着,搞不好就是小一个礼拜,自然还是会有点不舍得的,尤其叶修之前还应了他要一起在家里过年……不过这也算是突发特殊情况,被放一次鸽子倒是没什么大不了,只要能把压在人心里这么些年的历史遗留问题解决了……

“怎么还跟着操上这心了?没什么好吵的,别瞎寻思了。”叶老师意外地没嫌弃小崽子教育自个儿,也是有些看出了喻文州眼里隐藏的忧虑,便抬起胳膊搂了他肩膀一把,顺手捏着人耳垂玩儿。

喻文州让他捏得有点痒,下意识侧过脸躲了躲,却正中对方下怀,脸颊刚好蹭在了温暖掌心中央,而后更是惨遭咪总待遇—叶修也是撸猫撸顺手了,居然挠了挠他下巴。

没等喻文州反应过来,叶修先让他满脸的“喵喵喵???”逗得够呛,在前仰后合的过程中还不忘得寸进尺,将人囫囵揉搓了两把才收手,边笑边说:“刚才说什么来着……哦对,放心吧,没有逼婚、相亲那些事儿,今晚好好睡一觉,再一睁眼,我就回来了。”

……怎么说得他好像是害怕一个人在家的三岁小孩似的?喻文州哭笑不得地进入正题:“要是叔叔有意留你多呆两天,也不用顾及我,真的没关系,到时候开个视频说几句话,咱们一样是一起过年了。”

前排司机一开始受喻文州对叶修的称呼误导,还有点没搞明白这是什么复杂的家庭关系,听完这段“贤妻良母”发言,才总算捋明白这两位乘客的情况了,大咧咧地插了个嘴:“嗳,兄弟听我一句劝,既然这媳妇儿都这么懂事了,一年就这么一次,回去好好陪陪老人呗。”

叶修无语地看了司机一眼,心说我这位可是没过门儿的,跑了都没处往回追的,您跟着瞎搅什么乱呢?喻文州则全然不在意陌生人对自己的称谓,认同地点了点头。

“我们家这个情况有点一言难尽,也是好些年没回去了。”叶修一脸无聊地和司机解释了一句,又和喻文州递了个安心的眼神:“况且老爷子也没说让我留那儿过年,咱还是别提前自作多情了。”

“不是我说话不好听哈,您搞这个,本来就让老人家挺难接受的了,既然回去一次,就主动留下过个年,缓和缓和关系不好吗?”司机好容易逮着机会打开了话匣子,哪肯就此罢休的,继续聒噪道:“像我三舅姥爷家那小子,也是,喜欢男的,二十多年里愣是谁都没看出来,家里还供他出国读的研究生,后来有一次回来,不知怎么就给捅漏了,当场就闹翻了,多少年都没再回去……”

叶修听了两句就捂着嘴打起了呵欠,勾着喻文州的指头看窗外风景了。喻文州倒还认真地听完了这个同志版“子欲养而亲不待”故事的标准结局,并发表了感想:“确实挺遗憾的,但这位当事人究竟后不后悔,其实是我们外人不好判断的。就我个人观点来说,既然他当初彻底脱离了原生家庭,在国外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这应该就是他的选择,甚至他可能早已预料到了这个令人遗憾的结果,但是再重来一遍,他还是会做同样的决定。”

司机好像还想争辩一番,可惜让叶修的话给压了过去:“诶,文州,你怎么看结婚这事儿?”

这话乍一听有点没头没尾,但刚才司机讲的故事中,当事人是在国外有合法伴侣的,还陪他一起回来奔丧了。喻文州以为他是想问同性婚姻的事,和他确认了一下,叶修却摇摇头,说:“不论同性异性,国内国外,也不针对我爸妈、你爸妈这种特定的对象—换个正经点的问法吧,你怎么看当代的婚姻制度?”

这差不多是探讨正事的口吻了,喻文州当即坐直了些,而叶修握着他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打算。两人平时聊着天,谈及音乐相关的一些专业问题时,也会像这样突然进入“学术研讨状态”,只不过通常是“你怎么看《斯基夫组曲》中的不和谐音响”这种足够具体的问题,叶老师这次提出的问题自由度非常高,让人来不及思考其中深意,喻文州一边斟酌,一边缓缓开了口:“总的来说,我认为婚姻是危险的,可以说,它是在特定的社会和经济条件下应运而生的维稳手段,也许有朝一日会随着人类意识形态的进步而淘汰。”

叶修的模样和平时探讨专业问题时没什么差别,听完这个“总论”,神情也没什么变化,只轻轻捏了下他的手,鼓励他继续往下说。

“这个制度有许多不合理之处,财产共享事小且不提,它还可能涉及让一个人的生命安全失去保障,比如缔结关系的其中一方丧失行为能力,另一方就会成为第一监护人—两个原本毫无关系的人,只要成为配偶,就可以拥有超越对方所有血亲的权力和义务,这听起来就有些恐怖,就像几十年前国内还有那种‘保大保小’的故事。”

司机竟是无视了这两位如入无人之境的“结界”,又插了一句:“嘿,你当现在就没有了吗?”

