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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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戒 6》的后记
本文为《戒 8》的前篇

我只是伏在沙发的靠背上,把脸埋在臂弯里,肆意地哭泣着,我感觉自己哭得很大声,旁若无人一般。我想起昨天自己被按在这里狠狠地惩罚的时候,妈妈在远处的光亮里弹琴的样子,分外的无助。妈妈要是还在,一定不会让他们这样打我的吧,一定不会的,一定不会的。无论是爸爸还是老师,他们平时再喜欢我,再疼爱我,我也不是他们亲生的骨肉,无论我怎样的哭,怎样的痛,他们都一样,不会心疼我的。

我似乎哭了很久,又好像根本没有哭多久一样,疼痛让我连对时间的感觉都消失了。我一瞬间十分希望,那个被老师成为哥哥的人,可以来解救我,可以将我接到远隔重洋的海外去,可以真的像一个父亲宠溺孩子一样宠溺着我。那种对未来的茫然和陌生,在板子压在身上时,根本算不了什么。我后悔了,我后悔答应老师留在他的家里,后悔自己不想知道他的一切,我想知道,真的想知道,想要有一天,能够再得到那种纯粹的,关乎亲情的爱,不是教导,我受够了各式各样的教导。

但如果,他并非如我想象中的那样呢?子衿是叶启辉的亲生骨肉,那浑然如初一辙的样貌骗不了人的,但他每次打起子衿来,一道道交叠的伤痕,让我看着心惊肉跳。这也是亲情么?难道只有母亲,才会有不计一切的关爱,才会原谅我偶尔为之的胡闹,才会在任何时候,无条件地给我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有些糊涂了,不知是因为哭泣,还是因为疼痛。这时候,我听见老师的问话:“现在呢,疼么?”

我在心里多想坚持着,不再回答,但身体已经提前为我做出了回答—我点了点头。虽然没有说话,却还是屈服了。我为自己的不坚定感到无力,看,严刑逼供对我多有作用,坚强不屈,果然不适合我啊。

老师将板子拿了起来,放在一边。臀上顿时感到一阵凉意。灼热胀裂的感觉,舒缓了不少,我在心里不由得嘲笑自己,早知如此,嘴硬什么?

“现在知道疼了?还挺坚强的。”老师说着,似乎有一种隐然的笑意,接着,又收敛起来,“你挨了几下板子,就疼成这样,你想过没有,要是你的车队在路上出了事故,车手会疼成什么样,无辜被连累的人会疼成什么样,疼,还是轻的,如果,死了呢?”他的语气里有种叹息的意味,听得我呼吸都是一滞。

“车手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危险,极限,玩儿的就是命,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至于路人,人各有命而已,被撞死了只算是自己倒霉罢了。我又不认识他们,管他们疼不疼,死不死的干什么。”我直起身子,脸上依然都是泪,但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

笑话,言溪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迂腐,这种物欲横流的社会里,能有几个人切身关心他人的?不过作秀而已。他跟我爸果然是朋友,连迂的方式都相差无几,以己度人?哈哈,我心里不禁笑了起来,连疼痛都快要忘记了。我承认,你们是君子,但我一个女孩儿,没必要要求我也做个君子吧。在这个世上,做君子太累,做小人,却逍遥得多了。

他听了我说的话,先是一愣,接下去便是一幅不可置信地神色,右手扬了起来,像是要给我一个耳光。我内心里一阵凄苦,却还是闭上了眼睛。

原来他是为了这个打我。

我等了很久,却也没有等到那落下的巴掌。睁开眼睛再看他,他只是有些无奈的神情,问我,“不认识的人,死了,就没有关系么?即使是因为你而死的,你也不会觉得良心上受到谴责么?”他不像是在说教,倒像是叹息一般。

“什么叫因为我而死的?难道因为我组织车手们赛车,出了事故,有人伤亡,就是因为我而死的了?人又不是我撞的,大不了我多出钱安抚就是了,我的……”还没等我说完,一个耳光,重重落在我的左脸上,耳朵里“嗡”的一声,上颚阵阵发麻。我被余力带倒在沙发上,好疼。

我不是没想过安全问题,我想过,真的。车手们是赌命的,我真的担心他们,每次出车之前都会叮嘱阿笃让他们仔细检查一下车的状况。他们买不了保险,我也理解,因而从自己那里拿出一份钱来,专门作事故基金的,谁受了伤,我都会帮忙报销,要是不小心撞到了人,出了事故,也方便私了。

