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 7

“老师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不应该说这些话。赛车的事儿,我以后也都放弃了,您别在操心了。我这就打电话给爸爸解释,您别生气。”我终于低头了,咬着嘴唇,却是心甘情愿。我拉一拉的衣袖,这大概是我能想出的唯一的撒娇方式了。

“真的知道错了?那你再说说,错在哪里了。”居然又是这话,这真让我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这回如果认错认得不合格,是不是还要打啊?我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顿时身子轻轻颤了颤。我用余光偷偷瞟了一眼那被老师放在一边的家法板子,臀上的肉狠狠的抽搐了一下。

“我做了很危险的事儿,让爸爸和您都担心了。不但组织在城市赛道上赛车,还用这样危险的赛事作为噱头设赌,这是将无辜者的性命作为本钱做的生意,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会劝说那些赛车的车手们,不要再在市里比赛,然后把所有我在赛车上赚的钱全部捐给需要的人。您别生气了,可以么?”我说得甚为凄楚,这些决定本来就是我早就做下的,但如今说出来,却觉得有些可笑,似乎自己真的是痛改前非了一样。

“嗯,”老师看样子十分满意,并没有意识到我的突然转变是多么突兀,但接下来的话却让我不寒而栗。“好,错儿都认了,我也不多罚,趴好吧,也不用你跪着挨了,二十下,好好记住我们今天说的话。”说着,又拿起了板子。

我瞬间呆住了,愣愣地无助的望着。我一时间想要反抗,想要逃脱那恐怖的地狱般的疼痛,却在接触他眼神的一刹那,退却了。那不是父亲眼里常见的那种冷漠,也不是他适才训斥我给我耳光时的那种严厉,那是我在长者眼中从未见过的痛心和无奈。他一定也是不舍得了,但又怕我其实只是应付他,不得下了狠心打我。那些他从未说出口的话,我从他的眼神里,都看到了。

如果我再继续理论下去,他会生气的吧?会痛心的吧?会感到自己半天掏心掏肺地说教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吧?我有些害怕,既害怕反抗之后,下一次得到的惩罚会更狠,又害怕他从此再不愿跟我多说一句话,再不会在打我之前,流露出这样的不舍。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好不容易从他身上,感受到那种父亲这么长时间以来都没有流露出的情感,却是在这样的时候。我狠狠地咬了嘴唇,闭着眼睛,不敢再看他,要不要,到底要不要利用他这一刻的不忍,求求他,不要打了呢?

“老师,我害怕。”我低着头,闭着眼睛,眼前却仍然是他那个眼神,那样牵动着我心里最深处的的回忆的眼神,好像一直停留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我终究不是个可以勇敢的直面疼痛的人,我甚至觉得,现在臀上持续折磨着我的疼痛是那样鲜明而剧烈,甚至于加一一指,都会让我全身一颤,二十下,这手脚并用就能数全的数目,被这疼痛放大成一个天文数字,让我的理智带着绝望被恐惧撕得粉碎。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知道他沉默了一会儿,坐得离我近了些,然后轻轻用手抚着我的脊背,我的气息因为哭泣而变得凌乱,用力地喘着,却依然喘不过气来。

“别急,深呼吸,深呼吸。”他的声音很轻很柔,一点儿也不像衙门里凶神恶煞打人板子的衙役,一直觉得父亲是极像的,那一脸的肃穆,足可乱真了。我想顺着他的指示深呼吸,但肩膀不停地抽动,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疼痛,抽泣似乎再也停不下来了一般。

他有些焦心的轻轻叨念了一句“打得太重了”,却似乎并不想让我听见的。我从这话语中,似乎隐约觅到了一线生机,又觉得实在太过委屈,更加止不住哭泣了。原本只是抽泣,现下连泪水也一刻不停地涌出了。

他将我抱起来,我又跪在沙发上,被他拥在怀里,靠着他的肩膀。他一边拍着我的肩膀,一边安慰着我,“别哭了,再哭可就真的喘不过起来了。再哭,我可要给你爸打电话,让他骂你一顿,看你还敢不敢哭了。”他作势吓唬我,却像在哄小孩儿一样的语气,让我一时有些愣住,竟然真的止住了哭声。他拍着我的背笑了起来,“你还真的不哭了啊,你爸有那么吓人么?都能使小儿止啼了。”

