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蕾小记 2

我扶着把干与袁朗静静对视,如果忽略我眼眶中因为刚刚收腿而疼出的一点儿眼泪的话,我的眼神应该算得上是坚定、决绝的…

袁朗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把我紧紧抱住,袁朗惯用的香水味瞬间充溢了我的鼻腔。袁朗用手轻拍着我的背,给了我一个兄弟般的拥抱。我的鼻子枕着他的锁骨,体会着他的心疼。这让我突然有了一种就像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壮举一般的感觉,无端地生出了“被自己感动了”的豪情万丈,冲动地想要落泪,天知道,我只是决定要好好学舞,仅此而已…

我把脑袋窝在他的胸膛里,说出的声音不免带着一些鼻音,听起来倒是有了种委屈的味道。

“袁朗你不要心疼我,这都是我自找的。你不知道我多恨我自己,为什么现在才发现自己对舞蹈的热爱!我恨不得用尽所有办法,锤炼我的身体,让它不这么有限,不这么拘束。我多么想得到自由!”。

袁朗震惊般的把我拉开,看着我的眼睛。像是不敢相信我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长大了,不是那个只知道跟在你身后疯玩的小姑娘啦。”我学着袁朗玩世不恭的样子说道,借机掩饰我直抒胸臆之后的小小尴尬…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袁朗如是说:“那我就帮你,锤炼你的身体,让它早日得到自由。”袁朗的眼神里充满了十分的坚定与清冷…

我知道,袁朗终于要来真的了…

稍后的个踢腿中,我至少听到了袁朗声呵斥。稍有达不到他的标准,呵斥和藤条就一齐落下来。从扶把杆的手姿势不够自然、呼吸的方式不够科学,到一位站得不够标准、踢腿达不到他的高度,一件一件,都在他的藤条下无所遁形。下下来,我全身上下都被藤条洗礼了一遍,露出的脖颈和手臂都挂满了红红的鞭痕。而我连呼痛都不敢有。刚刚的雄心壮志还在耳侧,若是现在就受不了要退缩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我既然替老师教你,便不会容情,你若做不到严格要求自己,我可以帮你做到。”袁朗对我身上的鞭痕视若无睹,冷冷地说道。“现在下竖叉。”。

我看了眼袁朗,正准备下,就见他拖过来两个沙发靠背大小,但是比靠背稍薄一点的垫子,吩咐我分别垫在前腿脚踝和后腿膝盖下…

我对袁朗这种明目张胆给我加度数的行为敢怒不敢言,只能乖乖得按他说的,把腿搁在垫子上,右腿在前,左腿在后,随着腿的滑动,身体渐渐下沉…

只是我稍微下了一点度数就发现了,袁朗这是完全为我好。前脚的垫子能降低与地面的摩擦力,让我更容易下去,而后膝盖的垫子,则最大限度地保护了我因为下不到度,而一直被用作支撑的膝盖…

我下到度,胯根离地还有一个半拳头的距离的时候,就再也下不去了。我双手撑着地,缓解着体重加注在胯间的压力。我自小练羽毛球,是以前腿韧带开发的还不错,可问题就出在后腿的胯根上。不知为何,每次遇到胯的问题,我都方寸大乱。也许是自己胯太差了吧,或者压胯时的疼痛与压腿的感受太过不同,开胯的时候吓得大哭求饶毫无形象,现在又因为后胯迟迟不敢继续。

终于袁朗看不下去,上前来摆正我因为疼痛稍微有些变形的身体…

“杨肆你记着,压右腿的时候,就算身体向左歪,也绝不能向右歪,虽然向右歪能让你稍微舒服一点儿,却后患无穷。”等我的身体和胯都摆正了,随着一句“我帮你,忍着点”,一脚踩上了我迟迟倔强不肯下去的后胯…

“咔。”。

我的胯根随着袁朗一记大力的踩动,发出一声诡异的声响…

我顿时吓坏了。我本来就怕压胯,总觉得那种疼太像骨头断的感觉。这一声响,像是间接证明我的猜测一样,让我又疼又惊。我忍不住开始反抗,把袁朗好不容易给我摆正的身形扭得不成样子。

“稍等,稍等,袁朗”我紧张的语不成句。

袁朗倒是没有为难我,顺势收起了他的脚。卸除了压力的我,迅速地动了一下自己的胯根儿,发现其实没有断之后,尴尬地看着袁朗,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时才注意到袁朗冷冷的脸色,“放心了?”。

