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继者(章十一·匪石)

说到在星屿乐团任职,喻文州完全没有否认的意识,提到郭元亮和叶修是老同学的时候,他才怔了怔,但也没有告知对方实情。郭夫人话技了得,一直带着话题节奏,甜甜也像个小大人似的,时不时还能插进去两句,倒是给郭元亮晾在一边了,只能暗搓搓地发消息催叶修赶紧来,不然就说不上几句话了。

“已经看着你们了。”叶修用语音回他,听着有点喘,“等我找找信用卡,不然进不去。”

郭元亮的手机音量大了点,喻文州那耳朵原本就不是一般的灵,再加上是叶修的动静,虽然没听太清楚说的什么,也下意识朝郭元亮看了过去。郭元亮面露尴尬,索性不往回圆了,也用语音回他道:“别找了,给你把人带出去不就成了。”

喻文州明显整个人僵在了座位上,郭元亮挨了老婆一白眼,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干脆再次派出了能干的宝贝闺女:“宝宝,还记得你叶叔叔不?你说我们合影里最帅的那个,现在就在外边呢。”

“呀!”这小机灵鬼刚才见到年轻小帅哥也没多激动,原来是个帅叔叔控,闻言一溜烟儿飞奔了出去,亮堂堂地喊了一嗓子:“叶叔叔好!”

“哟,甜甜都这么大了,是漂亮姑娘了。”叶修蹲下身来抱起她,轻轻刮了下小丫头鼻尖,笑道:“上回见你还不会走路,还记着我呢?这可应该给补个大红包才像话。”

甜甜“咯咯”直乐,倒显得腼腆了些,也不主动说话,叶修问了她才答。喻文州跟在郭元亮两口身后从休息室出来,正看到叶修抱着小姑娘上下掂着玩,不过几步之隔,那笑容却显得十分遥远。

他没再继续朝前走,张了张嘴,也没能发出声音来—嗓子又哑了。叶修并未朝他这边看,径自把闺女还给了她爹,也不知是和久未见面的老朋友开了句什么玩笑,搞得人家哭笑不得地捶了他肩膀一下,又搂了他一把。郭夫人在一旁拼命和丈夫使眼色,郭元亮方才抱着甜甜和叶修告了别,也朝着喻文州这边点了个头,一家三口先上了飞机。

叶修回过身,像是刚见到喻文州这么个人似的,挺平常地朝他笑了笑,走上前,将琴箱递了过去。

“……”喻文州怀疑自己又烧起来了,看眼前这人都忽远忽近的,他恍着神接过了琴箱,再度欲言又止。

“我来这儿找你不是因为老郭通风报信,确实是凑巧。”叶修说道,“你接完那通电话,我就买机票了,但买不着你这班,也怕对不上登机口,正好他那边说是见着你了,才没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好歹赶上了。”

喻文州不明白叶修为什么要先和他解释这些,也不明白叶修为什么要紧赶慢赶折腾到这里来,明明白跑一趟的几率要远大于两人能碰上一面的几率,明明已经算好了,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但他嗓子干得厉害,只能问:“……为什么?”

“你忘了这个,”叶修以目光示意他手上的琴,又从怀中掏出了那封信,也递了过去,“这个我也没来得及看—如果这是最后留给我的话,我更希望你能当面和我说。”

“最后”这个词,就像藏在心头的一根极细的针,不去动那些心思便毫无知觉,一旦心潮被撩拨起来,尖锐又无从拔除的痛苦也随之翻江倒海。喻文州依然维持着不动声色的外壳,接过了信,却放下了琴。

“我不能……”他摇着头,艰难地吐着字,“这是你……”

“是我送你的,所以是你的东西。”叶修接过了他的话,“我大概能猜到你为什么把它留下来。确实,拍下来送你的时候是存着拿它当个‘信物’的念想,但它有没有这层意义,完全取决于我们是什么关系,如果不是了……那就也不是了。这是把好琴,挺适合你的,别有什么负担。”

喻文州还是摇头,不知道是在否认哪一句话,或者就是不想收,然而还未待他开口解释,就被叶修缓缓抬起的左手吸引了注意力。

“不过这个不一样。”指挥家向来稳得不行的奇迹之手竟然在微微颤抖,“这东西本身就是作为信物存在的,如果你说它不算了—也可能从一开始就不是,是我想多了,都得你亲口告诉我,才作数。”

“不,我不知道……不知道你把琴和戒指都当作我们之间的信物。”喻文州身子晃了晃,他半蹲下身,以一个接近拥抱的姿势揽住了琴箱,他哑着嗓子重复:“我真的不知道……”

