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 6

一项一项,如何应对,如何撤离,如何断后,我都在心中过电一样的想着。不多时,便已经浑身发抖,力不能支了,却想到我若是不在,有各种情况大家无法应对,倒是出了状况,如何能救?这才勉强支撑起有些疲惫的身体。我昨晚并没有睡觉,上午在子衿家中也一直在处理今晚变故的事务,安排侦探,拟定线路,初定晚上的各处变动安排,预定赛道各处的摄像,都是趁着上午子衿睡着时做的。因为戒毒,我一直没有食欲,失眠得厉害,身体本来就透支过度,在加上今天头脑根本没有片刻休息,我此时仍然能醒着,其实已经是不可思议了。

但我仍然不能停下,我的大脑只要停止了思虑,我的心,就片刻也平静不下来。然而一切却全非我所料,事情顺利得让我无法置信。

晚间十点的时候,宴会开始,我邀请过来的那些或对赛车、或对赌博有些狂热之情的中青年“豪客”们,都纷纷驾着私车而来。这样的宴会,其实我不是第一次办,前几次是在工体外的酒吧包场,这一次,干脆搬到这赛道顶端,从空中便可以看到赛事的开始和结束,五处四环的复杂路段已经找人在最合适的时候驾转播车驶至,只拍摄转播三十秒就立即撤退,全路段的现场直播做不到,但这分路段的一小段直播,也能及时传到宴会大厅去。这本就是我熟悉的技术,拍摄转播之类电视台的杂事儿,我全是跟学校电视台的摄像老师学的,但因为我学的时候十分有心,所以应用推广起来也就驾轻就熟。

网上下注不限最小金额,但现场下注的最小金额已经被我限定在5000块之上。第一,因为小赌本的本来赚头就不大,这5000块,对很多人来说虽然很多,但对今晚我请来的人,却是九牛一毛,如同儿戏,就算对我和子衿这样的孩子而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给父亲买一身西装,有时都要十万出头,不会吝惜这些小钱。第二,这提升下注今额也能严防一些公安的人混进来,普通人赌,不会一把买5000这样一个大数,也就打消了投注之念,生意人若要赌,底线设在5000,不拿出一万两万,自己都有些说不过去,反正他们每晚打麻将也差不离,这种好似赌马样的赌法,有些人都是十几万地下注的,只有警察的人,要拿公费,时间来不及批示,所以不好多挥霍,投注定然是刚好,以免这钱以后追不回来了,还要自己掏腰包。第三,5000以上就不好携带现金了,这些“豪客”也不方便带如此多现金前来,赌场有成规,不出现金,就只有不具名的现金支票,这种支票容易兑换,而且比现金容易转移得多,就算出了事儿,带着逃跑也绝不会成为累赘。

我就藏身在宴会厅楼下的一间没有买出的房间里,灯火在四环两侧照得通明,四环上的车龙稀稀疏疏地行进着,渐渐也就接不成队了,我看看表,下注已经开始半个钟头了,不知道情况如何呢?我听着楼上鼎沸的人声,看着窗外祥和的灯火,却仍旧静不下心来。看来,即使不是因为父亲,我也要抽身而退了,我太浮躁,做这样的事情,不适合我,就算今天侥幸成功了,以后也断然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刚想着,就是一条短信发来:60万。没有旁的,只是这样一个数字。半个小时,已经有这样的数字,算是不俗了。他们敢下如此重注,跟子衿在此处也不无关系。原来只是个幕后之人操控的小局,一夜之间得知竟然是星辉在幕后,便也去了心中隐忧,大胆地投注起来。开局只有半小时,就已经有这样的数字,现场投注果然不是网上这样的小局面能够比拟的。我删了短信,看了看膝上的本子,里面网上投注的数字5秒一刷,却始终停在5万之上,似乎再不能上升了一般。我关了页面,清空浏览历史,合上电脑,接着闭目思索着,周围是一片黑暗,我不开灯,是因为不能让人发现我的动向,楼上的他们都在明处,总要有人在暗处的,不然,只能是陷入一片被动。