我惭愧不已。只能低头不语。

“抬起头来!”声音竟是严厉至极。

我抬起红透的脸,之听袁朗冷冷道,“第一次,我不跟你计较,若是下次给你压腿还敢乱动的话,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害怕。老师真是太宠你了!”。

我不知道刚刚的表现是犯了袁朗天大的忌讳,一时听到他的呵斥,吓得脸一下就白了。

袁朗看到我突变的脸色,稍微放缓了语气,“小肆儿,你自己也感觉到了,你的胯有多差。要真正压开,以后还要吃很多苦。但我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个。你知不知道,别人给你压腿的时候你乱动有多么危险!我万一一个力道没收住,就给你踩偏了!你觉得不对,随时可以告诉我,但是不许你乱动,听到没有?!”袁朗严厉的声音撞击着我的耳膜,让整个练功房的空气都为之一颤。

“是。”我低头应了。毕竟不是从小开始学舞的,遇到点事儿就大惊小怪,规矩也不懂,今天又让袁朗虚惊一场。这样想来,让袁朗替老师训几天也有好处,这些毛病暴露在袁朗面前,总比暴露在老师面前要好吧。

“茄子要怎么做?”袁朗站在自家厨房里,笑眯眯地端详着两条紫色生物向我问道。

“鱼香或红烧。”我双眼放光。

袁朗皱眉:“我记得你吃什么都要跟陈疏报备的吧?”。

我举起拳头向袁朗的方向一扬,抗议道:“我不爱吃茄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既然买了,袁大厨就往没有茄子味儿的方向努力呗。”。

看着袁朗穿着灰色的格子围裙站在料理台前忙忙碌碌,而我坐在吧台旁的高脚椅上指手画脚,突然觉得恍如隔世。

年前,在袁教授拿到了UL的终身教职,袁教授夫妻顺理成章地双双投向了资本主义的怀抱之后,这栋近郊的房子,就只剩了袁朗一个人。于是,在无数个在跟母亲冷战之后低迷的下午和周末,在这个厨房里,袁朗用精心烹制的菜肴,安抚了十四、五岁的少女渴望亲情却又战战兢兢的心。同样在一楼的练功房里,我也不止一次目睹了袁朗被他的散打教练训得跟狗一样。也是在这里,在一次无意中乱翻了袁朗的碟片收藏时,我发现了芭蕾的神秘与忧伤、内敛与自由。

好像上上周的我也是坐在这里,颐指气使着袁朗给我煮吃的。

看着袁朗因为我的话一边眉毛轻挑,做出跟当初威胁“再不去写作业就揍你”时一模一样的表情时,我突然觉得眼眶热热的。

仿佛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敢确定,无论袁朗在练功房里对我多严厉,在生活中仍然是哪个把我放在手心儿里疼的死党。

我清了清喉咙,压下眼中的湿润,故作轻松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喜欢的食物就是没有豆腐味的豆腐、没有茄子味的茄子,以及口感绵软味道寡淡的水果。”。

袁朗明显噎了一下,缓了一口气才说出话来:“小肆儿,你可真矫情。”

“噗……”。

立马联想到了正当红的一古装宫斗剧中某主要演员的招牌台词“贱人就是矫情”的我,忍不住地笑出声。

袁朗被我莫名其妙地笑弄得不知所措,刚毅的脸上百年不遇地显现出迷茫的神色,配合一手菜刀一手茄子的颇具喜感的造型,让我更加忍俊不禁。我笑得越来越放肆,眼泪都流出来,最后引得袁朗也被我的痴相逗笑了。然后我们两个,就这样,甚至连最初笑得原因都忘了,好像只是为笑而笑,和享受这种什么都不用想的感觉,直到最后脑袋都有了些许眩晕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天真不知事,稍微一点小事,就能乐好久的年纪。

这场痛快的大笑,终于把我心中那点最后的顾虑和压力吹的烟消云散。我终于可以确定,我还是那个我,袁朗还是那个袁朗,而我们的关系,一如以前。

其实,我再怎么爽朗大气,骨子里,还是那个细腻敏感的女孩儿。我喜欢稳定,讨厌变化,这也是为什么当初陈疏要袁朗帮我练功时我反应这么大的原因。我不喜欢复杂的关系。像袁朗既是我师兄,又是我死党,先不管袁朗自己是如何从这两个角色中互相转换的,单从我的角度来讲,我仍会感到无所适从。

