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蕾小记 2

袁朗无法,只能撕心裂肺地收起刚刚撕开的腿,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接过垫子,把它搁到床上刚刚压腿的地方。然后以刚刚的姿势,把脚踝搭在垫子上,重新下压…

身体沉到刚刚的弧度,毫无意外的又感受到了刚刚的阻力。袁朗咬着牙又往下压了一点儿,无奈疼痛的感觉太过强烈,袁朗一瞬间甚至有自己会受伤的感觉和恐惧。袁朗在这边天人交战,突然听到了《帕格尼尼狂想曲》的前奏在房间里响起。激昂的乐曲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音乐结束之前,下不去,就再加垫子。”陈疏的清冷的声音在小提琴张扬的琴音下显得格外令人心惊…

袁朗呆住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陈疏虽然在训练时要求严格,但是向来分寸拿捏的极准。像这种没有理性的惩罚,根本不是陈疏的风格。他通常罚学生的方式,要么是耗腿,要么是一遍一遍地做动作组合,但是从来没有罚学生自己撕腿,还有度数硬性要求的…

袁朗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所有的心思都用来抵抗疼痛,和消化陈疏刚刚的话。直到音乐放完了,袁朗还是没能下去…

突然一阵大力从胯间传来,袁朗的胯已经被陈疏的脚紧紧踩住…

“啊……”一阵痛苦的叫声不可抑制地从袁朗的嘴里传出…

“为什么想要学散打?”。

袁朗没有反应过来。事实上,袁朗现在思维很混乱。从他进这个房间以来,所有的事都不是按照常理发展的。先是陈疏不问原因,只要他补课,后来又是在这种情景下,被问到这种问题。“这都叫什么事儿啊”,袁朗心中咆哮…

“啊?”袁朗做呆滞状…

“你听到了”,陈疏还是不带任何感情的问,“为什么想学散打?”。

袁朗咽了口唾沫,努力组织了下语言,使他的理由听起来不那么欠揍。“我不知道,我只是看他第一眼就觉得喜欢,非常喜欢,”袁朗顿了顿,终于把这句听起来很肉麻的话说出来了,“就像我活着么大,我所经历的所有的事,都是为了我能遇到它一样。”“而且,而且,今天我们教练说我很有天赋。”。

陈疏恨不得在心里骂人。很有天赋,这个只要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像袁朗这种身体素质,说夸张点,就是百万里挑一都不为过!通常来讲,人体的柔韧性跟力量成反比。就像很多柔术演员,双腿甚至可以达到度。但是曾有科学家研究过,这些柔术演员都是通过关节的小程度脱臼来完成的。可以想象,这样的身体,即使柔软,却不能完成任何舞蹈动作,因为脱臼的肌肉根本使不上力!但是袁朗不同,他的柔韧性很好,同时肌肉控制力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这种苗子,认让谁看见了都会抢着要。陈疏一想到自己数年悉心培养的好苗子在它就要破土发芽的时候,却要被别人挖走了,心里就堵得慌…

“老师?”半天没有听到陈疏的反应,袁朗顾不得腿上的疼,忍不住试探般地叫了一声儿。

陈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袁朗这孩子,他从小看他长大,表面上看一直中规中矩,其实心思多着呢。单单从他练功时又是经常偷个小懒儿还能让老师生不起气来说,就能看出他的本事。论巧舌如簧,一个男班个人,袁朗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这么多年,有天赋在那压着,袁朗练功也算努力,况且又在袁妈妈的殷切希望之下每天灌溉着,作为一个舞者,的确是出落地越来越出色了。可是,从他考入舞校那天起,陈疏就发现了,袁朗的舞蹈里面,缺少了某样东西。本以为是年纪小,对艺术的把握表现不够,是以陈疏在平常的教学中也刻意添加了各种关于艺术史的东西,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加深理解。效果也算差强人意。可是今天,当袁朗谈起散打的时候,陈疏竟然在他的眼睛里发现了从未有过的东西—热情!袁朗之前跳舞的时候,陈疏可以明显的发现,他在很用心的“演”。可事情坏就坏在的“演”这一字上了。一个舞者,本应该“生乎内,发于外”的。这恰恰是袁朗缺少的,他没有那种发自心底的热情。只不过袁朗天赋是在太过耀眼,掩盖住了这个看起来只是“细枝末节”的问题。但是,有朝一日袁朗走向专业道路的话,这绝对是他天大的阻碍!陈疏不禁忖度,若真是学了散打,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脚下的袁朗,胯已经开始发抖了,双臂高举,在头顶的紧握的双手,因为太过用力,关节都隐隐发白。可是除了刚刚叫的“老师”那一声儿,袁朗愣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陈疏把脚从袁朗的跨上收回来,绕到袁朗的侧前方…

