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蕾小记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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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芭蕾小记 2》的前篇

楔子

那天是我第一次走在舞院和民族大学之间的夹道里,不时有几个高挑的女生三三两两的擦肩而过。我在她们的身后慢慢走着,顺便正大光明的窥视观察。细长的脖颈,挺直却不显僵直的脊背,和独特的走路姿势,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呼之欲出的舞者气质…

这条夹道通往一个叫“榆子舞苑”的舞蹈教室,舞院的练功房紧张,舞院的学生们便常常在课余时间,在这个“榆子舞苑”合租一个教室,一练就是一下午。

前方的小姑娘们叽叽喳喳地谈论着什么,时不时夹杂着几声清脆的笑声和打闹,貌似在讨论上课的趣事。她们看起来相当亲密,估计是多年在一起“受虐”,培养出来了“革/命情谊”。

看着眼前青春洋溢的背影,我不禁有些退缩。我十八岁了,早已不是乱做梦的年纪。没有任何基础,不过看了几部芭蕾舞剧和录像,便认定是心中所爱,非它不可,是不是太过草率?想起那日给陈老师发信息的情景,我问他可不可上您的小课,他问我多大了,我握着手机,踌躇半天,才一咬牙,回过去“我十八岁了,没有任何基础,但是我想从头开始认真学。”回信的间隔,我握着手机,心中忐忑,生怕下一条短信就是“不要做梦了,死了这条心”之类的残酷却极现实的话。幸好陈老师没有让我忐忑太久。不一会儿便收到回信“想认真学是好的,这周六下午3点到榆子舞苑03教室,我们谈谈。”看这这条简洁的回信,我难掩心中的激动—虽然没有直接说收我这个学生,但是愿意见见我也是好的。我心中充满了离梦想更进一步的雀跃…

可是离榆子舞苑越近,我的心头越忐忑。我再一次审视自己,微胖的身材,不算高挑的个头,还有十八岁这个感尴尬尬的年纪,我真没有什么值得芭蕾对我敞开大门,伸出橄榄枝的。这么多从5岁就泡在练功房的既有天赋又肯努力的孩子,我拿什么去跟他们比?

我长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既来之则安之,谁说追逐梦想没有风险?我推开沉重的旋转门,顺着大厅右侧的“榆子舞苑”的告示牌,推开了舞苑的门。接待处坐了一个很有精气神儿的老大爷,正用电脑做着什么,我小心的上前,正踌躇该怎么开口,就听见他笑意满满的声音“探头探脑的干什么呢,小姑娘?”我一怔,马上打蛇随棍上,狗腿地说“我不是怕打搅您嘛,老师您好,我是来找陈老师的,他告诉我在03教室。”老大爷看了我一眼,哦了一声,“杨肆是吧,陈老师跟我说了”往右后方一指,“陈老师正在上小课呢,让你直接进去”,说完还从老花镜的上面促狭地看了我一眼,“小姑娘好好干啊”。我红了脸,夺荒而逃…

我摸摸索索得找到03,在门前站定,却听到里面传来阵阵呻/吟哭泣声夹杂着两个人聊天的声音。我满腹狐疑,提手敲门,门内的谈话声戛然而止,然后便是一声“请进”。温润的男声,让人忍不住猜想说出这样话的男子该是如何模样。我推门进去,却看到这样一幅场景。

男子和一个中年妇女分别坐在两摞厚厚的垫子上,一个小姑娘,以仰青蛙的姿势躺在地上,双腿膝盖都被那男子踩在地上。我强迫自己忽略视觉冲击,向那男子微微鞠了个躬。

“陈老师,您好,我是杨肆。”。

“她是我的学生,”我听到陈老师对傍边的女士如是说。“找个地方坐下吧,我还有20分钟结束。”。

我听话得找了一个不显眼的地方,直接坐在地上。坐下之后,我开始四下观察。我在老师的右后方,地理位置优越,让我可以肆无忌惮的观察他。陈老师看起来很年轻,即便是坐着也无法掩饰他颀长的身材。头发黑中带了一些棕色,不硬也不软,很舒服的样子。下午的夕阳照进来,给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暖暖的光晕,愈发显得这个年轻人温润和煦。一件松松的大T恤,黑色的练功裤和黑色皮质的软鞋,透露着舞者的简洁。就算是坐在一堆垫子上,就算脚下还踩着别人,仍然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我一边偷偷观察他,一边对自己说,这就是舞者的气质。