“哎,怎么了这是?”叶修吓了一跳,小崽子近来眼泪不要钱似的批发出产,他却是第一次面对面见到喻文州红了眼眶。他有些无措地俯下身,轻轻扶住对方肩膀:“别哭,别哭。文州,听我说,我来找你,就想听你说两句心里话,没想着让你为难。你要走,是我没做好……”

“不,对不起哥,对不起……”喻文州死死抓住了叶修戴着戒指的手,如同攥着一根救命稻草。他从没想过自己认为没资格带走的琴,在叶修眼里却是两人定情的凭证。那么他留下琴的举动对叶修来说该有多么诛心,简直就是恩义两绝的意思,就算这样,叶修还跑来机场找他……

并不是为了挽留,是想要将这把贵重的琴重新交付给他,是担心这仓促的离别会让他在未来被过往束缚住手脚,最后的最后,再帮他打开一次心结,也是为了告诉他,你是真正自由的。

叶老师更想不通了,他心说这是道的哪门子歉啊,不都是我让你这么难受的吗?让小崽子这么一哭,叶修心里边堵得有些上不来气,但他还是虚着搂住了喻文州,温声劝慰道:“我都明白,你不会脑子一热就甩手走人了,是我发觉得太晚了。不过你也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多少委屈都只管自个儿往肚里咽,也不说给犯事儿的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也没那么无可救药吧?”

原本是为了缓和气氛,开两句玩笑,却不经意带出了真心。叶修想起代泽华说的,“你不愿意圈着他、限着他,和表达你的感情诉求不矛盾”,忽然觉得很有道理,干脆就着话头多说了两句:“还记不记得以前和你说,我和乐团都需要你,但都不会是你的绊脚石什么什么的,那就是句漂亮话。别说没了你,乐团就算没了我,那百十号人也照样能吃上饭,是我自私到想把你一直拴在身边,又没法明着讲,只能拉上乐团当幌子—实际那绊脚石不就是我吗?”

喻文州默默摩挲着叶修手上的戒指,听到后边才猛然抬起头,看到叶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脸,比哭还难看,然后他也笑了—这还正哭着,也不见得比叶老师好看。

“这个哥还没看,就不作数了。”喻文州将信撕作两半,揣回了自己兜里,而后扶着琴箱站起身来,将琴背在了身后,“我想……我还需要点时间,可以和你请个稍微长一点的假吗?”

“不带薪的好说。”叶扒皮毫不留情。

喻文州抹了把眼睛,这回是真笑出来了。他主动上前抱了叶修一下,只做礼节性的停留,很快就放开了手:“谢谢哥来送我,这段时间我会照顾好咪咪的,等你再见到它,保证比现在胖一圈。”

“那小肥猫已经够胖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就够了。”情节峰回路转得有点突然,叶修还没太反应过来,但一颗定心丸强塞进嘴,也只能硬往下咽。他同样保持风度,主动作别:“一会儿广播该点名喊你了,快去吧,一路顺风。”

喻文州点点头,转身走向登机口,没有回头。

叶修看着手上那张同样飞往D市的登机牌,还有两个小时起飞。过了安检一路跑过来,他这会儿才觉得浑身脱力,想到原路走出机场都觉得是异常艰巨的任务,更不想回那个空了一半的房子—回趟家里好像也不赖。

他先知会了霍天宁一声,又给叶首长发了条消息—这亲爸的微信还是上次回去才加上的。

“爸,今儿我想回来一趟。”

“几点落地?正好有空,来接你。”

“别介,大半夜的,您也别折腾警卫员同志了,我又不是小孩儿。”

“多大岁数都是我儿子,回家了来接你,理所应当的事。”

“……”叶修没太和他爸这么对过话,感觉叶兆恒好像比面对面说话的时候谜之亲切了点,“哎,下次我就直接敲门给您个惊喜如何?”