海龟的电话和短信还是不间断的纷涌而来,不知这人是不是鬼上身了,这马上要比赛了,他还联系我做什么?我不胜其烦地将他拖进了“黑名单”里,皱了皱眉,两手都揉着太阳穴,不禁暴躁起来:这疼痛还有完没完?就不能消停会儿!我不由得攥紧拳头,狠狠两拳,砸在自己头上。虽然甚是疼痛,脑中那木木地钝痛被这拳头打来的锐痛一冲,神志竟然清明了些,我急喘了几口气,拿出手机编了一条短信:立即转移。然后又阖上眼睛,细想着今晚和明晚交代下去的善后工作还有什么思虑不周的地方。

时间就在我不断地试图静下心来凝神思索之中悄然流逝,下注的整个过程,顺利地让我心神不定,我疑神疑鬼,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最后把支票都收拢在怀里的时候,才有些安下心来。几百万的支票,被我放在身上。我穿着专门缝制的裙子,在一个不容易发现的地方有个隐秘的口袋,可以将支票夹整个放进去,贴身携带,这钱交给别人,我自然是不放心的,很怕哪个人贪念心起,将钱携带私逃,所以每次有稍大些的赌局,我都会亲自来取收上来的赌金,因而特意设计了这个裙子。我是个小女孩,如果不是过关,根本不会被搜身,也不太会被人重视,所以也好应对。

我去洗手间中将支票夹藏好,我近日来瘦了很多,这次夹子虽然厚些,却也藏得十分妥帖,我对着镜子看了看,看不出什么异样,又学着搜身的手法将自己检查一遍,触手或是柔软的身体,或是嶙峋的瘦骨,摸不到异样。顿时定了定心神,趁着夜色,从这楼中出去了,是非之地,还是在远处看顾比较好,免得回头他们成了目标,我也溜之不及。

从楼中出来,便是小区的围栏,隔着就能望到四环,大概六七百米之外,能看到许多车泊在一起,他们是分批来的。而且来时走的多是小路,很少有从环路上直接过来的,北京现在改装车不多,我不想让交警们通过“电子眼”追踪到我的车手们齐聚在此,因此也不得不小心翼翼,他们多在为大赛做着最后的整备,

我看看时间已经是十一点二十,我向来有提前开场的习惯,远远看那边大多车手都闲下来,拿出手机,发了个“Go”,这是开始号令,四环上车辆已经很少,开始比赛,也不会引起什么大的骚动了。

号令一发,我将手机拿出来,清空了里面所有信息,关机之后,又将电话卡取出,用手绢擦擦上边的指纹,用包里的剪刀剪成碎片,扔到临近的草丛里。又拿出另外一张电话卡,装了进去,开了机。立时就听到耳畔轰鸣之声大起,原来十几辆赛车发动之前的响声,在这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啊。

我不由得向上望一眼,宴会厅里灯火辉煌,人头攒动。那里是热闹的,他们言笑着,戏谈着,享用美食,品尝醇酒,居高临下,有种让人艳羡的不真实。我内心里其实也是希望能跟他们一起的,希望能在人前承认,这一切都是我的安排。但我知道,这不现实。突然心下不由得一阵凄凉,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十几辆改装赛车在我疏神之间,风驰电掣一般,各色的掠影,倏忽之间,从眼前如电闪雷鸣般驰骋而过。四环这种路面,怕是能跑到一百八两百左右了吧?一辆白色的高尔夫似乎冲在最前,我向远处望去,忽然一时眩晕,立时人事不知了。

醒来的时候我被很多人围在中间,有人在掐着我的人中,我不在地上,却在一辆车上。我睁开眼睛,明晃晃的警徽晃得我身体一颤,这是警车?我被抓起来了?

