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继者(尾声)

“我可能真的要从小一些的时候说起了。”喻文州眼神一离开叶修,就飘得有点远。他无声做了个深呼吸,娓娓道来:“第一次听说‘叶修’这个名字应该是十年前,当时国外的圈子并不怎么关注华人指挥,只是我出生在国内,看到中文名字,自然而然就会多关注一点。军乐团流传到外网的演出资料一直很有限,所以当年我也只是有个模糊的印象,再到后来……在座的都是亲朋好友,应该都了解我们指挥是什么时候火的,呵呵。那些年间,我反复捧着他的演出视频看,其实和遥望一颗离我很远的恒星没什么区别—它足够明亮了,但还是离我有几光年,而我看到的他也是几年前的样子。”

伴奏的霍天宁闲了半天了,听到关键词,随手弹起了《小星星变奏曲》。

“直到第一次在现实里和他产生交集,我还是觉得,这只是宇宙中一次偶然的轨迹重叠。但我低估了恒星的引力场,一次交汇过后,我就已经不由自主地想向他靠近了。等到如愿以偿变成了每天围着他转的小行星,我一方面觉得很满足,但又时常觉得没着没落的,好像触手可及,又没办法真正抓在手里,我仔细丈量了一下距离,原来还是我最初和他相距的那‘十光年’。”

“等一下,等一下。”牛友友听着这调调有点悲伤,想着赶紧往回拽一拽,也是真太没听懂这意识流的表达,便诚挚问道:“这是啥意思,是说他早十年认识你就好了?州儿诶,那不能够啊!十年前你才多大,咱叶总不成犯罪了吗?当场就得进去,估计关到现在也放不出来。”

“……我可去你的吧。”叶老师专业捧哏。

霍少爷第一次在婚礼上担任伴奏,表现就十分可圈可点。除了两位主角和他说好的演出环节的伴奏是定下来的,其余时间都是他在即兴发挥。一听司仪开始扯淡,他直接跳到了活泼欢快的变奏段落,一听喻文州要开口,他又无缝衔接到柔板的抒情变奏—

“我不太知道该怎么用直白的方式表达,才说得这么抽象。”喻文州笑道,“‘十光年’不是代指什么具体障碍,就算拉平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让我再早一些认识他,成长环境带来的‘天然断层’仍然会在那里,它注定只能被磨合中的温柔与耐心填平。哥刚才说我是更勇敢的那个,我实在是受之有愧,实际上,我们在一起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鲁莽地东冲西撞,殊不知我竭力想追赶的人早就守在终点等着我了。”

喻文州说到后面,平稳的话音隐约要压不住哽咽了。叶修再度握住了他的手,如同每一次眼神鼓励,每一次紧密相拥,无声传递给他最安定的力量。

于是喻文州明明眼里飘起了雾,依旧微笑着将话锋一转:“我们指挥的那版‘贝三’特别好,我看了很多很多遍,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对英雄的认知。我们聊过很多次关于这首曲子的理解和诠释,包括外界的一些赞许和批判,可它在我眼里就是完美的,非要说个缺陷出来,只能说作曲家写这首曲子是为了歌颂英雄,但他站在指挥台上,天生就不该是个歌颂者,而是那个让天地为之动容的英雄。”

霍天宁听到曲名,立马预知了狗粮袭击,化身为莫得感情的点歌机器—贝多芬的《第三交响曲》适合在钢琴上发挥的段落不多,此时他选择了《英雄波兰舞曲》。

“自从说要办婚礼,我苦恼了很久要怎么形容他的存在,他在我生活中扮演的每一重角色都无可替代,只是单独拎出来哪一个说,都嫌单薄了些,不足以描述他对于我的意义。直到有一天,他那版‘贝三’偶然响起……叶老师肯定在腹诽我又吹破天了。确实,台上的他和生活中的他不好混为一谈,但总有些东西,即便褪去光环,也还是他的一部分。”

说是有事先准备腹稿,喻文州也就和叶修差不离,大致琢磨了一下可能涉及的话题。反正只要定了题,即兴情诗还不是张口就来。

“再回到小时候,我看着动画里飞天遁地的超能力角色,想了想现实里可能发生的情况,觉得我的英雄大概就是走丢的时候能带我回家的那个人吧,不用飞也不用瞬移,用走的就可以。”虹色的外壳悄无声息地碎裂,水雾自眼角凝结成溪,喻文州面上有些狼狈,却稳稳地与他的爱人十指相扣。他大大方方地抬起头,笑了开来:“现在这个人就在我身边,成了我平凡生活中每天都能够拥抱的梦想,是我独一无二的英雄。”