我用手抚着刚刚被他扇过的面颊,撑着沙发的靠背,缓缓跪直。双眼含着泪,愤恨地看着他。

“你爸就是这么教你的?钱了不起是吧?连命都能买了,是吧?顾影,我算是开了眼界,你给我说说,生命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他声音很大,语气很严厉,没有一丝怜惜。就在半个来月前,我挨了父亲的耳光,他还在一边,劝解着帮我,现在,就这样恶狠狠地,一巴掌扇过来。

好,你问我,生命在我眼里是什么,我就来告诉你。我想着,吸了口气,放下捂着脸颊的手,回答道,“生命?生命什么都不是。人活着就是在挣扎,在痛苦。您一定没有见过亲近的人离去,我见过,见过很多次。第一次,是我妈妈。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么?我告诉你,是我害死的,我害死的!”我一边哭着,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似乎要将自己的心、肝、肺一起喊出来。

“那天我从学校回来,自己去练琴,她走过来,皱着眉头骂了我一句,让我别弹了,她心情不好,头疼地厉害。我赌气,自己把自己关进房子里,她在外面叫我,怎么叫我都不理她。那时候她癫痫发作了,想要叫我帮她,你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在听音乐,我宁可把自己的耳朵震聋也不愿意听到她的声音。我出去的时候,她已经晕倒了。我叫她,叫救护车,可已经太晚了,她只活了三天。你说,她为什么要生我,为什么?要是没有我,我爸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她出轨过,要是没有我,她就不会被我害死,但她就是那样轻易地死了。我自责么?没有,我从来没有自责过,因为那时她的命,她命该如此。我害死了她,没人知道,我其实一点儿也不难过,她死了比活着强多了。死了能知道什么?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再也不用一个人在屋子里偷偷落泪,她也不会连弹着钢琴的时候都不快乐。

“我后来见到一次车祸,有一个妈妈,抱着孩子,被一辆卡车撞了,妈妈被撞的瞬间松开了手,把孩子掉了。然后孩子摔在地上,被卡车压烂了脑袋,脑浆溅了那个妈妈一身。孩子立刻就死了,妈妈也马上疯了,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孩子死了,但他解脱了,妈妈活着,但她会痛苦一辈子。

“所以你看,活着,有什么好?我活着,可我哪一天真的高兴过?我倒希望自己真的也死了,死了,就不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道理,死了,就不会有人拿着板子一下一下地打我,死了,就不会每天有这么多的烦心事。

“你问我,生命在我眼里是什么?我告诉你,生命是负担,是痛苦,是还不清的债。要是真有人因为我搞了个赛车,就死了,我倒是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儿。给中国减轻了点儿人口负担,又把他们从痛苦里解脱出来了,多好。”

我说完了,喘着粗气,看着老师。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对老师说出这些,我心里虽然是这么想的,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是我内心里最阴暗的角落,这样剖心剖腹地说出来,我好怕。我觉得自己似乎要蒸发不见了,一切都是场混乱的梦境。

老师惊愕地看着我,似乎完全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我看着他惊讶的表情,一时间,竟然有一种快意。是的,快意。我觉得似乎是自己的那些发泄一样说出的乱七八糟地话打败了他,他知难而退了,大概不打算管我了。我好整以暇地转过身子,完全面向着他,然后一只手轻轻地去揉了揉疼得已经受不了的屁股。臀上的肌肤已经没有了原来光滑嫩的感觉,干燥得像是一张揉烂地纸,毫无生气的感觉。肌肤下面是几处硬块,轻轻一碰,便疼得我有些措手不及。

他却很快的从那种错愕中,解脱出来。将我的身子扶正,把我的姿势又重新摆回那伏在沙发上的模样。我顺从地任他摆布着,大概是之前的板子和那些话耗尽了我的所有力气。他没给我任何缓和的机会,又重新把板子,压在了我的臀锋上。这回他压得稍微用力些,我狠狠地咬住了牙,没有痛呼出声。

