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蕾小记 4

楼下的练功房,灯火通明。陈疏小心避开受伤的左臂,左脚搭在把杆上,轻轻一划,便划出了一个相当优美的弧度。

陈疏用右手保持的平衡,看着镜子里双腿远远超过的角度,摇摇头,又在震压中下去了几分。想到今天在办公室里的狼狈,心中只余“丢脸”二字!。

“陈疏,八年了,你不好好读书,也不好好跳舞……”。

“洛桑大奖很了不起吗?不过是一个在Tulsllt做了不到个月的solost,你未免太过自负!”。

一句句训斥,就像锤子一样,敲打着陈疏的心。这些年,我行我素,一向自诩自律的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得,退步到这种程度!当时被哥哥压在地上的时候,疼,是疼的,可是远远没疼到那份儿上。自小到大练舞,这种程度的疼,早该习惯不是,竟然哭成那个样子,实在不可原谅!陈疏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可疑的红晕—也许是觉得丢脸吧,年没见的哥哥,第一次见面,就把自己按到地上揍……。

陈疏收回思绪,放松胯骨,放任左腿又顺着把干向远处滑了几分。熟悉的疼痛袭来,陈疏眉头微皱,调整气息,静静地耗着。

“onon”陈疏的短信提示音在空旷的练功房里显得格外突兀。陈疏摸出手机,屏幕上“周宁”两个字,让陈疏没出息的一抖。没办法,周宁的积威实在太深—周宁是陈老爷子养大的,可陈疏,算是周宁养大的。从小到大,陈疏在周宁手里吃过的亏,挨过的打,数都数不清。这也是为什么,陈疏敢对自己的亲爹赌气,却不敢对周宁忤逆半分。周宁要罚陈疏,连老爷子都劝不住!

陈疏保持着滑叉的姿势,忙不迭得点开。一条简洁到不能再简洁的短信,出现在屏幕上—左臂睡觉的时候小心不要压到了,左腿的韧带拿冰敷一敷,否则聚筋了别来找我哭。

陈疏连着读了三遍,才组织词句回信:谢谢哥,我会注意,您早些休息,注意身体,晚安。

那边的周宁收到回信,看了一遍便把手机丢到一边。知道这小子脸皮薄,今天在自己那丢了脸,现在一定在练功房里折腾自己呢。发了一条短信试探,结果,果然还没睡。刚想拿回手机来给他电话令他早休息,一想还是作罢。一来陈疏早已不是那个在自己藤条下打滚的小孩子了;二来,自己不能管教他一辈子,该放手的时候还是要放手,要相信他的分寸。只能下次见面的时候再提醒一下好了,周宁如是想。

这边陈疏等了一会儿,不见回信,正要把手机收起来的时候,突然铃声大作。陈疏皱眉,怎么都挑这个时候联系?陈疏看到屏幕上“袁朗”,赶紧接起来。

“喂。”那边却嘈杂的很,像是夜店之类的地方。陈疏心里一沉。“喂。”。

那边终于出声了。“陈疏,陈疏……你是不是铁石心肠……”却明显是喝醉了陈疏强压怒气,沉声道:“袁朗,你现在在哪里?”。

“陈疏,我才不告诉你。”袁朗的声音,因为醉意,平白多出了一股旖旎的味道。就在陈疏耐心耗尽,准备挂电话,直接查袁朗的手机追踪时,袁朗又像个小疯子一般地发话了,“我才不会告诉你我在pollnrs,陈疏,你甭想找我……”。

陈疏哭笑不得。为了保险起见,陈疏还是查了一下袁朗的手机定位,以免这个死孩子醉到自己在那里都不知道。还好,袁朗的确是在他说的那个地方。

陈疏肩膀脱位不能开车,只能打内线电话,吩咐管家出门跟他接人。

陈疏赶到酒吧的时候,酒保正拿着袁朗的手机,准备给上面的联系人打电话—袁朗早就醉得人事不省了,幸好酒品不错,只是趴在吧台上自顾自地睡得七荤八素。

管家把袁朗抱到车后座上,系好安全带,陈疏也钻到后座,坐在袁朗的左边,用右手护着软成一滩泥的袁朗。

管家担忧地看着陈疏受伤的左肩,欲言又止,“少爷……”。

“开车,去袁家。”陈疏冷冷吩咐道。

凌晨点的四环没有了白天的拥挤,之有运货的大卡车川流不息地来来回回。陈疏看着怀里的少年,耳边又想起哥哥跟自己说的话:“教学生?我倒是见过你的两个弟子,一个唯唯诺诺的像小媳妇,一个则硬气地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陈疏,这就是你说的‘可以’教学生吗?”

