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忆二度

“………………..”听到这句话,道玄突然愣住一下,停顿了手中的戒尺,他并非面色上表现的那样冷酷无情,永真的每声哭喊,每声求饶,都在不断敲击着他将惩罚进行到底的执念,此刻的他早已在脑中构想了无数事后的安慰方式,给她上药,守着她睡觉,停掉明天所有的课程,推掉明天所有的问诊,去给她买任何她想吃的东西。几乎所有疼爱的念想都浓缩在这短暂的停顿里,却依然无法阻止这名医者甚至有些自我厌恶的固执。

“犯了这种事,不好好教育你,我才是真的白疼你了……”

也许是这句话给予了动力,本想轻些抽落的戒尺在临近臀前突然加速,又一次打出了永真的痛嚎。

“啊!十六!啊呀!”这没有轻落的一尺抽得永真差点咬破嘴唇,哭哼的声音又一次变为了啜泣,细锐到显出怨意。现在的她哪还想得什么反省,只会在心里不断愤恨着先生的无情,毕竟从相识时起,这位长辈的照顾就早已令她产生了足够多的寄托之愿,令她因战火而满目疮痍的童年,于关心与疼爱之中愈合如初。

“你打死我算了!当我没活过好了!”她颤声怨道,仿佛发自内心般的恨意,却只会招来长辈的怒火。

“你再说!?”道玄无法容忍,又一次上手按腰,用戒尺接连抽向这个在说胡话的女孩儿,他一时间竟气过了头,抽打的力道没有丝毫减缓,重重抡在臀上,抡在本就通红的肿处,不再顾及永真此刻真正算得上是“惨叫”的哭喊。

“哎呦!!哎呦!!不要!!啊啊!!”永真照常开始大声疼叫,但很快她便感受到了那不同先前的猛烈力道。疼痛瞬间积蓄在一起,如同上刑一般难以忍受,这全力抽臀的责打要比任何时期都难捱难顶,纵使她可怜的屁股已经快要扭到翻身,也依然会在那大手的拘束下,结结实实地挨上每记责打。

“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敢胡说了!先生别!先生慢点!呜哇!”

一时胡言的代价可不是只用几句求歉就能抵消的,永真的屁股因剧痛而不断耸动,却都无法跟上落尺的速度。她被接连重打了七八下,根本无法倒出时间说出一句念数,而先生也没有丝毫停顿的意思,甚至就连他本人都在施力责打中发出了紧咬牙缝的累喘,可怕到让人心慌神颤。

“先生!我招了!我全都招!别!”

少女终于被这狠重的责打逼到愿说实情,但先生还是没有停手的意思,只是继续落尺,充满怒意地追问道。

“说,为什么要偷酒!”

“啊啊!先生先别打!我都说我都说!”

“快说!!”

此刻的永真濒临崩溃,抽在屁股上的戒尺似乎快要扯掉她的皮肉,于是她一边痛喊,一边急忙说道。

“啊!因、因为猩猩!呜嗯!”

“…………………”听到永真的招供,道玄先是一愣,但很快便明了般的恢复了神色,他终于明白这丫头为何要做这种事情,也终于明白了她对自己有所隐瞒的原因,但不论如何,就好像没有任何改变一样,道玄的戒尺依然没有停止它迅猛的落打。

“啪!!啪!!”

“呜哇!!不!”永真终于崩溃了精神,开始不顾一切地嚎啕大哭。她十分清楚,说出实情并不会结束这严厉的惩打,只是更多想要泄放自己心中的哀伤罢了,因为在听到这句话后,先生的神情中已经显出了理解之意,还有眉宇间深深流露的自责与疼惜,而这,便恰恰是惩罚还未停止的原因。

因战火而心生怒怨的猿猴忍者终究化为了【修罗】,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仿佛即刻发生的未来,逼近着无辜之人的性命,年幼的永真与年轻的道玄便是其中之一。记忆中的他们,在剑圣一心砍下那怨鬼的臂膀之时,做出了各自的人生选择,尤其是年幼的永真,更是选择了一条沉重的道路。