我一时哑然,先是不觉得好笑,突然想起长平之战后,赵国幼子闻秦人至而不敢夜哭的故事,一时也不知该不该笑。好在他倒是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自顾自地笑了笑,便又拍着我的背帮我调整呼吸。我不知是真的被父亲吓到了,还是被这个笑话冷到了,居然真的停了哭泣,呼吸也慢慢顺畅起来。他回身帮我拿了刚才被我放到一边的绿豆汤递给我,我一边喝着,他依然在身边抚着我的背,帮我顺着呼吸。

我喝完的时候,他将杯子接过去,放在一边,又抱了抱我,在我的耳边说了声,“别怕。待会儿疼了就叫出来吧,没关系的。”他的声音很暖,我的心里却是一凉,这一切都是梦境么?他明明刚刚还在安抚我,刚刚还在给我递水喝,给我讲笑话,现在居然就可以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宣判一场让我心惊胆战的惩罚。我不知道这是他的温柔,还是他的残忍,但我在这一刻,却完全失去了反抗和求饶的力气了,我知道,无论如何,这二十下,他是一定要打的,这是他的原则。

他握住了我的手,将我横放在他的膝上,我顺从地任他摆弄,因为太累了,哭得累了,想得累了,也疼得累了。他拿了一个抱枕,让我抱住,左手依然紧紧握住我的右手。我顺势抱着枕头,侧着枕着。我能感到自己双腿在颤抖,能感到自己的脸颊烫的厉害,能感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但我依然懒得去想这些了,我的眼前,依然是他那个眼神,我的耳边,依然是他那声别怕,那样温和,那样不忍。

我甚至连他何时将我的裙子掀起来都不知道,就挨了第一下。那是有些奇异的感觉。痛。令我有些猝不及防的痛,落在了我的右半边臀上,火辣辣的,却并没有那种肌肉被噬咬的感觉,疼痛穿透了皮肤,像细针一样,从每一处肌肤的缝隙中钻入,带着微微的麻意,透过层层的汗水,竟然,还有一丝温暖,从痛处层层直下,让我莫名的,有些慌神。这不是那块板子!难道,是巴掌?

我没有来得及确认,第二下又落在了左边的臀上,我疼得身子一缩,用力地攥住老师的手。即使痛的触觉有些麻木了,我还是确认,那狠狠地扇在我臀上的,的确是巴掌。从没想过,原来巴掌打人也是这么疼的。

但是,疼痛毕竟没有那么难熬。于是我几乎立刻感觉到一种难以名状的诡异。这样被人放在膝盖上,屁股高高地撅起来,一副砧上鱼肉的样子,让我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我想要挣扎却不敢挣扎,我这样在老师的眼皮底下,要是再动一动,估计就真的跟死鱼一样了。我生平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过,原来即使是同样的姿势,上药和挨打还是有很大的分别的。上次是被按在膝盖上上药,只觉得有些难为情而已,如今却又是疼痛,又是窘迫,又是恐惧,又是难过,只觉得心里乱成了一团,根本说不清是些什么感觉。

第三下很快就随着老师的掌风,再一次落在右边。老师打得不快,却也不慢,左边还在痛着,右边就又挨了一下。我将他的手攥得很紧,脸埋在抱枕里,身子颤抖着,疼痛并不像板子打下来的那样,直入骨髓,像是只聚在皮肤上,却也实在不轻松。

我终于还是叫出声来,喉咙间轻声地咕哝,有些沉闷的声音,让我几乎分辨不出,那是自己发出的。泪水几乎再一次涌出来,却被老师的巴掌,狠狠地拍回去了。

有一瞬间,我几乎希望,他还是拿板子打我的,虽然那种疼痛让我恨不得自己立时就死了。这样的方式让我感到一种不自然的亲近,这样的亲近是那样突兀地横在我的心里,让我害怕,害怕自己会失去什么。至于到底是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但很快就抛弃了这样的想法,板子太疼了,疼到每一下都像是生生从身上咬下一块肉的感觉,老师没有用板子打,大概也是怕我受不了。何况,他每打我一下,自己应该也经受着和我一样地痛吧?

