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乍断 6

齐宇乾和齐宇成都急切道:“陈医生,怎么会呢?她虽然体弱,但并没有大病啊,以前从没看出来啊!怎么会突然就不行了?”

陈医生叹息说:“隐疾,很不常见的一种……我真也没想到,从来没想过她……”

在齐柳笛的哭声与齐宇乾和齐宇成的连声询问中,齐念佛没有再参与这份“热闹”,他低下头,签上了自己的姓名—作为齐家掌门的他,签署了多少次姓名呢?早已是自信的流畅。

可是现在,他握笔的手指很松,落笔的刹那却很用力,但随后又松开来,那笔便失去了重心,他的手指努力收缩着大概是想挽回,但是已来不及—

咔嗒,笔杆落地。

“求求你。”齐念佛恳切地说—他几乎从未这样低声下气地进行哀求,“求求你,救救她。她不能死。求求你,让我做什么都行,让她好好活着……”

陈医生没有给出答复,他苦苦一笑,立刻背身,回了抢救室内。

齐念佛望着那扇冰冷的门逐渐合拢,关闭的霎那,他面无表情地坐到了沙发上。

手里冰凉,是那只大大的铁盒子。

女儿的宝贝盒子,命根子一样珍贵,不,恐怕在女儿心里,比她自己的命还珍贵。

她昏死过去前,艰难地交给了自己。

一直都不肯打开,不肯让别人去看,不肯告诉别人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多少年了,齐念佛只知道这是初中那个穷酸小男生送她的礼物,分手的礼物。齐念佛及其厌恶那个男孩,小小年纪谈恋爱,油嘴滑舌小恩小惠来收买自己女儿的心,真当齐姝琴背后没有他齐念佛这个老子保护了吗?

可齐姝琴宝贝这个盒子,大概是初恋吧。

齐念佛和亡妻楚轻烟虽是父母之命,但却真的是一见钟情,伉俪情深。爱的味道,齐念佛不是不记得,甚至他太过于爱妻子,爱到不能自拔。虽然不屑于也不情愿承认,但他还是理解女儿初恋的感受—只是他想,这孩子害死了轻烟,她太可恶。不能饶恕,不能理解,不能软化半分。

而且,一想到女儿初恋的开始竟然是亡妻的逝世纪念日,齐念佛那气就不打一处来。而且再怎么理解,他也绝对无法容忍女儿还没上高中就在公共场合与男生接吻,毫无廉耻之心!

是以他冷漠地责罚了女儿。当然,毕竟是自己的女儿,那天齐姝琴受完玻璃鞭后,被押去祠堂罚跪,齐念佛一直站在门外,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瘦弱女儿,直到她晕过去,再静静地走过去,把她抱回房间,上药疗伤。玻璃鞭伤害之恶毒,齐念佛是亲眼目睹了,不肯承认自己的心疼,因为绝对不可以饶恕她—齐念佛一遍遍对自己说,不可以,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原谅了她,那么到底该由谁承担轻烟之死的罪责呢?

那是齐念佛永远不敢去想的问题。

逼着女儿分手,重罚了女儿,再看着她抱回这个盒子,大雨滂沱,拖着一身冰凉、伤痕、疲累与绝望的女儿,披着厚重的夜色,踉跄地走进来。长发早已散开,每根发丝都湿漉漉地滴答着水珠,脸上已分不清泪水或雨水,也许还有疼出来的汗水。但她的双臂环着,双掌护着,十根手指紧紧箍住—那只盒子。

现在,这神秘的盒子就躺在齐念佛的怀里。

齐姝琴昏迷前,几乎是拼死交给自己父亲的东西。

她是要告诉自己,有什么东西—很重要的东西,在里面吧?