叶兆恒没搭理他这句,直接发了他那班航班的截图,叶修没辙,便不再推拒,正想着也告诉叶秋一声,那边电话就来了—根据不靠谱弟弟的说法,并不是他爸通风报信,而是又来心灵感应的劲儿了。叶修不愿在电话里多说,叶秋却一口咬定他这是出什么事了,软磨硬泡聊了十来分钟,才暂且放过他身心俱疲的亲哥。

叶修接了杯刚才喻文州喝过的同款咖啡,点开和他爸的对话框,寻思半天,打了个“谢谢爸”又给删了。他看了看时间,喻文州那班应该要起飞了,便切到和喻文州的对话框,打了句“什么时候回来想着告诉我,来接你”,不过没发也没删,就放在那儿了。

在头等舱里闭目养神的喻少爷罕见地不太想听音乐,随便选了一部文艺片催眠,顺便朝窗外看了一眼—万家灯火,车水马龙,一座流动着的城市。那些遥不可及的人间烟火在夜色中交织成一幅广袤而浩瀚的星图,闭上眼,刹那间如同天地倒转,令他的短暂逃离变成了一场永无止境的坠落。

意识随着身体逐渐下沉,耳边断断续续飘过女声低缓的念白—

“……在我这样如饥似渴、急不可待地想见到他的时候,其实我已经跑过了头……我以为你在远处,而你,静静地从旁边抓住了我的手。”*

如果有一天,他终将一睡不醒,那就做一个有那个人在的梦吧。

一束光亮突兀地照进眼底,喻文州被迫睁开了眼—

好冷……这是在哪儿?刺眼的白光来自眼前的门缝,四周阴暗潮湿,他身处狭小房间的角落,试着挪动僵硬而酸痛的身体,才发现手脚都被上了铐子,腰部也有生锈的铁链束缚,整个人如同肉票一般被绑在身后的梁柱上。

“……哥?”惊惧之下,喻文州喊了一声。原本只是下意识反应,他也没抱着能见到人的期望,没想到话音刚一落地,门外就传来了靴子踩在水泥地上的冰冷声响—语音召唤难道成功了?

那道门顿时大敞四开,喻文州举起双手挡了挡过于刺眼的光,等到门又恢复成只留一条缝的状态,门外的人已经只离他几步之遥。叶修一身笔挺的军装,逆着光站在那里,看不太清面容,只让人觉得庄严而高不可攀,比起将军,更像是一位年轻英俊又骁勇善战的帝王。

喻文州喉结动了动,半晌才发出声音来:“为什么要……把我绑起来?”

叶修小臂微抬,摘去了手套,好似纡尊降贵走下了王座一般,真正走到了他的“阶下囚”面前,居高临下道:“当然是,让你知道叛逃的代价。”

“我没有……呃!”逃是逃了,可是没有“叛”啊!喻文州急切地想要解释,却被叶修一把扼住了脖颈,腰间的铁链陡然绷紧,卡在梁柱上发出瘆人的摩擦声并一路上滑—他整个人就这么被卡着脖子提了起来,方才获得了喘息的机会,自是弯腰捂脖子好一通咳,带着身上的镣铐链子一起“哗啦哗啦”响。

“站直了。”叶修皱了皱眉,不知是嫌人吵还是嫌这金属碰撞声吵。他撤下了喻文州腰间的束缚,再次命令道:“转身,手举高。”

喻文州还没完全喘过来气,仍是顺从地照做不误。梁柱上滑下一个金属环,“咔”地一声扣在手铐当中,身体继续被上提,直到脚尖将将点地才停住。如此吊起来对手腕的负担极大,喻文州似乎忘了自己这双手是做什么的,只记得很重要,绝不能伤到,连忙出声哀求道:“这样好难受,放我下来好不好?哥,求求你……手好痛……”

叶修不知从何处拎出一条长鞭,粗细略逊于马鞭,编织的纹路却更细密,还隐隐闪着寒光。他抖了抖鞭子,眼也不抬道:“嗯,疼着吧。废了你这双手,正好就没有理由乱跑了。”

“不,我不会再逃了!我想要一直在你身边的,你听我解释……”

“谁教的你这样没规矩,现在问你话了吗?”叶修略显不耐,抬脚在喻文州裤脚踩了一下,宽松的“囚裤”便落了地,露出淤肿尚存的臀瓣来。他空挥一鞭,重量可观的刑鞭配合恰到好处的力道,先响起的是破空的尖锐嘶鸣,继而是砸在地面的沉重巨响,唯一透着光亮的方寸之地瞬间尘埃飞扬。

脚尖离着两米远,喻文州都能感受到鞭子落地时的恐怖震动,登时浑身不可抑地剧烈颤抖起来,还未真正遭受皮肉之苦,精神已然濒临崩溃:“不要,不要啊!我不敢了,再不敢了,我只是……”