他依然有节奏地打着,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再要求我挨一下认一次错什么的,疼痛随着固定的节律纷至而来。巴掌打在肉上的声音很清脆,一下一下,像是一种诡异的魔咒,我将脸埋在抱枕里,默默地留着泪水。

“啪!”最后一下的声音很响,打得我左半边身子都随着一震。臀上像是着了火,他帮我把裙子拉下来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裙子要被我点着了。老师没有再说什么,把我抱起来,轻轻放在沙发上,起身又去倒了一杯绿豆汤,依然插了吸管,递给我。他自己也拿了一杯,看我傻傻的发着呆,这才又用食指刮了一下我的鼻子,问着,“恨我了吧?这些天一直打你。”

我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低头继续喝着水,嗓子有些疼,脸也是烫烫的。我抽了几张纸巾,擦着脸上的泪水,最近真的很能哭啊。

“我小时候也特别恨我爸,他也是老师,而且经常打我们,我们在家里都是规规矩矩的,只有他不在家的时候,才敢玩儿一会儿。后来也渐渐明白,他为什么会打我们了。有些时候,只是说一说,骂两句,永远也记不住,他打我们,是用这样强硬的方式,逼着我们改了心中不正确的想法。他不怕我们恨他,却怕我们走上歧途。后来我想,这些事情如果他早些对我们说了,我们能够理解,可能很多不必要的麻烦都能避免。所以现在也跟你说,老师不怕你恨我,只是怕你带着这样的消极想法,做出一些让自己后悔,让长辈痛心的事情来。”他一边说着,一边慈爱地看着我,我觉得那种沉静的眼神,似乎有种神秘的洞穿力,能够一眼看到我的心底。

“你今天认错,不是因为真的知道错了,是因为不想再跟我理论下去了,对吧。”他甚至没有用疑问语气,只是淡淡的,仿佛早就知道一样,“所以才该打,要是我爸,估计就直接用板子打到你真的认错为止,我做不到,你也受不了。但咱们可以慢慢来,我们时间很长。之前的事情,我们到此为止,我不再追究了,也希望你真的能放弃那些赛车赌博之类的事儿,准备好几天后的考试。事先说好了,你要是考砸了,我可饶不了你。”他说完,又是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哦,”我点点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看来既不严厉,也不冷漠,我却感到,高中三年,应该不那么好混了。

之后的几天,我都跟言sir在一起,他没有去学校,也没有出去开会,甚至都没有备课,他在看书。

这些天空闲下来,我才得以翻翻他的书架,书架整理地很细致,分门别类地放好,有一些是用牛皮纸包了皮儿的,书脊上工整地用小楷题了书名、作者和一个日期,我想,也许是购书的日期,又或者是读完的日期。书的扉页上一般都写了书何日购得,何人推荐,何人所赠之类,下面盖了他的印章,倒像每一本书都有一个故事一般。

再翻开书里面,几乎每一页,都有他洒脱的笔迹,不像是那本给我用来抄文的《观止》那样齐整,蓝黑色的钢笔,在边边角角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很多疑惑、感想,心得、收获之类,或长或短,有时只是一个叹号,有时却是一首小诗,才思涌动,让人叹为观止。

我从不知道,书应该是这样读的。我也很爱看书,而且速度极快,一分钟扫过去两三千字,只是囫囵吞枣,看个大概。因此我虽然年纪不大,其实家里的书倒真不比言sir这里的少。只是本本都是崭新的。因为看的快,所以倒也不糟蹋,看完了就扔在架子上落灰了。实在比不得他这里每一本都有一种物尽其用的感觉。

他任我到处翻检着,自己只是坐在桌前,拿了本钱钟书先生的《宋词选注》,一手执笔,时不时地写些什么,似乎不知道我就在身后一般。只是时不时地提醒我,开学就有考试,让我好好复习。我也没回应什么,只是与我而言,假期就只是假期,要是因为开学考试便要整日学习,也太对不起这大好的休息时光了。