齐念佛颤抖着手,将盒盖慢慢地揭开。

没有什么金银财宝,没有什么稀罕法器。

有的,只是一罐大药瓶,一张背后写了字的诊断书。

仿佛被闪电击过,齐念佛一把抓起药瓶。

药瓶是空的。

他辨识了一下服用说明,宛若坠入冰窟。

“不,不可能,不会的……”

目光凝在了那张诊断书的姓名栏上—清清楚楚,写着“齐姝琴”这三个字。

齐念佛颤抖着拿起这张诊断书—时间,是五年前的,这应该是琴儿生日那天的啊,对,是她十八岁生日,也是轻烟逝世的纪念日。记得那天女儿偷偷摸摸地拎回了一只蛋糕,记得那天自己二话不说,狠狠地打了她,并且让她耻辱地示了众……

五年前……

五年前。

“在她这次发作前发现……”陈医生的话回荡在齐念佛脑海中,“都有很大希望……”

如果诊断书,是五年前的……

那么……

齐柳笛兄妹三人都担心地看到齐念佛不停地抖着手,目光直直地盯着一张发黄的纸。

“爸爸!”他们三个一齐围了过去。

齐念佛轻轻道:“五年了……”

他茫然地说:“她瞒了我五年……五年……多好的治疗时机……为什么……她为什么瞒着我……难道她以为我会恨到看着她去死吗?难道她以为我舍不得给她出钱治病吗?难道……难道我竟迫得她一点恋生之意……都没了吗?”

“爸爸,您怎么了?”齐柳笛带着哭腔说。

齐宇乾拿过齐念佛手中的诊断书,他看完了,齐宇成看完了,最后传到齐柳笛手中。

这里一片寂静。

齐柳笛难以置信道:“不可能,不可能的,这不可能的!姐姐早就知道自己病了?她为什么不说啊?!她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啊!”

年轻的女孩揉着这张过期的诊断书,不经意地看到了后面的字。

她愣了。

“啊……这是姐姐的笔迹……”

“笛儿,后面写的是什么?”齐宇乾哽咽地问。

齐柳笛的泪水,盈满了双眸。

她轻轻地念着。

念着齐姝琴留下的最后一段文字—

灯之将残,花之将萎。

莫有悲伤。

曾经有过—

如此明亮,如此芬芳。

无论生命怎样的伤悲—

少女躺在手术台上,轻松地舒展着全身。

我们的记忆中,也依然能保留着—

心电图放缓着,血压下降。

美的希望……

身体轻盈,周围一切嘈杂,都已不再入耳。

和爱的力量。

嘟———

别了,我二十年的生命。

我依然爱你们……

这不易的缘。

陈医生摘下口罩,他眼中充满了泪水。

许久,许久。

他颤抖着手,将白色的单子,盖上这位少女那美丽而平静的睡颜。

他看着她出生,看着她享受了三年小公主的幸福,看着她母亲难产后离世,看着她就此坠入地狱。

一次次被生父毒打,一次次地皮开肉绽,一次次地嚎啕大哭。

哀嚎、呻吟、发烧、昏迷。

她痛苦地挣扎着,努力活到了今日。

然后,在这个明媚的上午,她带着一个从容的微笑,闭目而去。

行医三十年的老医生,见惯生离死别,他读懂了齐姝琴的这个微笑。

不过是一个渴望已久的转身,轻松地别了一段不堪回首的人生。

雪白的单子掩住少女平静睡颜的刹那,陈医生俯下身,他的手指哆嗦着为她拨了拨乱发,放到少女还有些温热的耳后。

轻轻说道:“睡吧,琴儿。”

泪水大滴地涌出,“你……终于……可以好好睡了……再也不用……害怕了……不用……担心了……睡吧……”

护士们沉默着离开,医生们沉默着离开,只有主刀的陈医生还静默在一旁,很久,很久,他不愿离去。

直到身旁出现了一道人影。

齐念佛。

“齐先生,抱歉。”陈医生打起精神,尽到医生的职责。

齐念佛似乎什么都没听到,三个儿女已扑过来,围住了齐姝琴,哭声一片。

齐念佛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在女儿脸上的白单子。

齐姝琴已离世,但体温尚存。脸颊上还带着生命的一点点红,点缀着她清秀的容颜。

齐念佛轻轻吻了吻女儿的额头,“我的女儿真美。”

他喃喃着,“睡着了,也这么美丽。我和轻烟……生了一个漂亮女儿。我说,要给她所有的幸福……让她快快乐乐的。”

他又亲了亲女儿的脸颊,一旁的陈医生哽咽着,“令嫒……去得很平静……真得很平静……她……不会再品尝痛苦了!”