方才小首席一席真挚告白,在BGM加持下成功让台下近半数群众泪洒永定河,眼瞅着叶秋都要老婆搂着哄了,台上那位的反射弧却仿佛抻到了马里亚纳海沟底下,看着在笑又像是想哭,后来去更衣间换演出服装,干脆就直愣愣地瞪着双发红的眼睛,一言不发的。

“真好啊。”更衣间里造型老师感叹道,“你们俩好,这衣服选得也好。”

给叶老师做造型的是今天跟妆团队的头头,姓章,真名未公布,惯用英文名。章老师比叶修大个几岁,长相低眉顺目,没什么存在感,却是很多艺人的御用化妆师,就算接婚礼跟妆,也得是大牌明星的婚礼,不是砸钱就能请到的。他和交响乐圈子没什么交集,能接下来这活,一是因着叶修名头够响,又经朋友引见找到他了,再就是因为这是一场同性恋婚礼—他本人也是同志。

“叶先生?别发呆了,来。”为了更搭配这身中国风的高定,章老师招呼叶修到镜前,重新给他整理了一下发型。

业内人士如章老师,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今年的走秀款。外套上半身是常规西装领,但整体采用了汉服外袍敞怀及踝的设计,衣摆也含有一些泼墨元素;内搭同样是中国风的小立领,简约素净而自带仙气,谜之衬托叶指挥“爱谁谁”的独特气质。

章老师原本也没太在意叶修只点头不应声,弄完头发,正要再给人描两下眉毛,一看叶修那一言难尽的表情,一时闹不明白他这是要哭还是要嚎,只得哭笑不得地劝道:“您这……要不您先……舒缓一下情绪?反正咱们不着急,您给漂亮弟弟选的那身衣服我估计他们一时半会儿换不完。”

另一头,连司仪都被焦头烂额的造型助理抓来当临时工了,牛友友一边目瞪口呆,一边手忙脚乱地帮着往喻文州身上倒腾:“这啥玩意儿……腰封?那这个呢,披风怎么就半片儿啊?我服气了,这是什么养SD娃娃的趣味吗?叶总可别是个变态吧。”

助理小妹一号正在穿靴子上几十个孔的丝带,已经空不出心思吐槽了。助理小妹二号则在给“真人SD娃娃”系领巾,倒还忍不住赞美了一句:“就这套性转巴拉拉小魔仙,一般人真的驾驭不来,但小哥哥穿着还是很帅的—你老公平时就爱看你穿这种呀?”

叶老师严重风评被害,喻文州正想着帮着挽回一下形象,但看到摆在化妆镜前的一顶华丽炫目的小王冠,他沉默了。

差不多穿戴完毕时,喻文州有些犹豫地说:“不然……头上的那个就不戴了吧?我怕待会儿演奏的时候不太方便。”

“行呀,不想戴就不戴嘛,今天还不是咱们新郎官最大。”助理小妹一号拿起了小王冠,笑嘻嘻道:“哈哈哈,这个确实有点……咳。”

喻文州这一身,严格来说是经过现代改良的洛可可风格男装。上身羊腿袖衬衫套小礼服,搭了条单肩披风;下身过膝微南瓜型小马裤,配的是带点小鞋跟的高腰皮靴;整体以冰蓝和银灰为主色,辅以细金丝、小金扣等繁复细节,即使省略了“加冕”,仙境小王子也横空降世了。

两人简直选出了两套风格极端对立的演出服,但回到台上一碰面,视觉上居然还挺搭调。众宾客不明真相,仅知道喻文州是外籍,只当两人有意搞了个中西风格对撞,还怪有创意的,一时议论纷纷,叶修亲友那桌却有一位“婚服供应商”一眼洞悉了真相—

“这衣服,估计是他们俩互相给挑的。”代泽华抱着胳膊道。

“我去,老叶怕是有什么特殊嗜好吧!”郭元亮和司仪同志英雄所见略同,“不过这怎么看出来的?”