陈疏心里不禁涌起一阵自责。到底怎样的压力能让这个孩子,去酒吧喝得酩酊大醉?

车子稳稳地停在了袁家门口。陈疏摸出门禁开门,管家在后面在陈疏的指挥下,把袁朗往二楼卧室背。家里的电话突然突兀地响起。陈疏走过去接起,听筒里传来少年慌乱的声音。

“袁朗!袁朗你总算接电话了!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哪里都找不到你,不敢跟教练说……哪有你这样的,陪人喝酒先把自己灌醉的?你现在怎么样了?”。

“我是陈疏。”。

“陈……陈……老师……”谢城吓得话都说不顺溜儿了。陈疏对袁朗有多严苛,他目睹过,也见证过,今天他算是捅了马蜂窝了。兄弟,我对不起你啊!谢城心中默默流泪。

“谢城,是你跟我解释,还是我现在打电话问你们教练?”陈疏的声音倒是听不出喜怒。

“陈……陈老师,都是我的错,您别迁怒袁朗。”。

“那是我的事,”陈疏不客气地打断谢城的求情,“说重点。”。

明明陈疏的声音,没增加一个分贝,电话那头的谢城却生生打了一个寒战。等到谢城结结巴巴把过程叙述完,陈疏的怒气终于被拱到了顶。

原来,今天谢城失恋情伤,袁朗作为好哥们儿,义无反顾地陪着谢城熄灯后逃出集训营地,出门买醉。谁知袁朗在谢城的诉苦之下,不知为何,表现地比谢城还悲壮。一杯接一杯地,拿sot当白开水似的喝。一开始还是袁朗劝谢城,不一会儿就成了谢城劝袁朗。谢城不知道今天袁朗抽什么风,劝又劝不住,只能先去结账,准备结完帐之后再把袁朗拉走。谁知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袁朗就不见了。谢城大惊失色,先是在酒吧里面找,找遍了,还是没找到。随后又出去找,可是这条街上酒吧夜店多入牛毛,谁知道袁朗摸进了那一家。谢城顺着街,一个夜店一个夜店地摸,并隔mn给袁朗手机打一次电话。找了半个晚上,袁朗连个影儿都没有,绝望之下,差点就去教练那里“投案自首”了。不过“投案”之前,谢城突然想起袁朗会不会回家了,试着给袁朗家里打了个电话。于是就出现了刚刚的那一幕。

私逃营地,深夜买醉,随便哪个罪名,都够陈疏把袁朗打个半死的。事实上,陈疏现在就想跑到楼上,一盆冷水浇到袁朗头上。无组织无纪律,罔顾危险,真是越长大越回去了!

想归想,当陈疏看到床上哪一张苍白的脸时,还是舍不得了。少年的身体极其清瘦,陷在柔软的被褥之中,只有脸露在外面,仿佛被子底下的身体只有薄薄一层。陈疏微微叹了一口气,怎么练了这么多年散打,身体还是这样一幅文弱样子。可是一想到,这样的身体,在比赛时爆发出的极大能量,陈疏就忍不住笑了,这哪是一个单薄文弱的孩子,这是一头小豹子呀。

陈疏正起身准备淘个帕子给袁朗擦擦脸,衣摆却被一只手抓住了。陈疏诧异低头看,却发现小豹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酒精加速了血液循环,也让那一双黑珍珠一般的眼睛,更加黑的发亮。屋里没有开灯,今夜又没有月光,仿佛整个房间里,只有那一对发光体。那一双晶莹璀璨的眸子,让人移不开眼睛。

陈疏没有动。抓住他的衣摆的手却松开了。小豹子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嘟嘟囔囔吐出一句话,像是无限委屈的样子。极轻,陈疏却听得极清。

“陈疏,我为什么喜欢你呢?你明明对我一点儿也不好……”。

袁朗说完这句话,像是终于放下心了一般,复又沉沉睡去。

袁朗的话,像是一条生锈的细铁丝,直直钻进了陈疏的心里,痛的鲜血淋漓。

陈疏站起来,去卫生间用温水淘了个帕子,复又回来。小心掖起被子,拿着还冒着点点蒸汽的帕子,细心擦拭着袁朗的脸颊。洗手间橘色的灯光,透过磨砂玻璃门,洒在少年的面庞上,连湿漉漉的睫毛都像是镀上了一层金光。陈疏的心突然柔软的不像样子。