齐念佛的身子轻轻一抖。

“乾儿、笛儿、成儿,你们三个……快!”齐念佛猛地直起身子,“快去密室!”

他掏出钥匙,带着一股歇斯底里的执着,“去密室,立刻去密室……”

他哑着嗓子说:“把还魂丹拿过来。我要救琴儿,她不能死,她不能就这样离开我……”

琴儿……

爸爸不相信你就这样绝情地离开。

爸爸一定要救活你。

然后,让一切都重新开始……

第一种结局

秋风萧瑟,墓园凄冷。

落满枯叶的甬路上,慢慢走来两个人—一个生了中年男人的脸孔却是满头白发如雪,另一个是带了点学生稚气的曼妙少女,她捧着一束怒放的白菊花,而中年男人的怀里抱着一只大眼睛的蓝色海豚玩偶。他们并肩,一起走到一座墓碑前。

洁白而朴素的碑上,一笔一画地刻着墓主的姓名—莫生。

莫生墓。

没有墓主的照片,只刻了出生和死亡的年份。

这是一个停留在二十岁的花样年纪。

黑底子的墓志铭上刻了端正的楷书—

灯之将残,花之将萎。

莫有悲伤。

曾经有过—

如此明亮,如此芬芳。

少女将白菊花放到墓碑前。

“姐姐,爸爸又想你了。”少女—齐柳笛轻轻地对墓碑说,“爸爸每天都想你,每天都要看看你。大哥、大嫂、我还有小弟,我们轮流陪着爸爸来看你。今天,轮到我陪着爸爸来看姐姐了。”

她燃了三支香,小心地插在泥土中。

青烟袅袅,散入空气不见。

齐柳笛红着眼圈,一叹。

“姐姐,你好狠心……”

自你走后,已经过了一年多了。

齐念佛站在一旁,疼爱地凝视着“莫生墓”这三个字,一双苍老许多的大手柔和而谨慎地摸了摸,仿佛这墓碑是全天下最稀罕的珍宝—那石头有一面及其光滑,显然是让人的手给摸平了。

他的手指拂过的,不是石料。

是岁月,是回忆,是心……

一年前—

还魂丹也依然挽不回齐姝琴坚决离开的脚步,在奋力抢救六个小时后,女孩尸身逐步的冰冷和僵硬,宣布了她无可挽回地逝去。

留下的,就是一辈子都再无弥补机会的人。

齐家人—尤其是齐念佛等直系亲人,记得最清楚,那刻骨铭心的一段黑暗岁月。

在齐姝琴去世的第三天,湛家女掌门突然造访了满堂缟素的齐家主宅,她表情肃穆,身后的几只傀儡扛着两口大铁箱子,一路疾走而入齐家宅。

齐念佛接报,虽然痛苦到恨不得昏睡不醒,但终究活在现实中,他只好强打起精神,亲迎出来。

“表哥,节哀。”湛掌门微微一躬,“虽然很不合时宜,但我觉得总该让孩子走得清白点。”

她利落地拍拍手,傀儡们将铁箱子打开—那里面封住了两条鼍,规规矩矩地趴着。

湛掌门符咒一打,那两条鼍渐渐化作两个人形—

竟是齐柳笛的好友和齐入画的男友!

大家都震惊了。

湛掌门说:“间接导致琴儿死亡案子的罪魁,现已落网了。”

她冷静地陈述道:“当日得到齐家对此案的总结汇报后,我隐隐感觉其中有诈,火炉房与密室相去甚远,如何白鼍妖与绣娘魂舍近而求远?如何在逃亡之时,还要把两个根本不会碍事的凡人杀害?如何那两个凡人的尸体,如此快就有家属给匆匆领走呢?奈何齐家内务,我无凭据也不好干涉,故此暗中走访。终于捕获了这对伪装成人类的鼍妖。”

