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乍断 6

一年前—

齐姝琴死后的第四日。

公证人和律师双双出现,出示了齐姝琴生前立下的遗嘱—都是关于后事安排的。

对于齐家,这是一个晴天霹雳。

原来齐姝琴死前那两周频繁的出行,并不是去什么高级消费场所,而是去了银行、公证处、律师事务所、丧事服务点、丧葬物品专卖店……

楚轻烟当年留给每个孩子的大笔遗产,齐念佛都在儿女成年后转到他们的账上去,齐姝琴已经二十岁,自然早就有了这笔款子。

而她将这些钱,全都用在了自己的身后事上。

她立下严格的丧事遗嘱,进行了公证,还聘了律师来监督执行。

她没有按照玄黄界以往的规矩进行土葬,而是要求火化,并且自己就选好了火葬场和骨灰盒。

她不要进到齐家祖坟里,而是选了一个社会上的最普通、离齐家主宅最远的墓园。

她自己选好墓碑、墓地、墓志铭。

她选择在墓碑上刻下的不是“齐姝琴”这个名字,而是“莫生”。

莫生,陌生,陌路人,莫要生。

她还自己选好了寿衣的布料和样式,裁成了最后的美丽衣衫。

她就这样寂寞而从容地安排了自己的死亡与后事,而把齐家,把她的亲人,她的父亲,彻彻底底地排除出去。

不需要你们*心,只因莫生与齐家毫无瓜葛。

面对这个结果,已经备受打击的齐念佛,一言不发地接受了。

他看着女儿出生,看着她长大,渴望能看着她出嫁,甚至还自以为是地幻想着她日后的幸福生活……

但他最终只能看着她被送入手术室。

掀开单子,去看她沉睡的容颜。

身为父亲,他竟然不能*办自己亲生女儿的丧事。

女儿生前的一系列安排,彻底否决了他做父亲的资格。

这是重重一巴掌,对他,对齐家,对所谓的亲人。

这事实就是那天真的孩子,直言不讳地道出皇帝的新衣。

自以为华美锦缎在身,今朝方知裸奔数年。

心如刀绞,血色褪去,齐念佛的身子摇了摇,齐柳笛慌忙扶住了他,“爸爸!”

“你姐姐……”齐念佛呢喃,“她就这么去了,她去了,还把自己烧了,一点都不给给我留……我的女儿,我和轻烟生的漂漂亮亮的女儿,那么美,那么小,那么柔弱,活生生的一个人,会笑,会哭,会说话,会喊爸爸的……可最后给我的,就是一只小小的盒子。便是这个小盒子,我都不能留下……”

齐柳笛轻轻哭泣。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病了呢……”

每次要离开墓园的时候,齐念佛都会这么念一句。

一年了,日日都念一句,“我会给她找最好的医生,好好呵护她,让她养好病,再看她凤冠霞帔,风风光光的出嫁……”

但是,这一切都不会再实现,缘分已生生斩断,遗憾将永久留存。

慢慢地抚摸着墓碑,齐念佛落下两行苍老的泪。

父女俩蹒跚着走出了墓园……

六年后—

齐念佛站在这家幼儿园外,脸贴着栏杆,恨不得将脑袋塞进去。他专注而近乎贪婪地望着那个小女孩—玲珑娇躯、冰肌雪肤、长睫毛、乌溜眼睛、娇美嘴唇、白嫩嫩的小脖子、小胳膊还有小腿,穿着普普通通的小花裙子,踩着小红皮鞋,梳着两个小辫子,还背了只小兔子图案的包,带着小姑娘的奶香,乖巧地等在幼儿园门口。

还是那么美丽,那么可爱,那么柔弱,那么乖巧……

那对夫妇出现了。

小女孩甩开幼儿园阿姨,快乐的鸟儿般“飞”了过去。

“爸爸—!妈妈—!”小女孩蹦跳着,让她的爸爸一把抱起来,转了几个圈,又拼命地亲了亲。

小女孩咯咯笑,她的妈妈接过女儿,也亲了亲,“乖琴儿,爸爸妈妈的小乖乖,今天听老师话了吗?”