“小影,你听着,老师下面跟你说的话很重要。”他顿了顿,语气是有些凝重的,“老师不知道,在你的心里会藏着这么多的事情,也没有想到,为何你心里会有一些这样的想法。这一部分是你爸爸的过失,他工作忙,不经常在你身边,没有空教导你这些大道理,即使有空教你,教的也多半是他生意上的事儿。这是他做父亲的失职,我会帮他弥补的。一方面也是以前教过你的老师对你关心不够,没有注意到你对生命的轻忽,我会慢慢帮你解释,你能安静下来,认真听我说么?”他的语气里没有之前严厉的一面,那种尊重和探讨的感觉让我险些有些信以为真。只是,当这块板子压在我残破不堪的臀上,我的注意力都是在强加的痛觉里集中,这样的状态,我不知道,何来尊重可言。

但我还是点头了,因为我其实只是个胆小的人。我不怕死,却很怕疼。我不知道如果死之前会经历痛彻心扉的疼痛的话,我是否也会一样惧怕死亡。但我此时却实在是怕那板子再一次落下来,怕那种混合着绝望和屈辱的疼痛。

他没有继续采用这个用板子压着我的方式,看我点头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把板子放在一边,帮我把裙子拉下来,轻轻扶着我,让我慢慢的转过身来。他总共没打几下,但真的很痛很痛,轻轻一动就会牵动伤处,连丝质的薄薄的裙子盖在上边,都会疼得我身子一抖。大概是我太不禁打了吧。

他将沙发上的靠垫叠起来两个,让我趴在上面,上半身垫高了些,也不觉得气闷。他将我放好,去厨房里给我倒了一杯冰镇的绿豆汤,放好吸管递给我,自己也拿了一杯。这原本是我白天里熬的,他倒是借花献佛,自然得很。“喝点儿水吧,一边喝一边听我说。”

我勉强冲他笑笑,接过杯子,头还轻轻点了一下,做微鞠个躬的样子,道,“谢谢,麻烦您了。”说完又觉得仿佛不对,这样恭谨的语气里,似乎又回到了初见之时那种拒人于千里的冷淡,连忙在后面又加了句,“言sir。”我不恨他,也不想让他觉得我恨他,挨着那一下重似一下的板子的时候,经历那些撕心裂肺的疼痛的时候,也许也是恨的,但我似乎是有些贱的,打得再重,只要他摸摸我的头,戳戳我的鼻子,给我一杯水,闪出一个微笑来,我便可以将那些疼痛在心上留下的伤痕都抛却,依然带着一种对长者的崇敬和亲近。我想起父亲说的管理学里胡萝卜加大棒的方式,不由得觉得自己大概就是那只蠢笨的驴子,即使屁股上挨了棍子,有胡萝卜在前,也一个劲儿地拉着磨盘跑了。

他听我叫他言sir,也是一笑,从桌上抽了两张纸巾,一边帮我擦着脸上未干的泪水,一边说着,“擦擦,擦擦,快变成小花猫了。”声音很轻,我却听得分明。绿豆汤冰凉甘甜,我用杯子冰了冰滚烫的脸颊,又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我不在乎他要说什么,也不太相信他能说得过我,我只是喜欢现在这样的感觉,被他照顾着,关心着的感觉。

“小影,首先我要告诉你,你妈妈不是你害死的。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有这样的心思的,但你妈妈的死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即使当时你及时地叫来救护车,你妈妈也不会活下来的。她自己知道自己的病痛,却不愿意告诉任何人,遗嘱早就立好,后事都处理妥当了,医生都说她求生意志不强,所以救不活了,你怎么能把这么大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呢?”老师的手拂过我的头发,声音很温柔,眼神也很温柔。我瞬间有些迷醉,竟好似分不清自己的立场了。

“不是我害死的妈妈?”我这时似乎变成了一个孩子,疑惑地看着他。在我心里,其实一直对母亲的死耿耿于怀。母亲当时病了很久,我每天都和她在一起,却一点儿都没有发现。那时候母亲脾气很坏,经常会骂我,我也任性得很,动不动就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出去。母亲去世以后,我一直觉得是因为自己的过失,母亲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才会连手术都没有救回她的性命,所以后来无论父亲怎样责备我,我心里怎样难受,怎样委屈,都会忍下来。死者已逝,我不愿遗憾,再一次发生在还活着的人身上,这大概就是我的偏执。

“不是,当然不是。林扬从小身体就不好,经常头痛,在学校里也晕倒过。她是因为觉得自己的病治不好了,所以心底里绝望,求生意志也不强,所以才会被病痛打败的。相信我,老师不会骗你的。”老师这样回答着我,我知道他是想要开解我,他大概认为,母亲的死是我如此“荒谬”的思想的源头。但其实,不是的。