“安静点。听好,逃了就是逃了,我根本不想知道你有什么原因—准备好接受你应得的惩罚吧。”叶修说罢,稍作停顿,还真给了他几秒钟时间“准备”,随即高高扬起了刑鞭—

喻文州竭力扭转身子,奈何被吊在角落,只是无用功罢了,这第一鞭到底精准无比地抽在了屁股蛋正中央。可怜的小肉团先前大概已受过不轻的教训,皮下存有淤血,疼起来事半功倍不说,皮上浮肿未消,皮肤也要脆弱不少,如今再被毫不留情的重鞭碾过,狰狞的鞭痕滚着一串血珠迅速鼓起,很快高肿到表皮无力负荷,生生崩裂开来。

这鞭子刚在屁股上抽出响时,喻文州仿佛被封了喉,丁点儿动静都没有,直到人眼可见的皮开肉绽过程完成,方才爆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叶修冷眼看着他疯狂地蜷缩身子,甚至用脑袋去撞柱子—只靠颈椎那点力量连皮都擦不破,确定他完完整整地体会到了这残酷的痛楚后,抬手抽落了第二鞭。

这一鞭落点稍稍下移,嵌进了臀腿交界处,效果更加显著,刚要平息的低吼骤然急转直上,变成了尖声哭嚎,声嘶力竭的劲头好似未开蒙的孩童。叶修像是听着挺新鲜,也不急着抽人了,他捋了把鞭梢沾上的血迹,淡淡道:“很疼吧?也怪我,早先就是太疼你了,要是早点教你学乖了,也就犯不着遭这档子罪了。”

喻文州感觉自己八成是疼到分裂了,一方面全身上下的零件都不听使唤,只顾着拼命挣扎哭喊,而脑子竟还是清楚的,他很想顺着说“我已经学乖了,什么都听哥的”,口中却根本无法吐出完整的句子来,只能在哭喊中掺杂几个含混的字音,倒真“退化”成了不会说话的幼儿。

可怜巴巴到这种程度,仍旧没能博来垂怜,叶修好像十分笃定自己即是此处的主宰者,被吊着的小崽子只有任他鱼肉的份,于是心安理得而优雅利落地继续挥动起鞭子,烙下了一条又一条血花飞溅的印记。

不过施展空间到底有限,不消十鞭,两瓣屁股就连成了一面血帘子。喻文州连喊都喊不出动静了,喉咙里仅能发出的气音也快要续不上了,如同一只濒死的小兽;身体更是紧贴着梁柱,诡异地蜷曲着、震颤着,任谁看了都要心生不忍。

叶修偏着头打量了他一会儿,敲了敲侧颈,丢下了鞭子。与此同时,手铐“咔哒”一声自行开了锁,备受摧残的小崽子也顺着梁柱瘫落在墙角。

冷,更冷了,淌出的血都是冷的。喻文州听着身后命令他“起来”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什么;脚上镣铐尚在,他实在无力完成命令,便竭力扭转过身子,手脚并用地爬到那人身前,被勒到充血的五指轻轻触碰着军靴的靴筒:“我只是以为,你不想要我了……可不可以,原谅我?”

他声音极轻,没比喘气声大到哪去,连他自己也几乎没听清,头都没低一下的叶修却像是听清了,还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随即提拎起了喻文州前襟:“那就要看你接下来的表现了。”

他就这么拖着仿佛奄奄一息的“小兽”走到了门前,一脚踹开了那扇门。门外光线太过刺眼,喻文州不禁捂紧了双眼,等到再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竟身处一个明亮的舞台中央—身上衣物恢复成了演出时的正装,脚上的镣铐也消失了,甚至双手也不再有恐怖的充血痕迹,可惜屁股还是疼得厉害。

一旁的叶老师也改头换面,改穿了一身燕尾服,不过是金色暗纹的,比他演出时惯穿的更骚气些,脸上还多了个精致的舞会面具。这面具设计颇为新颖,右半张脸只露出眼睛和嘴,看纹样像是个笑脸,左半边则只有一个镂空眼眶,下面缀着金色的泪滴图案,乍一看很是酷炫,看久了却有些令人心里发毛。叶修手中拿的也不再是指挥棒,而是一根……魔术棒?喻文州正猜测着,冰凉的金属头就抵到了他下巴上。

“让大家好好看看你受到的惩罚。”叶修这话正说着,观众席就亮起了灯,喻文州惊惶望去,第一眼先看到了坐在第一排的叶家父子。

两人穿着打扮与喻文州和他们本人碰面时相同,只不过叶兆恒没有戴口罩,整个人看上去极有上位者气质,英俊又威严。叶秋则抱着胳膊,一脸看戏的表情,正侧着脑袋和他爸啧嘴:“您说哥这是图什么呢?小州儿就不是咱这世界的人,再怎么调教,出身也摆在那儿呢。”

叶兆恒冷哼了一声,不予置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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