我坐的角度,可以清楚得看到小姑娘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她从我进来就一直在哭,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眼睛和鬓角流下来,砸在练功房的地板上。压抑的呻/吟断断续续的从她的嘴中泄露出来,看得出来,她在极力隐忍。我听见那位女士跟老师说“今年想让长卿考北舞附中”,猜测她应该是她的母亲。原来这个女孩儿叫长卿。看着这一张被泪水模糊的小脸,我心中浮现出一丝不忍。同时也吃惊她母亲如何能如此面不改色的聊天。又过了五分钟,小姑娘估计已经到了极限,终于鼓足勇气,向老师求饶…

“老师……老师……”她不说让她起来,也不喊疼,就这样一声声地喊着“老师”。

带着哭腔的声音,让我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的脸,终于在她喊第四声“老师”的时候的捕捉到了一丝不忍。我本以为他要放过她了,却听到不带任何感情的一句“数100个数,就让你下来。”。

我心一紧,却看到小姑娘的眼泪流的更凶了。

长卿哭着,却不敢耽搁…

“……2……3……”。

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声带还没有发育,还带这些许童音。再加上时断时续的抽噎,听来格外心痛可怜。小姑娘的母亲竟然也不劝,就在那老神在在地看着、听着,还不忘跟老师聊天。

这年头的父母,真狠得下心啊…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长卿终于数完了…

“下来吧。”老师一句话,听得我犹如天籁,虽然在他脚下的不是我…

“去踢腿,左右各100个。”他继续吩咐…

我不禁侧目。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长卿蜷缩其身体,缓了一会儿才爬起来,两条腿一直在发抖,一步一步挪到把干上,开始踢腿。才踢了两个,就听见一声极其严厉的声音“高一点,过头!”我吃了一惊,想不到如此温润的老师竟然也能发出这样严厉的声音。

小姑娘显然吓到了。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委屈还是体力不支,小姑娘扶着把干,竟然不踢了。老师也不催,就老神在在地看着。又过了十几秒,估计这沉默的安静太有力量,她才重新踢起来。不知又过了多久,这“大刑”才终于结束。这做的人受罪,我这看的人也难受。怪不得我拿死党兼狗头军师袁朗常骂我“同情心泛滥”…

可是结束了,小姑娘却完全没有过来的意思,还扶着把干站在那里,背对着我们,浑身的汗水泪水。长卿的妈妈稍显尴尬,对老师赔笑说“她这孩子,从小就倔”,同时从包里拿出湿毛巾,准备给长卿擦汗擦泪。

我心中长叹,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老师笑着摇摇头,不以为意,从长卿妈妈手中拿过毛巾,竟然是亲自给长卿擦脸。我看着老师吧微微蹲下/身子,把手搭在长卿肩膀上,一边给她擦脸一边说着什么,不知道说了什么,长卿竟然破涕为笑。我不禁佩服。我猜测这对师徒已有多年的默契了。练得时候怎么练,哄得时候怎么哄,老师心里早就摸得清清楚楚。长卿妈妈松了口气,注意到旁边的我,诚恳的说“陈老师是个好老师,小姑娘好好跟着陈老师学啊。”我又不可避免的红了脸…

母女两个收拾好东西,跟老师再见,在门口,长卿竟然回过头,对我说了一声“姐姐再见。”我笑着回道“长卿再见,阿姨再见。”心中却不禁讶异。若是我,这么没脸的样子被别人看去了,自是虽不至于怨恨别人,但见面还是会难免尴尬。但长卿却如此毫无芥蒂,如此胸襟,让我佩服。

送走两母女,老师终于有时间跟我谈一谈了。我们坐在刚刚的两堆垫子上,面对面,我的脸还是红红的…

“为什么想学舞?”我听见老师这样问…

我脱口而出,“因为自由。”。

“因为自由?”。

“是的,我看堂吉诃德,看海盗,看星条旗,看舞者在台上飞驰、旋转,好像全世界都不再重要,好像这光怪陆离的世界在舞者眼中不过是一个游乐场,我脑海中就浮现出一个词—自由。我也想拥有这种自由。”。

沉默…

“你今年十八岁了吧。”老师突然转变了话题…

我不禁苦笑。“您不会也像别的老师那样,告诉我死了这条心吧?”。

他笑了,英气的五官在笑容的作用下变得十分柔和。他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尖,“对自己这么没信心。”然后,他说了一句,足以改变我一生的话…