“就算她不是我害死的,又怎么样呢?我爱她,真的,很爱。我有时候会希望,她能一直活着,活着来等着我变得更乖巧,活着吃到我做的饭菜,活着听到我弹得曲子,但我还是没有悲伤,她死的时候我一滴泪都没有掉过。她活着,并不快乐,我不是那个可以带给她快乐的人,所以到宁可她死了,可以躲开这一切。

“老师,我不是冷血无情的人,刚才我不怕您误会,但现在却有些怕了。我知道赛车的危险,也知道极限运动的危险,但您知道么?要是我不管这摊子事情,他们绝不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再赛车,没有人管理和组织,他们都是些喜欢挑战极限,根本不会考虑他人性命的人,如果在白天,车流量大的时候比赛,更容易出事故。我是用这个设局赌博了,但我又不是骗钱的,参加的人都是些像我爸爸,像叶叔叔这样有余钱来玩玩儿的人,都是你情我愿,难道不可以么?我没有骗学生的钱,没有骗穷人的钱,我是犯法了,对不起爸爸,对不起您,但我真的错了么?”我说到最后,不知为何,自己实在觉得太委屈,竟然又落下泪来。

“你错了,你在用你的智慧,保护他们做有安全隐患的事情。如果没有你,他们也许有人早就被警察抓起来,剩下的人也不会再去比赛了。你想要自己赚一点儿钱,这没有错,老师也不会阻止你,我支持,但不要用这种让我们大家都提心吊胆的方式。”他故意不看我下落的泪水,淡淡地说。

“老师从没觉得你是个冷血的人,刚才的话,我相信,是你一时之气,静下心来想一想,可能就不会这么说了。我承认,人活着,的确有很多痛苦,老师比你年长,经历的事情比你多,也有压抑的时候,也有绝望的时候,不能说你经历过的,我都经历过,但毕竟有些东西,是相似的。你说人生总是痛苦的,活着没有意义,那你能告诉我,你活了这十四年,没有快乐的时候么?你跟叶子衿在一起,都没有尽情的欢笑过?你跟朋友们一起玩儿轮滑,都没有开心过?你跟学校里的同学们一起捉弄老师,把老师都气跑了的时候,不还一脸得意呢嘛。你说是负担,是痛苦,这些,都是负担么?都是痛苦么?不说别的,昨天你把叶子衿一个人扔在那里,应该还没有好好的道过歉吧?昨天你一个电话打到意大利去,你爸被吓得紧急召开电话会议,你还没有好好跟他解释过是怎么回事吧?你说活着痛苦,为了几下板子,宁可就死了,那你说说,如果你现在就死了,再也见不到叶子衿了,你不会遗憾么?再也见不到潞城了,他不会伤心么?”他话头停在这里,看着我,想来是希望我回答了。

“我死都死了,还遗憾什么?他们就算会伤心,也会过去的。”我收了泪水,但肩膀还在不停地抽动,话说得甚是颓唐。我倒不是真的想死,我也不会去干自杀的蠢事儿,只是觉得就算此时就死了,也没什么关系。这世上我留恋的本来就不多,留恋我的又是极少,死了便死了,一身轻松。

“你胡说什么?你要是现在死了,你爸一定立刻就把公司买了,自己在家里一蹶不振,你以为他有多坚强?他其实有时候还不如你,吸毒,酗酒,终此一生,你希望他这么过下去么?叶子衿呢,你跟叶子衿是多好的朋友,你要是死了,他会受多大的打击,可能终此一生都无法磨灭。林扬是我高中时候最好的朋友,她经常跟我和哥哥在一起,她去世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回家去看看她,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她死之前,我们还一直有着误会,很多年都没有消除,可现在,我想跟她道歉,都没有机会了。你说会过去的,但伤痕就是伤痕,一旦在心里划上一道,血会止住,但痕迹永远不会消失了。”他说着,眼神里带着悲怆和黯然望着北方家乡的方向,他是在思念我的母亲么?我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大概不应该跟他说这些过于悲观的话。我喜欢听他温暖的声音,看他慈爱的眼神,只觉得这种悲伤不适合他,他应该是那个肩上洒满阳光在教室里诵读着诗句的样子,而不是如此这般,面向北方,满面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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