陈疏没发话,袁朗是绝不敢动的。只是没有了外力,使保持原来的姿势更加困难。一方面要放松,另一方面还要动用自己的力量,让自己保持贴地。没有什么比主动压腿更折磨人的了。这简直是对身体的意志的双重考验!。

从额角滚滚留下的汗水和已经控制不住要发抖的双腿昭示着这具身体的主人正遭受的极大的痛苦。陈疏欣慰地看着即使疼到这种程度,却依然克制着没让动作走一点型儿的袁朗,不禁思度,要论性格坚韧,袁朗很多成年人都比他不过。一时间,陈疏有些不忍看他坚强又隐忍的表情,和这表情背后的祈求…

师生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没有一点默契?袁朗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陈疏就能知道就他是不是因为周末偷懒没练功、或者偷吃了一块巧克力而心虚…

而现在陈疏看得太明白!袁朗眼中的祈求,决不是祈求放他下来,而是祈求他成全他的散打!

罢了罢了,留得住人,留不住心,何不让他去试试…

“起来吧,去把腿踢开。”陈疏极其疲惫的说…

袁朗低低应了声是,却因为耗得太久腿麻掉,身子直直地向一边歪去!这是非常危险的,一个不小心,肌肉甚至关节都会受伤…

陈疏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伸手把他拉起来,扬起手就是狠狠地一巴掌呼向他的屁/股。

袁朗被这种太过“亲密”的打法吓住了,平常都是藤条招呼,突然换了巴掌,袁朗的脸顿时红了,只听陈疏低沉的呵斥,“腿麻了不会说吗?!”伴随着又是一季狠戾的巴掌,“老师就站在你面前,都不会求助吗?!”。

袁朗尴尬地不行。18岁的大男孩被抱在怀里打屁股,这任谁都会面红耳赤。袁朗把脑袋深深地埋在陈疏的颈窝里,闷闷地说,“您从来都是让我自己收腿的,无论压得多疼,您都是让我自己收腿的。”说到这儿,男孩儿心里竟酸酸得绕出许多委屈,甚至连声音都带了些鼻音。

陈疏心中涌起一阵心酸和自责。只看到了袁朗平常的大大咧咧,却不知18岁的大男孩也有他的心思细腻。训练时严厉呵斥,藤条槌杵之时,他也会有委屈。课堂上的严厉,步步紧逼,只是为了让他不懈怠自己,最后却让他连一句真心话都不敢跟自己说。就像这次心血来潮要去学散打,若是提前跟自己说一声儿,陈疏也就不用跑到家里来问清楚。自己还能给他想一些对策,让袁妈妈不至于这么难过伤心,把风波平息在未起之时。自己这个老师,当得可真不合格啊…

陈疏轻轻拍着袁朗的背,突然感到颈边一阵冰凉,这个大男孩,竟是哭了。陈疏心中叹息,“这孩子,究竟受了多少委屈?我究竟自觉不自觉地,让这孩子,受了多少委屈。”今天还放狠话,说要罚他耗腿耗到哭为止。耗腿的时候没哭,耗完了却一句话把这孩子说哭了…

“好了好了,”陈疏轻声安抚,“老师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不用每天打着抽着才行。”袁朗终究是大男孩儿了,当着人的面流泪还是不好意思,很快就止住了眼泪…

袁朗就这陈疏的上衣擦干了泪才抬起头,红着脸,慢慢走到把杆前踢腿。一下一下踢得规范至极…

等他踢完,陈疏把他按到地上,边给他按摩肌肉,边说,“你若是喜欢散打就去学吧,我这边是没有意见的。”。

袁朗不可置信地看着陈疏…

“可是你母亲那边怎么办,你想过没有?”陈疏没理会袁朗的错愕,接着问道。

“我……我……”袁朗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是全天下的好孩子都会遇到并纠结的问题—如何平衡自身的兴趣与父母的期待。袁朗显然心中非常矛盾。又想追求心中所爱,又不想伤妈妈的心…

一时间房间内陷入了沉默…

终于陈疏打破了沉默。“袁朗,你是个好孩子,又懂事、又聪明。老师也相信你的判断。你对散打,真的是特别喜爱,是吗?”。

袁朗点点头…

“你去学散打,老师非常支持你。但是,你现在还不能放弃芭蕾。”陈疏用一个眼神压下袁朗的疑问,继续道,“你还小,还不能完全明白,放弃一件事情意味着什么。有些事,一旦放弃,就再也回不来了。老师不想让你后悔。”。