十六岁的女孩儿正是春心萌动的年龄,我周围的女同学瞒着家里老师偷偷谈恋爱的比比皆是。可我,每天守着袁朗这个丰神俊朗的优质男生,却从没产生过那方面的想法。一方面是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太熟了以至于没有了神秘感;另一方面就是因为,也许从本心里来讲,我就从来没有相信过爱情。

从小我目睹父亲母亲冷战至今,爸爸之前是飞行员,每天到处飞来飞去,而母亲又是个天生冷情的,在只有我跟母亲两个人的家里,每每冷得像冰。近些年,爸爸终于从飞行员的位子上退下来,转入管理层,在家里呆着的时间才长了一些。可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家里的气氛依然透着隐隐地紧张,况且我也早已过了性格人格塑造的关键时期,无论他们如何粉饰太平,也无法弥补我感情的缺失了。

袁朗从我还是学步幼儿起,就常伴我左右。陪我玩耍,指导我功课,在每个爸爸不在国内而母亲又忘记了的生日里,为我唱生日歌,切蛋糕,安慰我因为渴求母爱而饱受伤害的心。在最艰难的青春期中,一直陪在我身边,让我顺利度过了我的叛逆岁月。他对我来说,就像是家人一般的存在。他对我如此重要,别说我对他没有那方面的感觉,就算我有,我也绝不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爱情”,将这一切置于危险之中。

我们终于结束了夸张的大笑,袁朗拿茄子向我一指,“先去洗澡,然后我给你上药。”

我听话得应了,乖乖去了我一直住的客房,不再在他跟前碍眼。

刚刚洗完澡,披着浴巾出来,袁朗就进来了。我乖乖得趴在床上,把浴巾拉下来,微凉的空气让我的皮肤微微颤抖。即使我跟袁朗这么熟的关系,我还是不可抑止地红透了脸。

热水的浸泡让肩背和大臂上的鞭痕显现出一种诡异的红色,放到整体来看极具视觉冲击。身后的袁朗久久不做声,让我有些不安。

突然感到指尖触碰皮肤的温热,只听一道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肆儿,你恨我吗?”

我一惊。却只听袁朗接着道:“明知道舞蹈这条路多么艰难,却还是说服陈疏收你做学生,明明把你放到手心里宠了这么多年,却要对你扬起藤条……”。

我鼻子顿时酸酸的。“师兄,别说了,”我打断他的话,“我知道,您打我,比打在您身上,还疼呢。”。

我明显感到身后的手顿了顿。

“小肆儿,你真是长大了”。

袁朗再没说话,我也没说。但是,我们想说什么,对方都知道……。

去皮的茄子,蒸透之后,攥去水分,撕成细细的条,浇上花生酱和黄豆酱调好的酱汁,再撒上切得细细地荷兰芹。旁边是袁朗的招牌沙拉—时令的绿叶脆蔬,配上用醋和海盐稍稍腌过的切得细细的粉色小洋葱丝,和刚刚从乳清中捞出来的小块的马苏里拉芝士,再均匀地撒上小火烘过的核桃碎,最后浇上用酸奶、意大利香醋和橄榄油调制的沙拉酱。一中一西,一餐低卡又均衡的晚餐就完成了。

“快吃吧,”袁朗看我下来,忙招呼我坐下,“吃过晚饭之后还要练功。”

“尝尝茄子,保证没有茄子味儿。”。

我噗嗤一下笑了,“你还真记着呢。”。

我话虽这么说,袁朗对我有多好,却是心知肚明的。知道我不喜欢葱姜,家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它们的影子。任何季节,冰箱里永远装满了新鲜的火龙果。因为我喜欢榴莲的口感,即使袁朗闻着它的味儿就想吐,还是在冰箱里给我分出一个抽屉,给我放榴莲。无论什么时候来,住惯的客房里永远有干净温暖的被褥,衣橱里永远有四季备用的衣服。虽然家里有阿姨时时照看,但这份心意就让人感动。

吃完饭,我直接摸进了袁朗家的练功房。这个练功房是袁朗刚刚搬到这儿来时,要求袁教授给修的。那时候的袁朗还在舞院附中上学,所以无论是专业级别的地板、把干,还是室内的装潢,都无一不透露着一股古典芭蕾的纡尊降贵的派头。虽然改学散打之后的袁朗就把这儿当道场用了,但这个练功房的气质却还停留在那个纤细高雅的艺术上。记得袁朗的散打教练李奇第一次进这个练功房的时候,刚走进两步,又退回来了,满腹狐疑地问袁朗:“你小子以前是干什么的?”然后在得到袁朗的回答之后迎风泪流。