但“结界”是真实的,两人像是真都没听见这句话一样,叶修略一颔首,示意喻文州说下去。

“当代婚姻契约要求的‘忠贞不渝’也是有悖于人类本性的,有太多实例证明人类很难违反本性生存了,而人们对于契约精神形同虚设这件事显得麻木和无谓,这在我眼里也是有些病态的。如果说婚姻制度有什么好处,那就是为两性繁衍提供相对舒适的社会环境,并施加一定约束,为下一代的生活提供保障,也就是我最初说的‘维稳手段’,但许多伴侣并没有孕育下一代的需求或是能力,也执意追求着婚姻关系……”

叶修依旧安静地看着他,短暂的沉默后,两人忽然一同笑了起来。

“我想,只有爱与信任才能驱使人类心甘情愿去涉险,结婚是最疯狂也最浪漫的事。”喻文州给出了结论,又不禁疑惑道:“刚才哥为什么要笑?”

叶修不答,只笑着摆摆手。他没法形容刚才看到的那一瞬间喻文州的神态切换—就像是有些绷着的什么尽数碎在了那双笑弯了的眼睛里,化作了激越的、昂扬的、燃烧着的—他真的没法形容,也许只能弹首曲子来表达。

总之是些让他很想和喻文州一起去涉险的东西。

俩人聊完婚姻话题,掉头回到了艺术领域,也不算聊工作,但足以让外行听不懂了。然而行业之壁自带的被动沉默技能还没让计价器跳出两位数,司机大哥就来了个危险驾驶,脑袋扭出了一百八十度,并再次发表高论道:“你……你是不是就是那个很出名的指挥家,叫叶修的?”

叶老师还挺有名人包袱,拽了拽围巾,没吱声。一旁的喻文州笑着圆场道:“您平时还关注交响音乐吗?”

“嗨,我们小老百姓哪有这高雅爱好啊,不看足球的也知道有C罗这么个人吧,一个道理么。我就说怎么这么眼熟呢,我家小区电梯里,这两天都是你们那乐团的广告。诶,那刚才说的你爸,不就是常上电视那首长吗?特精神的那个,搁人堆儿里,我就能认出他一个来……”

叶修没心思搭理闲杂人等的碎碎念,随口和喻文州打趣道:“冲着老爷子间接给咱乐团带来的知名度,我是不应该给他带点什么,意思意思感谢一下?”

“原本也不可能空着手回去吧,叔叔有什么业余爱好吗?”喻文州也不太擅长拿这种事的主意,随手打开购物软件搜了搜。

“那倒是,但也就想顺手买几斤水果来着……行了不用搜,老爷子什么都不缺,身子骨比咱俩加一起都硬朗,要给他买保健品之类的,他能连东西带我一起踢出门去。”叶修不知回想起了类似的什么场景,把自个儿给说乐了,顺便卖了司机一个面子:“像刚才这位兄弟讲的故事,我就没什么实感,但凡没有天灾人祸,我怕是得比我们家老爷子先走。”

“……哥,快过年了,说点吉利的好不好?”喻文州不满地望着他道。

“不是,你个国外长大的崽子,怎么还这么封建迷信的?”叶修没过够手瘾,又胡撸了人脑袋两把。

小首席要比咪总更有范儿一些,任撸猫狂魔怎么蹂躏都维持着乖巧坐姿,也不说抬个爪拦一拦,完全放任自流,还不耽误嘴上说话:“看在我吃了那碗长寿面的份上吧—如果你不在了,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意义?”

叶修刮着人脸颊的手指顿了顿,笑叹了口气—喻文州总有这本事,把情话说得跟真事儿似的。他没再答话,只将人搂近了些,轻吻了一下。

纵然叶老师已经非常收敛了,司机大哥也是头一回见识气氛如此火热的同性恋恋爱现场,就差吹个口哨起哄了,分外艳羡道:“您真是好福气,对象志同道合不说,这小伙儿可比多少小丫头嘴都甜。”

“您既然知道我叫什么名儿,就不认得他吗?”叶修有点纳闷地问。

“不好意思,没记住,但我知道是拉小提琴的嘛,也厉害着呢。都得是什么家庭才能培养出音乐家来哟,普通人家想都不敢想,啧啧……”

“年后跟‘蛋糕’上完那节目,看看效果,有机会再让他安排几个类似的吧,多露露脸还是好事。”叶老师莫名受到了启发,又说:“签约也别白签,等过一阵倒出空来,让他给你发个片儿,咱也不图销量,你想录什么就录什么,随便提,其它的我负责搞定。”