“别人,十八岁晚了,但你不会。”

我腾地站起来,如遭雷击…

我的确不会,因为两年之后的我,凭着一曲艾丝美拉达变奏,参加首都的“李桃杯”舞蹈大赛,获得了青年组的金奖。也就是那一年,陈疏老师“慧眼识珠”的美名,也传遍了舞界的大江南北。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久。从芭蕾的起源,古典芭蕾的优雅精致,到现代芭蕾的热情奔放。我们为捍卫各自心目中最棒的芭蕾舞者争辩,吵的火热,连门口接待处的老大爷都引来了。对了,我终于知道,他叫何伯。我们分享自己对芭蕾的心得,分享自己印象最深刻的舞剧和变奏。我们一直聊,一直聊,聊到太阳西下,聊到皓月当空。直到我们两个的肚子都开始咕咕作叫。多年以后,我回想起那个下午,仍觉得无常美妙。我,一个门外汉,他,一个在芭蕾界摸爬滚打20年的舞者,竟然能够聊得如此深入和痛快。我忘记了他是我的老师,估计他也忘记了我是他的学生。我们只是两个爱舞的狂人…

那个下午给我的感觉如此之好,以至于我早已把他训练时的严厉抛之脑后。我没有细想他叫我观摩别人上课的深意,也没能做到他对我隐含的期望。第一次上课,便让他深深失望。而那时的我,骄傲而倔强,不服管束,不听训诫,第一次课,便气得他差点逐我出师门。

那是我第二次踏进榆子舞苑子舞苑。没有了第一次的生涩和小心翼翼,我轻车熟路地跟何伯打招呼,轻车熟路地摸到03。何伯说老师已经到了,虽然我没有迟到,但是我有些心虚。上次见面,老师说要出差一个礼拜,没有时间带我,怕我受伤让我自己一个人不许乱练,只吩咐我减肥。我的身材自己也有数,要是从事别职业的自然算不上胖,但要是作舞者,起码还要瘦10斤。他走得时候,我信誓旦旦,说保证减3斤,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那一周我先后跟我的闺蜜和妈妈闹翻,心情压抑无比。我本来就有轻微的抑郁症和,心情不好的时候更是难以掌控。其实也怪我自己点儿背,有那么多种,有厌食的,有暴食的,为什么我偏偏是暴食呢?这一周下来,不但没瘦,反而还重了两斤。我本来就生的娃娃脸,就是胖一两,也是胖在脸上。难怪刚刚老师一看到我就眸子就炸了。

我看着老师有些阴寒的脸色,心中不由惴惴。但是他什么也没说,而我又不知从何说起,气氛就这么冷了下来。我默默地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的lns和T恤。我不喜欢体服大袜,一是每次都要现换太麻烦,二是去洗手间不方便…

看我准备好了,老师便打开的音乐,让我随着他的动作热身。我们两个就在这诡异的气氛下,默默地拉伸、舒展…

我知道,虽然老师什么都没说,但他心里憋着火儿。我很内疚,同时也很委屈。我知道我做的不对,可是我没有办法抵挡。我从5岁就看心理医生,曾经有一阵子,拿百忧解当糖似的的吃。这半个月,我找舞蹈老师,处处碰壁,在家里还要阴奉阳违,谎话连篇,压力之下,我又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以暴食作为了我的宣泄渠道。每次发泄完,心中的负罪感和胃中的不适,都让我痛不可当。而且,我平生最恨的就是冷暴力。对我摆脸色,比打我一顿都来得难受…

我心里不痛快,身体也跟着懈怠。我相信老师在对面的镜子里看的到我的一举一动,但是他却什么也不说,这让我更加难过。我们就这样一大一小,就着音乐,在练功房里怄气。

热身完毕,他回过头来,淡淡的吩咐,“去拿两个垫子来。”。

毫无温度的话语撞击着我的耳膜,让我的委屈如同潮汐般涨到了心口。

我拿来垫子,放到他面前。他把两块垫子分开,放到墙根…

“趴青蛙。”

还是三个毫无温度的字…

我学着录像带中的样子,双脚贴墙,大腿小腿90度,靠着自身的力量向下沉。我还没开始疼,我知道。可是看着不远处他黑色的裤脚,想起他毫无感情的话语,突然觉得如此孤独无助。我的眼泪忍不住的往外流,刚离开眼眶,就直直砸向地板。练功房很静,衬得我的泪水击打地板的声音愈发清晰。我知道他肯定听到了,索性不再掩饰,竟小声啜泣起来…

就这样,我趴在练功房的这边哭,他站在不远的地方看。这样过了几分钟,突然听见一个疲惫的声音,“就这样吧,杨肆,不必学舞,你也不是我的学生。”。

我整个人呆住了…

我不相信这句话出自陈疏之口。上次见面,他还鼓励我“十八岁不晚”,今天便要逐我出师门!