我揉揉眼睛,他们都是一副欣喜的样子,我感到身上的支票夹还在,手上也没有被戴上手铐,我定了心神,才想起自己刚刚晕倒了。听这警车似乎也没有打开警笛,身边一个中年警官笑着问我,“顾影,醒了?”我点点头,冲他笑笑,他又转向司机,“成了成了,不用去医院了,收队。”

我反应过来,不由得大惊。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赛车结束了么?会场情况怎么样?种种疑问悬在心头,让我一时失措。

那中年警察又回身跟我说,“小姑娘,你爸找了你好久了,我们现在送你回家。你叔叔在家里等着你呢。啧,啧,看你这小脸儿瘦的,比照片上瘦了好多,离家出走不容易吧?你爸也跟我们承认错误了,说不该打你,你也别记恨他,你回家去,他指不定多高兴呢……”老警察絮絮叨叨不停,让我哭笑不得。

“唉,怎么四环也有飙车的了啊。”司机一声无奈的叹息,我向窗外一看,原来是车手们已经回程了,先头的一辆高尔夫已经从四环下来,向旁边的小路拐过去了。看来,一切都还顺利吧。

我想到了一切,却怎么也想象不到,大家都安全,只有我要被一队警察挟持着,押送回家了。在家等着我的叔叔,应该就是言老师吧。一天之内又是音讯全无,他定然已经气疯了,屁股上的旧伤依然疼着,却不免又要添上新伤了吧。

警车是直接开到知春里,我自己的家中的。晚上路况好,中关村离着也不远,所以很快就到了,我在路上坐直了身子,跟警察叔叔随口说了很多有的没的,不能让他们发现我的紧张,不能让他们发现我身上的支票,所以我要从容,要表现出回家的无奈。那一瞬间,我似乎发现,自己还是很有演戏的天赋的,唉,玩儿赌博不成,也许我以后应该去玩儿诈骗?

警车在小区门口停了下来,小区的保安很奇怪地探头打量着,午夜时分,正是他们呢快要交班儿的时候,我在这儿住了很久,他们大多认识我,看我被一票警察带着,都伸头探脑的,有几个跟我相熟的,还在说着,“小影啊,终于回家啦。”

言老师在小区的门口等着我。神情严肃至极,脸色都是阴沉的。见我们来了,稍微缓和了些,却依然没有平时那种暖人的笑意。他礼节性地对送我回来的警察表示感谢,又给了一个红包,看来很厚的样子。怪不得,送我一个离家出走的女孩儿回家,居然有这么多警察大半夜的一起来。看来父亲之前也是给了不少的,我心里有些愧疚,好好的钱,何必给他们腐败呢。

老师只看了我一眼,就转身走进小区,大门口的车位上,停了老师的车,宝蓝色的大宇,很少见的韩国车,倒挺好认的。老师打开车门进去也不理我,我急忙拉开副驾驶的车门,钻上车去。

老师是径直带着我回了他家中的,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过,我几次叫了老师,他都没有理我。他神情并不怎么愤怒,一副淡然的样子,只是仿佛不存在我这样一个人一般。我咬着嘴唇,手抑制不住地颤抖,心跳很剧烈,一下一下冲击着我的身体,几乎要从胸口撞出来了。我一直偷偷地看着老师,希望能从他的动作里,看出些端倪,是不是生气了,是不是失望了,是不是不在意?但我什么都看不出,他只是安静地开着车,有时目光向我瞟来,却仿佛是直直地穿透了我,看向了窗外。

进门的时候,我几乎是蹿进来的,若是慢了一步,恐怕就要被老师关在外面。老师并没有说一句话,我看了老师一眼,老师似乎依然是平静的,我站在厅里,手足无措。

但老师并没有让我尴尬太久。他进屋里拿了板子,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拎到沙发边上,一句话都没说,把我按在沙发上就打。裙子几乎不能给我抵挡一点儿板子的冲力,老师的板子,快而狠,一板连着一板,让我疼得眼前发黑。

昨天的旧伤打出几道乌青来,我今天又几乎是坐了一天,也没有时间喷些药剂,全凭着思想被全部占据,注意力转移来止痛。现在这样被那厚重的板子一下一下毫不留情得打下来,新痛冲击着旧痛,一时间打得我有些懵了。

老师不是每次都容我先想一想,让我剖心剖腹地诚恳认错,怎么都要打得我心服口服才行么?怎么今晚二话不说,上来就打?这念头一闪而过,却没有占据头脑太长时间,板子不给我丝毫可以喘息的机会,依然疯狂地撕咬着我。