“听了,老师奖励我一朵小红花!爸爸抱我—”小女孩娇声娇气地说。

她的爸爸又抱过女儿,“乖女儿,爸爸的乖女儿,走,爸爸妈妈带小宝宝回家喽—”

“回家喽,回家喽!”小女孩骑在爸爸的脖子上,高高兴兴地拍着小手。

妈妈跟在一旁,含着笑,握住丈夫的手。

普通的一家三口,幸福地向车站走去。

齐念佛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人伦喜剧,思路回转—

自己每日都抱着各种礼品到女儿的墓地,风雨无阻,最终让湛家掌门动了恻隐之心,几经周折和冥府联系、求情、商议。最终,湛掌门私下告诉了他,齐姝琴转世后的人家。

琴儿投生到了最普通的工薪人家,她是这对恩爱夫妻的宝贝独女—这普通的人家,没有超生的资格,他们只安安分分地生下一个女儿,视若珍宝。

他们给她取的名字里也带了个“琴”。

他们是琴儿的父母,他们可以亲密地喊着琴儿,他们可以随便抱着琴儿,宠着琴儿,爱着琴儿。

琴儿只会喊他们“爸爸妈妈”,亲他们,向他们撒娇,让他们抱抱,依偎着他们,开开心心。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那么这些幸福本该由我享受。

齐念佛悲哀地想。

我的琴儿,爸爸和你的父女缘分,已彻底结束了。

错过了,回不来了……

他提起手杖,缓步离开幼儿园。

夕阳西下,余晖遍染大地。

一位衰老的人孤独而缓慢地走动,一对年轻的夫妇抱着心肝女儿,笑盈盈地行走。

他们走的是两个相反的方向。

背道而驰。

真的回不来了……

至少……

齐念佛望着夕阳,感到脸上一片潮湿。

这一生,琴儿很幸福。

第二种结局

齐宇乾进到家门来,左手提着一盒子昂贵饼干,怀里还抱了只一人多高的蓝色大海豚玩偶,正好看到妹妹齐柳笛和弟弟齐宇成指挥着傀儡们,抬着那只精心包装的双层大蛋糕,一点点往楼上挪去。

“这么高的蛋糕啊。”齐宇乾吃惊地仰起头。

齐柳笛笑道,“这可是爸爸精心挑选,专门订做的。店里刚给送来。说是可漂亮了,一会儿到姐姐房里打开后,大哥你就知道了。”

齐宇成清点着蜡烛,“姐姐今年二十一了,要不弄两根大蜡烛,一根小蜡烛?”

“那多不好看。”齐宇乾坚定地否决道,“妹妹第一次正正经经过生日,别弄那么寒酸。咱家总不至于到了买不起蜡烛的时候。”

齐宇成说:“可不寒酸了,各家的礼物都送过来了,花花绿绿全堆在房里,就等着拆给姐姐看。”

兄妹三人说笑着,一并进到齐姝琴的房内—屋子被重新装饰过了,拉着彩纸,挂着彩灯,湛家掌门还送了个漂亮的“琴儿,生日快乐”的大招牌,这时已被贴到墙上。半个屋子都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礼品包装盒,精美的包装让人眼花,只等待着小寿星的“临幸”。

齐念佛正忙着将华美的新衣服给女儿穿上,齐柳笛赶紧过去帮忙,将这套漂亮的公主裙穿到了齐姝琴身上,再小心地把她放回到枕头上,半掩了被子。

齐姝琴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睡颜平静。

她睡了一年了。

齐柳笛坐在床侧,握着姐姐的手,默默地想:

一年前—

还魂丹让齐姝琴暂停了一个多小时的心,重新跳起了生命的鼓点。

但她却醒不过来了。

陈医生遗憾地说,孩子本来已经去了,大脑缺氧时间过长,怕是这辈子……都要昏睡了。

简言之,齐姝琴变成了一个昏迷的植物人。

她安详地闭着眼睛,非常舒服地睡着。

面对这个结果,忽然造访的湛家掌门感到十分遗憾,并揭开了她独立调查出来的案件真相。

她让傀儡将她带来的那只铁箱子打开—里面封住了两条鼍,规规矩矩地趴着。

符咒一打,那两条鼍渐渐化作两个人—

竟是齐柳笛的好友和齐入画的男友!

大家都震惊。

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这两只鼍妖的修为很高,他们冒充人类,接近了齐柳笛和齐入画,然后光明正大进入齐家,不停地诱惑着齐柳笛和齐入画带他们接近密室,伺机偷窃。正巧火炉房失守,齐柳笛和齐入画毫无防备地将他们丢到密室旁,就赶去救援。给了这两个妖孽可趁之机。他们进入密室,匆匆盗走两本秘笈,用妖术藏于体内,再用巧妙的妖术,伪造成死亡的样子。而后,他们的同党,也就是所谓的家属,跑到齐家,把他们的尸体给领走。可惜的是—这一切,忙乱中的齐家众人,都没查出来。

齐姝琴确实放走了白鼍妖和绣娘魂,但这对妖鬼和这个案子,没有半丝瓜葛。

用叛族等重大罪名来惩罚齐姝琴,何其冤枉!