陈疏顿了顿,“你可以转去普通的中学,每周只来我这上一节课,我们不学新东西,只保证你的功不丢,同时你可以去学散打。直到你真的确定散打是你心中所爱。”。

陈疏长叹一口气,“到了那一天,我允许你放弃。”。

袁朗默默点点头,心想这是最好的方法了。既能追求散打,又能不让妈妈伤心。只是,爸妈能同意我转去普通中学吗?。

陈疏看出了袁朗的疑问,说道:“你父亲母亲那边,我来给你说,你不用操心。”

袁朗马上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别高兴的太早,今天逃课的帐还没完呢,”说着放开了给他放松肌肉的大手,一指旁边的大床,“换腿,加垫子耗,贴地,我回来之前不许起来。”。

袁朗的脸马上垮了下来,慢慢腾腾地挪到床边,把腿搭到垫子上。陈疏帮他摆好姿势,就推开门出去了…

袁朗这一辈子都不知道,当时的陈疏,对袁爸爸袁妈妈说了什么。只知道当他耗腿耗到神志不清的时候,陈疏终于回来了,还带着令人精神一震的好消息,“起来吧,总算是遂了你的意了!踢完腿之后冲个澡,出来吃饭。”。

微微的眩晕使袁朗眼中的陈疏分外高大,在晚夏的夕照下,让人目眩神迷。

傍晚的熏风顺着窗帘飘进室内,撩起了少年额前的短发,也撩动了少年的心弦。

年后。榆子舞苑…

袁朗趴在镜子前,正压着横叉。每个脚踝下都垫了个厚厚的垫子,陈疏没有帮他压,就已经稳稳贴地…

“on on”。

陈疏的手机又响起了它的招牌铃声。这已经是今天下午第三次了。现在想找陈疏上小课的学生越来越多,陈疏还跟袁朗开玩笑,“你看,你都不用预约,我这四年每周都给你预留一节课,简直是VP待遇啊。”。

对于这种VP待遇,袁朗表示无语凝噎…

“这次又是谁呀?”袁朗懒懒的问。跟着陈疏上私课的这几年,袁朗跟陈疏相处起来愈发的随便起来。更不用说18岁的袁朗渐渐明白了自己心中那点感情,就更加迫切地想打破师与生的那道屏障。

“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从来没学过舞蹈,竟然要考舞院。这个年纪,不去好好读书考大学,怎么想起学芭蕾了。”陈疏颇不赞同的样子…

袁朗突然一个激灵,想起这一阵子那个一直嚷嚷着要学芭蕾的杨肆。他神使鬼差地问了一句,“那小姑娘叫什么?”。

已经放下手机的陈疏重新拿起来,找出那条短信,“说是叫杨肆。”。

袁朗激动地语不成句,“老师,老师,您一定得收她,就算不收,起码见她一面。”

陈疏莫名其妙地看着袁朗,“为什么?你认识?”。

“是啊,小时候我们家的对门儿”袁朗还是觉得不要说她是他的死党比较好,“对了,您也见过她的。小时候您给我上小课,有一次她非要跟着来,您还跟她打趣,问她要不要学芭蕾。”

陈疏恍然大悟,“那个小姑娘啊,跟个假小子似的。”说着忍不住一笑,“我还记得她当时很霸气地拒绝了,说什么芭蕾才不是‘爷们儿’干的事儿。她那时候才多大呀,就能说出这样的话。”陈疏笑着摇摇头,“话说回来,她是怎么又转回心思来的?”。

袁朗无奈的说,“这我也不知道,她这一阵子就像着了魔一样,非要学芭蕾,伯母都给我打电话抱怨了好几回了,想让我帮忙劝劝她,可她就是铁了心。这不,连您都找上了。虽然她肯定忘了小时候的那档子事儿了。”。

陈疏颇有兴趣地问道,“我记得这小姑娘的身体比例不错,现在呢?”。

袁朗支支吾吾半天,才说道,“现在……比例也不错,就是……稍微有些胖。”