做完了简单的热身,等到消食的差不多之后,我开始尝试今天下午刚刚压开的竖叉。因为下午因为跨太差被呵斥,于是我学着袁朗的样子,很自觉地找来三个垫子,一个垫在前腿脚踝下,两个垫在后腿膝盖下,想通过这种方式练后跨。我慢慢地控制着向下压。刚刚撕开的韧带还是很松弛的,除了疼,倒也没有感到太大的压力。

其实这是人脑的保护性反应。人类对于肉体疼痛的记忆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这也是为什么新妈妈分娩之后,很快就忘记了当时的痛苦。怎么个疼法,疼到什么程度,如果不是分娩之后马上写下来的话,一般人第二天就会忘得干干净净。

我也是这样,下午撕腿的时候,觉得自己要疼得死过去,可是刚刚在下叉之前,对当时的疼痛已经全无概念,直到自己的身体重新体验到当时的撕心裂肺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疼啊!

我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身影,深呼吸,挺直腰背,尽力绷住脚尖,努力完成剩下的几度。

“起手!”只听袁朗冷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忐忐忑忑不敢把撑在地面的手抬起来,却因为袁朗的气势太过骇人,只能战战兢兢地、小心翼翼地,把手从地面上收起并压在自己前腿的膝盖上。

果不所料,起手之后的我,身体在重力的作用下,缓缓下沉着,而后跨的疼痛,则呈指数般增长。终于,我抵抗不住这非人的疼痛,就要失去平衡,像一边歪去。袁朗眼疾手快地跑到我身后,边护住我,边呵斥道:“稳住!不许歪!”。

我早已疼得呼吸急促,袁朗却没有心疼,冷冷道:“手,举高。”。

这时我前腿已经贴地了,但是后腿跟地面之间还有空隙。我颤颤巍巍地把双手从膝盖上拿起来,紧贴着耳朵,举过头顶。

开头几分钟是最难熬的,还没有麻木的双腿让人痛不欲生,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有再也坚持不下去的感觉。终于,我很没骨气地忍不住求饶。

“袁朗……袁朗……”。

“疼……”。

“分钟,忍着。”冷冷的声音中,听不出任何心疼。我的哀求和浑身的汗水,袁朗只作不见。相反还惩罚般地,大力地踩上了我的后胯根儿,让我的后腿与地面最后一点距离消失不见。

“啊……”。

突如其来的剧痛压坏了我最后一根防线,我颤着声音道:“袁朗,我受不了了……求你……放开我”。

带着哭腔的求肯回荡在练功房里,连我自己听着都觉得可怜极了。眼泪也像开了闸门的龙头一样,不受控制地砸落在地。不是不想坚强点,只是这蚀骨的疼痛就像是一道咒语,轻而易举地就粉碎了你全部的意志。

“3分钟。”袁朗强压心疼,说出来的话却严厉至极:“还要再加吗?”

我一听到这“3分钟”,哭得更厉害了。我拼命忍住泪,只语无伦次地继续求肯:“师兄……师兄……疼……求您饶过小肆儿吧……小肆儿疼……”。

明明早就知道在练功房里跟袁朗求饶从来没用,现在被翻了倍的罚,心里却那么委屈。明明是自己做错了,却还有脸在这里哭成这个样子。

袁朗被我的哭声弄得心如刀绞,可话一出口却成了冷冷地呵斥,“要是不想耗到明天就给我收起你的眼泪!”。

“连哭带闹,杨肆,我要你跟着师兄就是这么练的?”陈疏的声音在门口突然响起,让我跟袁朗冷不防地吓了一跳。

看到提前回来的陈疏,连惊带吓之下,我不顾腿上的疼,慌忙把高举的手拿下来,胡乱地擦着眼泪。

可动作还没进行到一半,就听见陈疏冷冷的声音:“谁让你把手放下的?”

我眼泪又下来了,心头泛着淡淡的委屈。我只是不想让你看到我狼狈的样子而已,为什么这么一点体面都不愿给我?。

我收回擦了一半眼泪的手,重新举过头顶。袁朗踩着我的脚丝毫未动,透过眼泪陈疏在镜子中的倒影分外狰狞。

“袁朗跟我出来。你接着耗,不许起来。”。

我如蒙大赦。跨上少了袁朗的大力,疼痛也少了几分。我就这样悬着胯,看着两人走出练功房,留下我一个人在疼痛中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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