我突然疯了一样的爬起来,满面泪痕,“我有错我可以改,你凭什么赶我走?!你这是不教而诛!”。

他怒极反笑,“你有什么错,错都在别人,你有的只有委屈…”

我才明白,他生气,是因为我把情绪带到了训练中…

像我这种半路出家的孩子,头顶上就像悬了一口宝剑,每时每秒都珍贵异常。其他的孩子,早就乘着千里马跑得不见踪影,我骑着一头小毛驴却不知奋进,还每天晃晃悠悠,当真是不知死活。

想通了之后,我羞愧异常。我慢慢走到他面前,双膝一曲,跪倒在地。想我杨肆一生飞扬跋扈,跪天跪地跪父母,今天终于跪了一次老师。“天地君亲师”终于凑了个差不离。

我虚虚抓着他的裤脚,哀求道,“我错了,老师,不要赶我走。”。

头顶上方传来清冷的声音,“我给我你机会了,杨肆。你刚进来的时候我什么也没说,是因为不想影响你训练的心情,想不到你竟这么大的脾气!学舞第一天,便知道拿训练撒气,当真无师自通。既然你如此天资聪颖,想必也不需要我这个碍眼的老师!”。

我吓得浑身发抖。这些天,我找了无数个老师,皆备拒之门外,在我灰心沮丧之时,在业界有口皆碑的陈疏竟然把我收到门下。而我,今天生生把我这天赐的好运给折腾没了。当真自作孽,不可活!我很清楚,若是我今天被他赶出去,我的芭蕾之梦就可以彻底终结了!

我紧紧抓住陈疏的裤腿,哭道,“老师,求您,您不要赶我走,我以后一定听您的话……”

陈疏置若未闻。我们两个,一站一跪,就这样僵持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我绝望之际,“起来吧”,头顶传来一阵叹息,“跳舞的人,要学会保护自己的关节。”。

我欣喜若狂…

陈疏终究还是没有赶我走。我急忙站起来,却没成想膝盖跪得太久已经麻木掉,竟一个趔趄,就要扑倒在地。陈疏眼疾手快地扶住我,我生生磕进了他的怀里。闻到他身上谈谈的松针气味,想到刚刚差点被逐出师门,心中充溢了劫后余生之感。又想到他刚刚的冷言冷语,心中浮现出万分委屈,竟就这这个肩膀,号啕大哭起来…

陈疏没把我推开,任我在他身上哭了个够。等我消停了,他问我带毛巾了没有,我也乐得被他“伺候”,就指了指我的单肩大包。他从里面翻出毛巾,去洗手间淘了淘,就像那天给长卿擦脸一样,擦干净了我的眼泪鼻涕。我的脸又红了个透…

“老师”,经过了刚刚的事,我还是有些怕他,但是我还是鼓足勇气跟他说出了我的想法,“下次,我再做错事,您可以骂我罚我,不要什么都不说,不理我好不好?我心里好难受。”

陈疏轻笑,“你以为你还能躲得过?”。

我愣住…

我的死党袁朗曾经也是一名华丽丽的文艺小青年,在舞院附中被虐了3年,在见识了一次散打的威力之后毅然弃舞从武。直接从一小文青蜕变成了一小匹夫。好在他昔日的朋友都还在舞校,各种消息还是灵通的很…

早就听说,舞院有打学生的“传统”,小棍儿教鞭更是人手一条。而其中,一陈姓老师更是冷面修罗,不但打得狠,罚得更狠。曾经创造出罚一个班的学生悬空耗腿2个小时,最后把全班罚哭的记录…

我回想起袁朗的吐槽,再看看旁边的陈疏,突然感觉四周冷风飕飕的过。

他不以为意,转身真的从包里拿出了一根藤条!

我吓得话都说不顺溜了。“陈……陈……陈老师,我知道错了,这次……这次不打可以吗?我……我保证绝不再犯。”。

“这次打你,是这次的错,跟你下次犯不犯错,没关系。”陈疏语气平淡,却让人无法违逆。

我词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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