陈疏微微叹了口气,自己到底是亏欠了这个孩子啊。

无论是教他跳舞的从前,还是做他监护人的现在,好像永远都是苛责大于温情。而自己在习惯了他的懂事的同时,却忘了,这个孩子,也不过只有20岁。

记得他小时候跟自己学舞时候,正是自己刚刚经历的那件事,最痛彻心扉的日子。痛定思痛之时,不自觉就对男孩子们更加苛求。而袁朗又是男班的翘楚,在得到自己更多关注的同时,同样也承受了不计其数的苛责。可袁朗从那时起,就是乖顺贴心的,从来没有在课堂上忤逆过自己。给他上小课时,痛到极处,也绝不乱喊乱叫,自己从后面看着这孩子单薄的脊背实在抖得厉害,绕道前面一看,才知道,竟是哭了。一堂课下来,往往嘴唇都被咬烂了。这孩子,在自己面前,永远都是那么的坚强隐忍。自己却如此狠心的利用这份坚强隐忍,一次次,无情的把他逼到极限。那时真的把袁朗当做自己的弟子了吧,恨不得把自己一身本领倾囊相授,却唯独忘了,问他一句到底是不是喜欢。

后来袁朗长大了一些,自己做了他的监护人,第一次肩负这样的重任,每逢错误,总是宁可矫枉过正也绝不轻易放过。

现在想来,这几年,自己真是对他太过苛责了。

窗外的夜色,浓的化不开。“陈疏,我为什么喜欢你呢……”耳边又响起刚刚袁朗的呢喃。陈疏嘴角牵起了一丝苦笑。

人在黑暗中,总是更加容易检视自己的内心。

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个孩子的呢?从3岁到20岁,自己见证了他一天一天的长大,而袁朗,又何尝不是陪伴着自己,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岁月。

这就是日久生情吧,陈疏想。各自在生命中互相纠缠,如今再也抹不去对方的痕迹。

歇斯底里的控诉,仿佛还在耳边。年了,如影随形的负罪,鲜活的记忆,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自己。如同一盆冰水自头上浇下,陈疏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陈疏痛苦的闭上眼睛。袁朗……我可以对你好,我只是不能爱你。

擦完了脸,陈疏拿着刚刚从洗手间顺来的乳液,轻轻地在袁朗的脸上涂着。若有若无的酒气,顺着少年平稳的呼吸,渡到陈疏的鼻端。

陈疏把纷乱的思绪赶出脑海,如今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自己首先,永远,都先是他的老师啊。

看着一向律己甚严的袁朗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心疼,是真的;生气,也是真的。才20岁,便学着别人借酒消愁,在酒吧喝到人事不省,如此罔顾危险,更不用提无组织无纪律的夜半私逃,哪一条儿,搁在从前,都能罚他去了半条命。只是一想到把他逼到丢掉所有的老成持重的人是自己,陈疏就不能不自责。

“算了……”,陈疏顺着少年额前的乱发,长叹一口气,“先让你一夜好睡吧……”

一觉睡到自然醒的我,看了一眼闹钟,只有:,心中立马荡起一个大大的微笑。昨晚熬到这么晚,今天还能及时醒来,不能不说是奇迹呀。

我收拾好了自己,拎着书包,往楼下走去。熟悉的香味,顺着楼梯,一阵一阵向我袭来。我在桌前坐定,听着管家伯伯解释陈疏不在,要我先用。我点点头,拿起勺子,舀起面前的粥,放入口中,一下子便愣住了。又惊又喜之下,我不顾餐桌礼仪,丢下勺子往厨房的方向张望,不出所料,看到了那个忙碌的熟悉的身影。

一腔热泪,便堵在了胸口。

吴阿姨,在我家做了十几年的保姆,上周,刚刚被辞退。十几年了,妈妈没有给我做过一顿饭,可以说是吴阿姨的饭把我养这么大。

看着眼前那碗熟悉的粥,我的心中,像是堵了一团棉絮,百感交集找不到一个出口。老师啊老师,你如此待我,让我何以为报?。

吃完早饭,刚放下筷子,陈疏的电话就打来了。

“昨晚睡得怎么样?”。

“还好。您呢?”不是想说谎,只是习惯了掩饰,不愿把自己的不适和脆弱暴露于人前。

只是话一说完,我就明显感觉的了电话那头的低气压。我心里明白,陈疏,定是知道了。

“嗯。放学管家会去接你,回家之后,二楼练功房旁边的健身房左边数第二个跑步机,模式已经调好,我不说停,不许停。”。

陈疏的声音,明明听起来跟平常没什么差别,这边的我,却觉得温度降了几度。这是惩罚吧?我默默地想,今晚上,定是不会好过了。

陈疏放下电话,继续搅着锅里的粥。喝了这么多酒,醒来之后胃里应该会很不舒服吧,喝点粥希望可以缓解一下。又切了一个柠檬,做了一小壶蜂蜜柠檬水,估摸着这孩子快醒了,连同粥一起端了上去。做完这一通,陈疏下去给袁朗的教练李奇发了封邮件之后,净了手,一个人来到了惩戒室。