【如果修罗归来,由我斩杀】

少女的心声,让作为长辈,作为养父的道玄无比憎恨自己的无能,他不希望这难以改变的未来成为一个孩子需要背负的枷锁,成为她与那恩情之人决断命运的永世之伤,于是渐渐的,他不再允许永真对“猩猩”的看望,因为他不想让那情感在溶血之时,成为永真一生的痛苦,起码到自己找出办法之前。

可她果然还是忘记了“初心”。

沉声的落尺,哭泣,叫喊,仿佛没有言语的对白,叙说着二人共同的记忆,待到暂停之时,少女眼前的这个男人才终于沉下气来,默默说出了他应该说出的话。

“对不起,永真,是先生不讲情面,把你打成这样。”

“呜…………………”

“但偷就是偷,是任何心意都不应作为理由的劣行。”

先生伸出了那一直无法伸出的左手,轻抚在少女的头上。

“我要继续了。”

看着先生再度高举的臂膀,永真便哭得更厉害了,而那声音越是凄厉,积蓄在心中的某种情感就越是强烈。她无法辨认那似哀非哀的感觉究竟是何,只觉自己的嘴唇已经僵住不动,舌抵上齿,预备着出口的话语。那是求饶,还是痛喊,或二者并出,她已无断决,只是单纯凭借着本能,凭借着心中无法道明的情感,于朦胧之痛中颤声回望,回望那个手握戒尺痛打自己,却令她在成长的岁月里于每每接触之时,都愿敞开心扉,永远不会憎恨的长辈,并轻声求道。

“爹爹……”

“…………………………”

“爹爹不打了……呜……”

稚嫩的声线仿佛凝固了时间,止住室内的声响,也止住了道玄的臂膀,那不同过往的乞求,仿佛要比任何一次叫饶或哭喊都显得娇弱可怜,难以言表,而那晶透如镜的双眼,正盯凝在他怔住的脸上,微微颤瞳后便苦涩一合,退回了臂中,继续为哀情的哭泣释放泪水,展现着一个少女心如碎火的脆弱模样。

“………………………..”

伴随沉默,紧握手中的戒尺点到了地上,道玄瞪大的双眼仿佛没有透出光亮,“失意”地呆滞在那里。他因严厉而皱住的眉头渐渐塌下,鼻廓放宽,代替唇口呼出气息,直至完全寂静了自我,才五味杂陈地闭上眼睛,不再凝望。

就这样过去了许久,连那烛灯的火光都显出了渐灭之意,而永真的哭声也在疲劳中缓缓降下,转回了细小的痛吟。她的臀上已经盖住了一张温水浸过的湿布,代替她有些不敢触碰的双手,温柔抚慰着臀间的肿伤。

“唔…………”

仿佛这份沉默的“礼物”还不足以让少女平息哀怨,她颤颤巍巍的跪坐起身,双手隔着湿布,兜揉起自己受打的屁股。这股触碰之痛如同心跳一般,不断在腰下跃动,越是费心按揉,就越会使那痛声提音升调,令她倍感羞涩。如此委屈可怜的小模样竟有一丝莫名的可爱,就好像记恨似的,永真伸出小脚,怼开了那把放在身边,将她打得哭天喊地的戒尺。

一边揉着屁股,永真一边开始回想起刚才的话语,自己一时无法挨痛的“错言”虽然止住了惩罚,但也让这后续的氛围变得十分尴尬。比起先生的训惩,她更怕先生不理她,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哪怕先生要一脸严肃地让她面壁罚跪,或一脸温和地摸摸她的脑袋,都会是一个令她可以接受的结局,因为这样,先生才不会记住自己的那句“错言”,不会像现在这样,于闭眼冥思之中,将失落与自责浮写在沧桑的脸上。

“先……生……”

少女对蹭着膝盖,小步挪到先生的身边,她低下脑袋,羞答答地拽住了对方的衣角,以往自己挨打挨罚,只要这样,先生就一定会有所反应,捏捏她的脸蛋,或者弹一下她的额头,但此刻对方却不为所动,就连看她一眼都不曾做到,一脸凝重地闭塞在那里,仿佛与先前的情形有所对换,令这不知其心的小辈怨意提升,认为这是先生对她失望的表现。可事实上,道玄只是单纯不知应该如何面对她,如何面对这个刚刚叫他“爹爹”的女孩儿。

这是道玄从未听过的称呼,抚养永真长大的他也曾幻想过自己老去的某天,会在永真的陪伴下度过暮生,在真正将亲情融于异血的关系下,听她叫出一声爹。但现在,自己却不留情面,将这个心爱的女娃娃痛打一顿,只因那早已无谓的教育固执,令他怨透了自己。

看着先生毫无反应,永真有点着急,声音又一次渗入了哭腔,挨过一顿打,还没等闹上几句别扭,对方倒先不理自己了。心中积蓄的不满与寂寥,让她无比渴望得到先生的回应,于是她慢慢趴在了对方的腿上,嘟着嘴巴,一脸羞红的说道。

“能揉揉吗……”

“…………………..”