“咱老叶身上那件审美相对友好一些,还算是人靠衣装,小朋友那一身可是全靠他长相气质在撑了。”代总边说着,还忍不住乐,“诶,再说了,这不是很符合他俩对对方的定位吗?”

“噢,你要说这个我就懂了。”莫凯接过了话,“万千宠爱的大宝贝和出尘脱俗的老父亲呗。”

一桌人正笑着,就看到台上推出来了个红绒布裹着的不明物体。司仪介绍说这次的演出环节很特殊,要和大伙展示一下我们两位音乐大神各自保密,仅用一个月时间突击出来的成果,而后也没多卖关子,喻文州直接上前掀开了遮挡。

—是竖琴。

“哟,这小孩儿还会这个?”郭夫人讶异道。

“人家刚才都说了,是婚礼前现练的。”莫夫人—也就是之前帮叶修设计了戒指的秦婕说,“其实看他们这服装,很可能是为了配合乐器吧。”

“说不准,”代泽华确实没那么大把握,“但也不好说是不是人俩考虑到了对方会选的乐器。你想啊,老叶西洋乐哪样没沾过手,要现学个没练过的,只能从民乐里挑了。”

“民乐他能选个啥,京胡?唢呐?”莫凯随口吐槽。

“哈哈哈哈哈哈,那也忒喜庆了点。”郭元亮笑得不行,“我觉着筝啊琴的可能性比较大吧,适合独奏啊。”

代泽华眉头微动,并没有参与此轮竞猜,而是招呼众人道:“要开始了,先听听我们天才小选手的竖琴怎么样。”

台上美少年拥着金色的竖琴拨弦试音的样子,当真像极了哪本童话书里的插画。喻文州和霍天宁对了个眼神,钢琴刚弹出来前奏的几个音,全场都了然了—婚礼上的演出曲目晦涩不得,小首席选了再经典不过的《卡农》。

曲子开头很简单,会给人一种“我上我也行”的错觉,但进展到大众最熟悉的后半段,其流畅度就不是外行敢照量的了。干净灵动的弦音一路流淌,满场欢呼叫好,喻文州再度和霍天宁交换眼神,曲调倏然一转—作为只练了一个月的初学者,人家竟还编排了一首小串烧。

衔接的曲子经典依旧,是电影《廊桥遗梦》的主题曲《Nothing’s gonna change my love for you》(《此情永不移》)。这一首可以归为“流行金曲”的范畴,大家都能哼哼调但未必记得词,于是喻文州还事先在投影屏上准备了配合自己时间轴的歌词:

“If the road ahead is not so easy

Our love will lead the way for us like a guiding star

I’ll be there for you if you should need me

You don’t have to change a thing

I love you just the way you are

(若是前路多艰/爱将会像启明星一样引领我们前行/只要你需要我总是会在你身旁/你不必做什么改变/我爱你一如既往的模样)”

喻文州投入的程度不逊于拉小提琴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在一旁候场的叶修听着听着就站了起来。

“Nothing’s gonna change my love for you

You oughta know by now how much I love you

The world may change my whole life through

But nothing’s gonna change my love for you

(没有什么能够改变我对你的爱/你现在应当知道我有多么爱你/这世界或许将彻底改变我的生活/但依然没有什么能够改变我对你的爱)”

直到拨完最后一根弦,喻文州才感觉到有人已经站在他身后了。他回过身,下意识动作般伸出手臂索要拥抱,未曾想接触到熟悉体温的下一秒,双脚就腾了空。

炫目的水晶吊顶,纷飞的鲜花气球,甚至糖果西点的甜香,喧闹人潮的欢笑都一并旋转了起来。这一幕无法在他记忆中定格,它始终绚丽,永远鲜活,与印在额头上的那个吻的温柔触感融成一曲极致浪漫的复调,无论几时浮上心头,星海都迤逦出悠扬的回音,是他每一次心跳的最好证明。

宾客席也分出了两个声部,“围城”内外的唏嘘感叹各不相同,主题倒是可以统一成一个—这俩是什么神仙?