陈疏坐在他惯坐的的椅子上,只觉得恍如隔世。上一次自己坐在这里,还是一个半月之前。就是那天,自己生生把袁朗逼走了。陈疏摇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摇走。

那边袁朗终于醒了。身下柔软的被褥枕头,让袁朗在清醒的第一刻就意识到了不同。顺着枕边的香气看过去,却看到一碗香喷喷的粥和柠檬水摆在床头小橱上。陈疏眯眯眼睛,昨夜的事情像是电光火石一般回到记忆中,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自己在酒吧喝酒,自己拉着陈疏说了句什么话……袁朗懊恼的把自己的脑袋狠狠地砸向柔软的枕头,恨不得一头碰死自己。

看着枕边香喷喷的粥,袁朗哪里还敢用,一咕噜爬起来,一口气喝了柠檬水之后便跑进浴室冲了个战斗澡,换好衣服,战战兢兢地走到了惩戒室门口。

袁朗抬手敲门,半握的拳头有微不可见的颤抖。说不害怕,那是假的。这次闯了了这么大的祸,还累及陈疏半夜给自己收拾烂摊子,更不用提自己终于说出了隐藏了这么多年的心事,门那边陈疏的暴怒,自己都不敢想了。

正在踌躇着,面前的门突然被拉开了,门后是一张没有任何波澜的脸。

“到了为什么不进来?”。

袁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难道要说怕挨打吗?又听到陈疏继续问,“粥喝了没有?”

袁朗相当诚实的摇了摇头。

陈疏气结。我在你心中就有这么凶神恶煞,让你空着肚子挨打?真不知是该庆幸自己积威深重,还是生气这孩子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跟我来”,陈疏关上门,拉着袁朗下楼去了厨房,亲自又给他盛了一碗,看着他吃下去。

袁朗这才注意到陈疏带着支架的左臂,却还是忍住了没有问出口。该是自己知道的定会让自己知道,不该知道的不要多话,这是这些年来袁朗在陈疏的家法下学到的第一条道理。看着眼前眉目如画的男人,所有的疑问和刚刚的战战兢兢,都被温热的粥消散殆尽。袁朗的小心思又活动起来:身体不方便,却还为自己熬了这么好吃的粥的陈疏,是不是也有点喜欢我呢?沉浸在白日梦中的袁朗,眼中只剩下了那个在不远处忙忙碌碌的男人。美味的粥好似失去了味道,只是一勺一勺被机械地往嘴里送,一会儿便就见底了,袁朗却丝毫不觉,还拿着勺子去碗里够,金属和瓷器撞击的声音,把袁朗瞬间从美梦中惊醒,也成功地吸引了男人的注意力。

陈疏失笑,“没吃饱就再去盛一碗,犯不着把碗也吃了呀。”。

袁朗面红耳赤。只是不知道他脸红的是餐桌礼仪,还是刚刚那一段,关于那个男人的,隐秘的、旖旎的遐思。

不过气氛总算是轻松了许多。等袁朗漱完口,陈疏才吩咐道,“去站着吧。”

袁朗乖乖地上了楼,走到自己“专属”的那个墙角,站定。

这一站就是个小时。

“我也不问你错在哪了,若是这种事都不觉得自己做错,我也不用再打你了。”陈疏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袁朗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袁朗一抖。

“行了,转过来吧”,陈疏回身坐下,摩挲着红木的戒尺,淡淡道,“哪只手翻得墙,哪只手拿的酒杯?”。

袁朗转过身,看到那柄木尺,瞳孔就是一缩。多少年没有被戒尺打过了?自己印象中,戒尺是惩戒小孩子专属的啊,自己都20岁了。又听到陈疏只字不提昨晚自己说的“胡话”,不知道是该难过还是庆幸。

“既然不想像小孩子一样被罚,就别犯这种幼稚的错误”,陈疏似是看出了袁朗的心思,冷冷道,“问你话呢?”。

袁朗无法,只能照实答道,“两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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