喻文州早已不再为自家指挥这些良苦用心而特意言谢了,只笑着点了点头。他望着两人交握的手,用力地抓紧了这份甜蜜又沉重的期盼。

叶修不想让人折腾来接,就没告诉家里几点落地—是他弟弟还好,就怕他爸安排个警卫员什么的开个专车过来,实在吃不消。结果他给喻文州报平安的信息刚发出去,他弟弟就来了个电话,说一猜他就是这趟航班,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吓得他一咯噔。

出去一看,还好,只是打车软件上预约的常规私家车。叶修深呼吸了一口久违的、不大新鲜的空气,意思意思为D市环境做了点贡献;带上车门,几小时前在安检前与喻文州拥吻的感受仍挥之不去,他也不愿去驱赶,随口和弟弟胡侃着:“怎么可能带他来,想见真人你就来看场音乐会呗。对,我还没计较你要那张票蒙我的事呢……别说你也不知道,老爷子喊我回来到底有什么事?”

“这我真不知道,估计也没什么事,想见你了呗。”电话另一头相似的声音说道。

叶修嘴角抽了抽,吐槽道:“可得了吧,天天看你那张脸还看不腻呢?”

“要不说爸这人偏心呢,我有时候就觉得他看我的时候不像是在看我—就那种感觉,你懂吧?太虐了,哎。”此君煞有介事地以三言两语勾勒出了一个“替身梗”,堪称鬼才创作者。

“快打住吧,刚才飞机遇上气流,本来就反胃着呢。”叶修虚弱道,“行了,不跟你扯了,一会儿就见着了。”

“我可听着振动声了,是小男友查岗了吧?哥哥诶,你居然也有今天……”

叶修果断挂了电话,及时回了喻文州两句,并招呼司机换了目的地—从刚才的闲聊中,他成功套出了家里扫地机器人刚被狗玩坏了的一手消息,总算不愁要空手回去了。

到家的过程很顺利,唯一让叶修有些意外的是,开门的人是他爸。

“叶秋出去买菜了。”叶兆恒边往屋里走边说,看门口那位还在找什么似的,又补充道:“顺便遛狗。”

叶修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时间一下倒流回了学生时代。当年叶秋各种活动比较丰富,还不如他在家的时候多,每次放假回家也都是他爸出来开门。当然,能营造出这一氛围,主要还是归功于叶首长的这张脸,真就和叶修十几岁的时候没有太大区别。

老爷子也没再提别的,坐回沙发上,按了下遥控器,继续看电视—看的还不是传统电视节目,而是网络电视,可以随时暂停的那种。

叶修也没处可去,只得跟着在旁边的小沙发落了座,正想掏手机问他弟弟什么时候回来,就先被电视中吵闹的童音吸引了注意力,叶修定睛一看—他爸居然在看一个亲子节目?!

这是一档多年来深受妇孺群体热爱的亲子节目,叶兆恒还真看得十分乐在其中,片尾曲配合着节目花絮播出时,他看着其中一个笑得一脸纯真灿烂的小男孩,像是受其感染,还动了动唇角。

“老爸,老爸,我们去哪里呀?你就是我的天大和地大—”

叶兆恒平时在家不爱开灯,叶修早先的俭朴作风也随他,不过后来受喻文州影响,他也习惯一进门先打开家里所有灯了。电视屏幕中斑斓的光影从这位首长同志刀削斧刻般的侧颜闪过,哪怕作为一起生活了多年的亲人来看,也依然帅出了近乎开天辟地的神迹感,叶修放下了手机,全方位打量起了他爸。

一进门刚见到人时,他还心说老爷子这是真要逆生长了,莫不是偷摸修仙去了,而从这个角度来看,向来以“不老神话”著称的叶首长,鬓边原来也有了小片斑白。

“宝贝,宝贝,时间的手一挥,你是永远的珍贵—”

伴随着欢快而尴尬的片尾曲,那个由于太过生疏,始终卡在叶指挥喉咙里不上不下的字儿,此时突然就顺利地溜了出来—

“爸,”叶修咽了口唾沫,诚恳询问道:“看完能换个节目不?”

叶兆恒扭过头看了他一眼,把遥控器扔了过去,然后抬手看了一眼表,也不说交代一句,便起身进了厨房。

好在叶修是个心宽的,既然决意要递出这根橄榄枝,自是不会在乎被亲爹晾上几回。他心不在焉地摆弄了一会儿遥控器,也跟着去了厨房,“这个点儿就做饭啊,需要打下手的不?”

“不用,该干嘛干嘛去。”话说完,叶首长似乎才反应过来现在跟在他屁股后边的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还有功课要做的小屁孩了,自然也没什么“该做的”,他只好修改了一下措辞:“别在我跟前儿晃,想干嘛就干嘛去—你那琴,去年刚找人调过。”

叶修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头,也没多问,从善如流地远离了厨房,然后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

下飞机的时候,进家门的时候,他都没有一丁点近乡情怯的情绪,也不知怎么,这会儿竟还后反上劲了。

满屋子踱了好几圈,叶修才勉强做好心理建设,走到琴房前,推开了那扇久违的门,同时手里也多出了一把开启回忆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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