我好累,好困,昨天刚挨过打,又哭了很久,已经不知道多久没睡过,多长时间没吃过东西,甚至从下午开始,我连水也不曾喝过一口。期间唯一休息的一刻,还是自己力不能支,晕倒在地。幸好如此,神经大概此时已经麻木了,所以我虽然疼,但只是眼前发黑,手脚发软,别说喊叫,连咬紧牙关,对我而言,都是十分吃力的。我全身软软地垂在沙发上,身上唯一能动的肌肉大概就只剩心脏了。一些薄汗渗出来,我不由得感觉到一阵凄凉。

我昨日才知道,老师就是我的亲叔叔,他跟我亲生父亲一般样貌,我甚至有一刻,心中暗自想着他的容貌比对过,我何处像他,何处像母亲,一时兴起,竟然找出两三处有一二分相似来,心里边生了些温情。而父亲让我侍之如父的他,在我心里几次将他当成父亲一样的他,竟然在我晕倒之后,在我带着一身伤的时候,抡起板子,这样不由分说地打我。我命该如此么?所有的孺慕之思,都注定被一顿板子,打得烟消云散么?

板子却兀自乱拍着,有时落在我的臀上,腿上,我耳中都是“啪、啪、啪、啪”绵绵密密的声音,神智都有些乱了,伸了双手堵住耳朵,那声音却越来越响了。老师怎么还不停下,真的要将我活活打死么?想到这里,我反倒淡然了。死了多好,多安静,多清明,不用再理会这些琐事,不用再承受这些痛苦,不用管自己究竟是谁的孩子,不用想以后怎么跟子衿相处,一切那么简单,那么自由,这时的感觉,竟然就像一下子吸了两三支大麻。我两眼虽然闭着,但一片光芒在黑暗尽头出现,我步履有些蹒跚地走着,身后的痛楚就像一下子抽空了一样,远处的光芒里传出一支动听的曲子,那是李斯特的狂想曲,那是,妈妈。

“哐当!”板子落在地上的声音如同惊雷一样震碎了我过分美好的幻境,我跳起来,又抽搐地瑟缩着,我怕,真的,很怕很怕。我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因为不自觉中拍飞了板子,被爸爸打得终生不敢再忆起那一刻的小女孩儿了,但幼年时的很多东西,其实总是根深蒂固地刻在心里。我似乎在喃喃地说着对不起,却又似乎没有说出声,我全身缩成一团,蹲在地上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身后的疼痛如开闸的洪水,奔涌过来,我觉得自己好像疯了,觉得这世界好像也跟着我一起疯了。

但他没有再打我,没有再粗暴的将我拉起来,没有把我按在沙发上,他把我抱起来,把我抱在怀里,轻轻地说,“小影,别跑了,好么?老师很怕,怕你不见了。”

我觉得一切都不是真的了,眼前的景象似乎分外的光亮。我狠狠地闭了下眼睛,再忽然睁开,这恍似梦境的光芒,才消隐不见。“老师,我不走,不走了。以后都不走了。”话音落下的时候,那渐渐远去的钢琴声,终于消散了最后一个音符。我看到客厅里多出来的那架钢琴,突然间心里一阵酸涩。

我突然想起妈妈,其实我已经很少会想起妈妈了,即使是在弹钢琴的时候,也不太会想起了。我从小就弹钢琴,从4岁开始。那时是母亲亲自教我,把鸡蛋让我握在手里,摆出好看的手型,汤普森,巴赫,哈农,车尔尼,每天一本一本地弹。那时候记忆力很好,弹上几遍就能把谱子背下来,妈妈总是很开心地夸我,将我抱在怀里。妈妈是喜欢李斯特的,但他的曲子大多很难,我是弹不好的,她也不勉强我,只是自己经常弹着,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着,有些自我陶醉,有些出神。然后抱起我,轻轻地笑着,我那时以为,她是在思念爸爸,但现在想象起来,大约,是在想着那个人吧。爸爸喜欢施特劳斯,喜欢莫扎特,喜欢悠扬柔美的乐曲,她其实并不爱爸爸,爸爸呢?爱她么?

订阅评论
提醒
0 评论
内联反馈
查看所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