湛掌门递过两本秘笈,“两只鼍妖的修为很高深,他们冒充人类接近了齐柳笛和齐入画,光明正大进入齐家,诱惑着齐柳笛和齐入画带他们接近密室,伺机偷窃。正巧火炉房失守,齐柳笛和齐入画毫无防备地将他们丢到密室旁就赶去救援,给了这两个妖孽可趁之机。他们进入密室,匆匆盗走两本秘笈,用妖术藏于体内,再用巧妙的妖术伪造成死亡的样子。而后他们的同党,也就是所谓的家属,匆匆跑到齐家,把他们的尸体给领走。可惜的是—这一切,忙乱中的诸位,都没查出来。”

湛掌门见齐念佛呆呆地不去接秘笈,便会意地放到茶几上,“完璧归赵,两只鼍妖也就交给齐掌门处理。”

慢慢的,她环视一圈,满厅白素花圈,再去端详憔悴呆滞的齐念佛,她一脸公事公办的表情褪下,浮上的是惋惜和无奈,“表哥,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啊?我要你冷静下来,理智地看这个案子。可是你……”

接触到齐念佛眸光深处的哀痛,她不忍再说了。

这不是齐家高高在上的掌门人。

这是一个丧女的愧疚父亲。

自己带来的真相会加深这个愧疚。

但是自己一定要这么做。

琴儿,表姑非齐家人,又要维系玄黄界各家平衡,没能及时帮到你。

至少要让你清清白白,要让他们内疚一生。

总得有人受到惩罚。

湛掌门转过身,静静离开了。

“姐姐,当年是大家错怪了你,害了你。”

秋风中,齐柳笛哀婉地抚摸着洁白的墓碑。

姐姐,决绝而走的你,恐怕不会想到爸爸竟会如此痛苦……

那日,湛掌门离开后,爸爸就把自己关在了你的房间里,整整三个晚上都没出来。爸爸没日没夜地翻啊,找啊……你知道吗姐姐?爸爸是在找你的东西啊!爸爸疯了般地想找到能寄托着你气息的物品,能让他抱在怀里去宝贝,当作你来宝贝,哪怕只是一张相片……

可是姐姐,你好狠的心。

那些行李箱里,怎么都是撕碎的纸张、扯毁的衣物、砸烂的物件,焚烧后的照片呢?

你怎么把你的东西都给烧了、扔了、撕了呢?

连你的电脑上的一切,都给恢复到原初;网上的足迹,你都给抹去……

姐姐,你就这样怨我们吗?一点东西都不肯给我们留下,一点痕迹都不让它存在,让我们连怀念你、追悼你、去寄托去追忆的物件都没有……

姐姐,你知道吗?

当爸爸从你房间出来的时候,头发全白了。

后来,爸爸从网上看到你初中同学贴的毕业照,如获至宝,愣是印了一张,再将你的头像给扣下来,就那么一小点,小得还不如拇指盖大,模模糊糊的可怜。

可爸爸却视若珍宝,他精心地裱到怀表里,时时刻刻都戴在身上,就仿佛你被盛在了他的心口。

落叶扫过,齐柳笛仰起头,天高云淡下,泪水慢慢滑落。

一旁的齐念佛正深深亲吻这方墓碑,再将可爱绵软的大海豚放到墓前,带着一点讨好的笑容,喃喃道:“乖琴儿,爸爸来看你了。爸爸这回又给你带了个玩具。爸爸昨天晚上刚刚想起这件事情,琴儿很喜欢玩偶对吧?小时候,琴儿看着海豚玩具好,一直趴在橱窗外盯着不走。琴儿想要爸爸买,爸爸却二话不说地打你,骂你不配,还故意买了一只海豚,给了笛儿玩……爸爸记得,后来你躲在墙角,偷偷看着笛儿抱着大海豚,羡慕的样子—”

齐念佛开始哽咽,齐柳笛更是感到五味陈杂,她垂下头,静静流泪。

“乖,好好玩。”齐念佛将海豚摆正。

他抬起头,凝视着这墓碑。

没有照片的莫生墓……

埋在下面的骨灰盒……

这块墓碑,这块墓地……

一切安葬的费用……

与他无关。

那个墓主,用最决绝的方式,宣布了这一切都和齐家无关,和齐念佛无关。

她一手安排了自己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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