少女鼓起勇气的话语依然得来了沉默,但小过一会儿,那张大手还是抚在了她的腰上。

“唔……”

永真倒吸一气,紧张等待着自己不知如何的未来,但很快,她便感受到一股推开之力,虽然略显犹豫,但还是让她落回了地上。

“你…………”

永真望向道玄的面庞,他已经睁开双眼,却依然没有看向自己,只是注视着那瓶酒盅,没有任何反应。

“好过分……”

哽咽的声音再度传出,被泪水重新注满双瞳的少女咬住嘴唇,颤声说道,随后她放裙起身,抹着眼泪离开了房间,而那帘门关闭之后,哀伤的哭嚎便响彻了整间走廊,直至渐远,仅仅留下道玄孤独的身影,在烛光散尽后的月映下,彻夜长叹………

临近晌午的日光在秋叶掩挡下,只有缕缕几束能够照进庙内,落在崭新的佛像上,而那佛像本应慈祥和蔼的神情却不知为何,蕴藏着一股无名的怒火,尽管它并不是因为那位入门的外客才显现得如此生动。

“好久不见,猿。”身披长袍,手提包裹的道玄嘴角上抬,在问候之后便盘腿坐下,望向不愿对视的老友,以及正趴躺在他腿边,深深熟睡的少女。

“别跟我说话,不想理你。”

“哼哼,怎么?生气了?”道玄轻声笑道,慢慢解开了包裹,里面放着三样东西:一件保暖的皮袍,一只木骨拼接,制作精良的手臂,以及一瓶瓷白的酒盅。

“我只是来让你试试这改进后的【手】,顺便……把永真落下的东西给你带来罢了。”他拿出酒盅,将其推到了佛雕师的身前,至此那浑浊的双眼才终于偏向了自己,于是他低声补充道。

“当然,还有带永真回去……”

“如果代价是你把她打成这样,我宁可不要。”佛雕师依然下咧着嘴巴,满脸不悦地轻抚着永真的身背,她似乎睡得很死,可见小半日的奔波已经让她疲惫不堪。

“好了好了,小点声,别把她吵醒了。”道玄抖开皮袍,盖在了永真的身上。“我昨晚给她上了药,但估计你也看到她跑来时一瘸一拐的样子了,必须再休养一日,以免发烧。”

“哼……”

“好啦……是我不对,对不起了。”他笑了笑,伸出手臂,缕起永真凌乱的发梢,那眼神中透出的疼惜就好似射入庙内的晨光,柔柔折映在永真的身上。

“别跟我说……”佛雕师挥开了道玄的手指,并将皮袍上提,完全遮裹了永真的身体。

“她又不是我的养女”

“哼哼,那还真是不好意思了。”

就这样,两位已有年岁的老友轻声相谈,许久不见的他们仿佛有着说不完的话语,但不论说到何处,只要睡梦中的少女发出声音,他们便会寂静下来,一齐望向少女的脸庞,而后过去一会儿,道玄已经为佛雕师断臂的左肩安好了义肢,并示意他做些动作,于是佛雕师拿起了那瓶酒盅,持在面前,细细的闻嗅端详,再小口饮下,伴随着舒畅的长呼,凝聚五官,体验那股辛辣的快感。

“哈……好辣!够劲……真是令人滋润的味道,一心那家伙,存着这种东西也不告诉我,可真是小气呢,哈哈……”他很少会露出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容,而那笑过之后,低头看向少女的神情中也同样流露出了他并不擅长的温情。

“不过,真的很好喝。”

“那就好,她一定会很高兴的。”道玄擦了擦汗水,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仿佛心中的惆怅,在佛雕师自然娴熟的动作下得到了些许消散。