湛掌门看着昏睡的齐姝琴,听了事情的经过,只对齐念佛说:“表哥,这个案子中你的态度,是压倒这孩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齐念佛痛苦地闭紧了眼睛,他不敢再去想那个事实—他用那只洒满勿忘我的铁盒子残酷的威胁了女儿,逼得女儿认了罪,受了大刑。

而这只铁盒子里封存的不是什么奇珍异宝。

只是一个关于死亡与爱的秘密。

这就是齐姝琴的世界。

湛掌门亲了亲表侄女的额头,轻轻念道:“灯之将残,花之将萎。莫有悲伤。曾经有过—如此明亮,如此芬芳……表哥,你这女儿被你抛到悬崖的边沿,却依然坚韧地生长到现在;她被你打入黑暗的角落里,却依然没有失落对美和爱的认可与向往。她从容地独自面对死亡,最后一刻依然带着祝福,鞠躬谢幕。你拥有最善良的女儿,但却把她逼成现在这个样子……表哥,好好想想未来该怎样对这孩子吧。”

她直起身子,告辞离开。

齐念佛望着女儿齐姝琴—她好美丽,好安静地躺在床上。

清秀的容颜上,带着一点点微笑,胸脯轻柔地起伏。

却不见她睁开双眼,听不到她喊一声“爸爸”。

……………………………………………………

一张炕桌抬到床上,齐柳笛赶忙给齐念佛让地方,齐念佛小心翼翼地将双层大蛋糕放到炕桌上,那兄妹三人则一点点插好二十一根蜡烛。

今天,是齐姝琴二十一岁的生日。

她在二十岁昏迷,迎来昏迷后的第一个生日。

也是她三岁后,过得第一个生日。

齐姝琴再次拥有了一只生日蛋糕,比十八岁的那只更大、更美、更好吃。

这个因为一只生日蛋糕而被毒打的孩子,终于理直气壮地有了一只生日蛋糕。

这个不敢过生日的孩子,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庆祝生日。

可是她已经看不到、听不到、尝不到也感受不到了。

她只是个小小的植物人,安安静静地沉睡着,外界一切的荣辱,烦恼与忧愁,哀伤和痛苦,一切的一切,都和她无关了。

再也不会有人打她,但即便是打了,她也不会有反应了。

齐宇乾将海豚放到齐姝琴的床头,海豚乌溜的黑眼珠子与齐姝琴雪嫩的肌肤配在一起,甚是讨喜。

齐念佛在一旁微笑,“琴儿喜欢抱着这种大玩偶睡觉,你们妈妈去后,我就再也没给她买过新的。有一次我带你们几个上街,她徘徊在橱窗前,就想要一只大海豚……我把她给打了,还骂她不配……”

声音微微哽咽,齐宇乾急忙说:“爸爸,这些我都记得呢。所以我特意去会员店挑了一只最漂亮最干净的替您买回来,送给妹妹。”

“琴儿一定喜欢。”齐念佛柔和地看着女儿,蜡烛的火光映衬着她姣好的容颜。

“对吧?爸爸的琴儿。”

齐姝琴安然沉睡。

然后他们围坐在齐姝琴的床周围,轻轻唱起了生日祝福歌,又吹熄了蜡烛。他们说着“生日快乐”,却没有回应。

齐姝琴的睡颜依旧。

“姐姐睡得真香。”齐柳笛轻轻叹着。

“睡得香就好……”齐念佛小心翼翼地给女儿掖了掖被角,又亲了亲她的脸蛋。

女儿还是静静地沉睡着。

“睡得香就好。”齐念佛喃喃着,“但是琴儿会醒过来的。爸爸相信这一点,有生之年,一定会看到琴儿醒来,再喊我一声‘爸爸’……琴儿一定会醒过来的。”

他轻轻地拭去眼角的一滴泪珠。

微微一笑,对齐宇乾、齐柳笛和齐宇成说:“给琴儿把礼物拆开吧。让她好好高兴高兴,十七年了,我没让她过一个生日。”

精美而昂贵的礼物被一个个拆开,欢喜地声音,此起彼伏。

一台悲凉的独角戏。

礼物的主人,看不到也听不到。

她不会开心地睁大眼睛,她也不会露出惊喜的笑容,她更不会用好听的声音,柔弱地喊一声“爸爸”了。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现在,再也没有谁可以伤到她。

她只是沉睡,带着自己的那些明亮和芬芳,在自己的世界里享受着—

永恒的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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