“稍微是多少?”陈疏皱眉…

袁朗无奈,“您见了就知道了,正常人,就是跳舞的话肯定算偏胖。”。

“好吧,”陈疏总算没有反对,“明天下午,我见她一面。”说着,拿起手机给杨肆回复。

在手机另一旁的杨肆还不知道,她的命运,就被这一个死党和一个儿时的相识,给注定了。而她的梦想,从今天开始,正式起航了…

“现在接着耗,20分钟后就可以起来了。”。

每一秒钟,都是难熬的。可袁朗好似故意打磨我一般,既不给我一块手表放我眼前让我看着,也不跟我聊天帮我分散注意力,就让我一个人,数着呼吸,一分不落地、全神贯注地,体会疼痛。

其实我了解他的苦心。他是想看我能为舞蹈付出到什么地步。小时候,袁朗常跟我说他们舞校的事儿。那时候的孩子,大都既听话、又懂事。老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句话都不敢有的。做得不好要挨罚,做错了事要挨打,像我这种胆大包天、目无法纪,可是想都不敢想。可即便如此,一届舞校的学生,能出头得又有几个?舞蹈有时就是这么残忍。你拿全身心去爱它,到头来才发现它根本不爱你!这些热爱舞蹈的孩子,用自己的血与泪,浇灌着一个未知的未来,而我杨肆,口口声声地说多么喜爱芭蕾,却把时间和心思用在了这些鸡毛蒜皮上,丝毫不知努力…

袁朗是看不上我这种做派的吧,我在心里默默地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却度日如年。好几次,我差点忍不住开口问时间,可是一想到陈疏和袁朗对我的失望愤怒,想起至今犹在耳畔的火辣辣的耳光和藤条,我忍住了。“杨肆,争点气。”我默默为自己鼓劲儿。我不能再让爱我的人失望…

其实胡思乱想丝毫不能缓解疼痛。但是余光中这个冷冷的背影却能。人在被逼的时候,总能爆发出最大的潜能。趋利避害本就是动物本能,这个时候,若能有人拿着鞭子抽着你,让你不敢退缩,其实是件幸福的事。况且人生中,总有些事,比肉体疼痛更能令你追悔莫及、心痛难当。比如说阴差阳错的境遇,和无法实现的梦想…

“起来吧,”时间终于到了。听到袁朗的大赦,我松了一口气。可是我等了好久,都不见袁朗上前来帮我,我自己稍微一动,又疼得受不了。我眼巴巴地盯着他的背影,希望他能心电感应心软帮我一下,只听一句极冷的声音从袁朗身前传过来,“是想加度数接着耗吗?”。

我一个激灵。明明刚刚才体验过袁朗在练功时的不近人情,还为何偏偏去讨这个没趣。

是呀,那个顶顶疼我的陈疏老师被我气走了,身边可不就只剩这个最最心硬的师兄了不是?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鼓足勇气接着收腿,刚刚一动,就感到我原本光滑的关节面仿佛长出了锯齿一般,一下一下摩擦着我的骨肉,让我不敢轻举妄动…

正做着心里建设,就听到头顶一道声音传来,伴随着一个极具压迫感的身影,出现在我的正上方…

“杨肆,你听好了,像这种程度的疼痛,将会伴随你今后人生的每一天。新撕开的腿会痛,歇一晚上肌肉愈合,第二天重新撕开,只会更痛。更不用提每个舞者都难以避免的受伤—小到肌肉拉伤,大到骨裂骨折。这就是你今后的生活,如影随形,无穷无尽。”。

他温暖的手摩挲着我的发心。不知怎么,我竟然从这个简单的动作中感到了一丝怜惜。

“而这个过程中,没有人能够帮你。你的苦痛,没有人能分担,你只能自己一个人,孤独地、悲伤地……”说道这,袁朗的声音竟带了些许的颤抖…

我努力抬起头,看着袁朗那双从我3岁起就极其熟悉的眼睛。深褐色的瞳孔,此时像是蒙上了一层雾,就像是带着氲的月亮,淡淡地,却能勾起人无穷的忧伤…

袁朗是在心疼我啊。想到这里,我的心顿时酸酸地不能自已…

“所以,我要你想好了,这是不是你要的生活?如果是,我要你从今天开始,从现在开始,向我证明,你能、并愿意,接受你作为舞者的宿命。”陈疏的眼睛,如同那静静的月光一般,不强烈,不张扬,却直直地照进我的内心…

我与那目光静静对视,想从中读出些什么,却再也找不到刚刚那一闪而过的雾气。

我没有回答,而是努力回忆着昨天袁朗把我拉起来时的力道,深吸一口气,双脚用力蹬向墙面,一鼓作气地把腿合拢收回,并忍着让人牙齿打颤的锉骨之痛,迅速且漂亮地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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