“她到底高不高兴,就要看你接下来怎么做了。”佛雕师将永真慢慢抱起,这他第一次能够这样的搂住对方,看着她在自己怀里发出呼睡的声音,而后他将永真放在道玄的背上,确认对方背好之后,再度提盖起她身上的皮袍,做出了送别之意。

“嗯,我明白。”道玄佝偻着身体,起身回应,随后转头继续说道:“过段时间我会再来看你,到时候再一起喝酒吧。”

“好,不过……到时也把永真带过来吧,让她给我们斟酒。”

“哼哼,我知道了。”道玄笑着,将永真向背上托了一托,而永真的小手也在朦胧之中抓住了先生的肩膀,如同回到熟悉的温巢一般,将面容俯下,埋住了自己冰凉的小鼻头。

“那么,尽量去适应你的新手臂吧,这也许已经是我们唯一的办法了。”

“啊,当然,我一定会适应下去的……”

佛雕师一声长叹,背过身去,双手合十,对着那尊尊佛像闭目祈愿。

“毕竟……不想让她伤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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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月映下飘散浮尘的书阁里,一名少年正依靠着书架酣然入睡,半攥在手中的文卷已经渐渐脱落,就在即刻掉下之时,被一只并非血肉的手臂接拿开来,轻轻地放在了一边。忍者高大的身影伫立在少年面前,沉默片刻后,便将手中的衣毯批在了他的身上,随后落下木窗,慢慢关闭了书阁的帘门。

“御子殿下他……”

“嗯,睡得很香。”

永真看着轻步走来的忍者,脸上依然浮出着温和的笑容,此刻的她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庄重跪坐,而是一脸酒醉地倚靠木柱,侧并臀腿,偏着脑袋,望向回归这场酒聊的忍者。而忍者看到她晃荡的眼神,一股没有显于面相的关心之情使他盘坐接近,伸手滞于半空,做出了慰问的示意。

“我没事,呵呵……”她醉酒中的声音婉转动听,一双纤手握住了伸来的手臂,带着满脸的念情抬眼凝视,温柔抚摸。

“有的时候,看着御子殿下充满决心的样子,就会想起过去的自己。”

永真放下双手,将倚身的那根戒尺挪到了旁侧,随后她再度拿起小杯,将里面的残酒一饮而尽,一边发出受辣的喘声,一边用衣袖轻轻地擦拭嘴角,带着满面潮红,对忍者继续说道。

“不论是何身份,或何关系,每一个施爱于人的人,都会由衷希望这些【后辈】们能够健康成长,一生平安。”

“………………”

“面对御子殿下这样的孩子,就算是以主仆为纽带的阁下,想必也一定会在心里,有着些许无法道明的情意吧。”

永真低头注视着散发余香的酒杯,浑白的杯底晃映着淡光,并因低落而下的眼泪,斟满着思念的记忆。

“就像这烈酒,冷入唇口,热于心中。”

“你喝得太多了。”义手再度伸出,以指骨轻触女人的眼角,为她拭去生情之泪,而那脸庞随后侧倚而下,贴进了整个手掌,仿佛卸去了一切哀情,闭目感受这冰凉的温暖。

“哼……所以说,你们可真是………不解风情……”

鸣夜的锣声从远方渐渐传来,忍者该离去了,脸色上已显困顿的永真慢慢起身,对着面前同样站起的他鞠躬行礼。

“谢谢您请我喝酒。”

“不用谢。”忍者点头示意。“那么我该走了,御子殿下就麻烦你照顾了,我还要继续完成使命,完成必须去做的事情。”

“嗯,一路顺风,请务必平安地回来。”

永真双手抚腹,低首祝福,直至忍者背过身去,才抬起头来,目送他离去的身影。

“那个……”

“嗯?”

“为何呢?”

“怎么了?狼阁下?”

背身而过的忍者半转面庞,右额的苍肤让他的眉目在空阔中透出了坚定,他嘴角上抬,以那一如既往的平淡语气,最后一次,向着永真沉声问道。

“为何愿对我如此倾诉,因为这只安于我身的【遗物】吗?”

而永真只是微微一笑,轻声回答。

“啊……没什么。”

只是单纯觉得,您眉宇间的褶皱会为此变浅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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