因而我也只是做了他给的卷子,然后扔给他判。他倒是改得极为仔细,凡有一点儿不标准的,定然要指出来。他还觉得我不够忙,便让我有空背背东西,扔给我一本高中生必备文言文,不算薄的一本,我看了看,一共二十篇,都是名家名作,既然是他给的任务,作势在屋子里摇头晃脑地背,有不懂的就抓他来问,实在方便得很。

子衿这几日都过来吃晚饭,他早上去学校打球,中午跟球队的人一起吃些麦当劳肯德基之类的垃圾食品,晚上大家各回各家,他自己一个人,于是常常到我们这里来蹭饭。我们也觉得两个人吃太清净,我跟言sir能聊得上的话题,也无非是些小说诗词,此时多半也是他在说,我只有听着的份儿了。我既不想问他怎么跟我爸认识的,他也不问我过去的生活,似乎有过什么诡异的约定一样。倒是子衿来的时候,话题多了起来,子衿经常滔滔不绝的讲前一晚他看的某场某场比赛,讲球队里某某某找了个外校的女朋友,讲他打算将新家的墙壁上都画上自己壁画……言sir也问问班里的情况,球队的情况,好像他真的很关心一样。

转眼便到了报到的日子,那天他也去了,之前我和子衿原本害怕两人不是一个班的,以后就不能坐同桌了,还是他提前告诉我们不用担心,我们两个都是他班里的。结果到了那儿才发现,他居然不是班主任,只是个副班。我作势笑他一笑,他却说副班主任只是拿工资的,又不干活儿,实在很赚。我大约因为骨子里是个商人坯子,对这话无比赞同,所以也就不再开玩笑了。后来知道他是语文教学主任,也抽不开身做班主任的。

我们是直升班,班里人都是认识的,甚至很多以前就是同班同学,只有老师比较脸生。班主任是个姓李的数学老师,三十岁出头吧,但头顶已经半秃了,额头很宽,倒是一副标准的数学的样子。李老师人不高,口音里带着江南腔调,据说是华东师大毕业的,看来比言sir还小上个两三岁,说话倒不是那么伶俐,语句间有着明显的停顿。一个自我介绍,条理倒是很清晰,但让人听了就累,好不容易说完了,台下稀稀拉拉,响起一片掌声。

言溪走上讲台的时候,却是带着一种慵懒和从容的。他笑了笑,说道:“我姓言,你们可以叫我言老师,也可叫我言sir,今年呢,做你们的副班主任。班里边儿有事儿大家还是尽量找李老师,他毕竟领着班主任的工资嘛,我就是个挂闲职的。我只在一件事儿上决不让步,大家自习课上别总做数学题,”说着他顿了顿,“有空也应该多做做英语。当然了,还有物理化学什么的。”说完他又是一笑。他语气特别夸张,全班已经笑成一片了。他也没啥反应,只是拣了根粉笔,回身在黑板上写了个言sir,然后边写边说,“这是我的MSN,你们可以加好友,也可以给我发邮件。”说完转身,上边写了个email地址。大家纷纷拿出本子来抄,他却把粉笔往盒子里一扔,“还有个事儿我忘说了,我是教语文的。”说完,转身便下了讲台,斜倚着门边儿靠着,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班里大家哄笑着鼓着掌,大有一副起哄的态势。

接着便是组建临时班委会,安排座位,发书,安排值日之类的琐碎事务,言sir用眼神向我示意了一下,接着跟李老师说了句什么,便离开了。班委多数是参考初三时的干部任命的,所以我依然是雷打不动的学委,子衿还是宣委,班长选了原来在二班的陈澜—包揽初中所有年级第一的神奇人物,所以大家给她起了个外号叫X,表示她的神奇物种属性。大家都是熟人,工作起来便容易得多,没多久便把事情都安排妥当了,李老师在旁边看着,也不怎么插得上手。生活委员安排值日之后,我拿着名单,跟子衿留下来,在黑板上写考试的座位表。不多时值日的同学都走了,教室里便只剩下我和子衿。

考试连考两天,第一天考,语文、物理、化学,第二天考,数学、英语,考完了,就是9月1号正式开学。我们两个一边写着,一边商量过会儿去哪儿,言sir却来了,见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也就没有避讳,直接过来拍拍我,问道:“还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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