说神仙,“神仙”也该出场了。乐器同样是盖着红绒布推上来的,看体积就和喻文州的那个不是一个量级。叶修负手揭开遮挡,当真谪仙似的拈起一支八孔洞箫来。

喻文州此前真的猜不出具体的,钦佩地小小惊叹了一声—这是他自己绝对不会选的乐器,没有管乐基础想要一个月速成民乐木管,实是痴人说梦。

两人在做字幕方面颇有默契,叶修这边也是霍天宁前奏一起,投影屏上就出字了—《诺言》。

又一次全场了然。同样的影视金曲,只不过出处是国内家喻户晓的情景喜剧《我爱我家》。

“他这选的什么老掉牙的歌,人家小孩儿在国外长大的,能听过吗?”叶修那桌朋友打趣道。

“老叶有眼光啊!我和我媳妇儿都特喜欢这个,当初结婚的时候怎么就没想着合奏一下呢。”

“小喻没听过也没关系,第一次听也不耽误感动嘛。”边上乐团的几桌也在探讨同一个话题。

“可不是?哎不行,我一听这调就想哭,这一天不知道哭几起了……”

吹箫不稀奇,少见的是用箫吹流行歌曲。叶老师不负全能之名,吹得是相当有模有样,毫无违和。到了副歌部分,因为全场几乎都听过,歌词又是现成的,大伙渐渐都开始跟着唱了—

“爱是一个长久的诺言,平淡的故事要用一生讲完。光阴的眼中,你我只是一段插曲……”

叶修自然而然成了“倚歌而和之”的那个,也确实当得起一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爱是一个浪漫的诺言,快乐的内容每天都在变幻。人心在飞转,谁能让你为我停留……”

这一曲本来就不算长,叶修又没有重复吹副歌,大伙还没太反应过来,屏幕上的字就换了—《你是我的家》。

得嘞,同样的出处,同样的经典,还也弄了个串烧,这两口子到底是不是商量好的?

趁着第二首的前奏的当儿,叶修也开了下麦:“我看好像都会唱啊,那咱就别蚊子哼哼似的了,大大方方唱呗,权当我们是伴奏—爸,要不您赏脸给大伙起个头?”

“……”全场突然安静了两秒。

叶兆恒瞟了儿子一眼,随后毫不迟疑地接过了麦,稳稳地开了头:“你是我记忆中忘不了的温存,你是我一生都解不开的疑问。”

“我天,爸真行诶,那咱一起来嘛!”叶秋搂着老婆,凑近了抢麦:“你是我怀里永远不懂事的孩子,你是我身边永远不变心的爱人。”

别忘了同一桌的亲家还是专业歌唱家。孩子是国外长大的,家长可不是,喻笑泉也全然不推拒,给他递麦他便开口就来:“你是我迷路时远处的那盏灯,你是我孤单时枕边的一个吻。”

纪晚棠则没有接麦,仍旧端庄而坐,却也在轻声跟着和:“你是我爱你时改变不了的天真,你是我怨你时刻在心头上的皱纹。”

整个星屿乐团就更不用说了,专精乐器的人没有唱歌瘸腿的,每次去KTV都是王者争霸,让他们敞开嗓子唱,效果堪比大型合唱团,就是有点乱。叶修琢磨着自己这点动静反正全被盖过去了,索性以箫为指挥棒,干回了老本行—

“你是我情愿为你付出的人,你是我不愿让你缠住的根,你是我远离你时永远的回程票,你是我靠近你时开着的一扇门……”

副歌重复数次,动人又上口,喻文州仅听了一遍各种唱法乱飚的大合唱,就已记住了旋律。他坐在离叶修最近的位置—就像每一次排练、演出一样,轻轻唱出了声:

“你是我情愿为你付出的人,你是我不愿让你缠住的根,你是我远离你时永远的回程票,你是我靠近你时开着的一扇门……”

一要指挥,叶修也条件反射似的找那个能和他对第一眼的人。他很快就找到了,小崽子还和方才一样,含着泪又带着笑,却倏忽间折叠了时间。

他想起初见时的惊才绝艳,想起朝暮共处的无言默契,他想起每一次、每一眼,那不加掩饰的信赖与眷恋。

他还想起,初看时就触动不已的那一句“在台下我也想一直看着你”。

他视他为英雄,给他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温热的情绪再一次上涌,叶修不再抗拒,在模糊支离的视线中,只顾向那人伸出手—

“你是我情愿为你付出的人,你是我不愿让你缠住的根,你是我远离你时永远的回程票,你是我靠近你时开着的一扇门。”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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