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 1

我乖觉的走过去站直,凝神听老师的动向,老师将我的行李提到另外一个房间里,应该是客房吧,我心里想着,不一会老师便出来,手里的板子一掂一掂的拍着另一只手,发出清脆的声音,听得我心里毛毛的,却又实在不敢回头看。老师走过来,在我后面大概一步的距离停住,便一直站在那里不动,周围安静极了,只能听见老师掂着板子的“啪、啪”的声音。我努力站得更直些,免得被老师挑出什么毛病来,每一次心跳的时候全身都好像要一同颤抖一般。过了一会儿,老师也不再动了,房间里安静得出奇,只有钟表嗒嗒的声响和我仿佛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全身不停地颤抖起来。

我害怕了。

其实通常挨打的时候,我都是很坦然的,大约是没怎么被狠打过的关系。家教大概因为我早上学,年纪比较小的缘故,也没怎么真打过我,每次打的数目倒是不少,多的时候能打到三百下,但不怎么使力的,板子一停下就感觉不到疼了。教钢琴的文老师倒是打得狠些,但多半都是我自责到自己也觉得自己该被打一顿了,文老师才会打我,每次挨他的板子都会疼上两三天,但也就坐的时间长了才疼点儿,活动还是如常的。因此我心里从不害怕挨打的,只要一说要打了,我立刻乖觉的褪了外裤,或者掀起裙子,趴到琴凳上,撅好了屁股,咬牙等着惩罚。

只有父亲打我的时候,我才会害怕。他打我的时候,从来不多话,裤子是要全部脱掉的,甚至也不许穿鞋和袜子,光着下半身对墙站着,手扶墙,臀上翘,摆好了姿势之后,板子就会落下来。父亲只有一个要求,不能躲板子。

第一次挨打的时候,是小学三年级。那时候妈妈刚去世不久,我搬到北京来和父亲住。新的城市,新的学校,远离我从前的朋友们,甚至连妈妈的墓都不在这里。我开始编造各种理由请假,逃课,两个月里越来越严重,直到有一次我逃学整整一个星期去图书大厦看书,老师找了父亲几天,终于还是告了状,周五晚上我回家的时候,常常在家的保姆不知道被父亲打发到哪里去了,只有父亲在家里等我,手里拿着板子坐在沙发上。我看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事情败露了,紧张的要死,但父亲只是看了我一眼,问了句:“去哪儿了?”

我低下头如实的说去了书店,也告诉父亲一周都没有去上过课。其实那并不是我第一次逃学了,但着实是几个月以来最严重的一次。父亲听我说去了书店,倒也没有骂我,反而从钱包里给我拿了张信用卡,说,“以后在书店看到喜欢的书就直接买回来,不用在那看了。密码是你的生日,880613。”

我接过父亲递过来的卡,放在茶几上,说,“谢谢爸爸。”然后瞥了眼父亲放在沙发上的板子。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家法板子,在当时我眼里,那板子简直大的吓人,不要说被打,就是看一眼,也是怕得紧的。我知道左右逃不过打,还不如早早认错,自觉一点儿也好少挨些。咬咬嘴唇,还是认了错,“爸爸对不起,我知道错了,给您添麻烦了。”

“嗯,”父亲也没有怎么责备,说教,数落,只是嗯了一声,又微微一沉吟,问我,“既然知道自己错了,愿意接受惩罚么?”

我自然是不愿意挨打的,但父亲定然不会因为我不想挨打就不打了,因而也只能说愿意,何况我已然认了错,也没什么立场反对,但如电视上那般的“XX知错了,请父亲重罚”之类的话我是断然说不出口的,于是便默然的点点头。然后依然低头站着。

父亲也没有逼我说,仿佛很满意的样子,好像也没有期待我回答得更加乖觉一般,把我拉到身边坐下,问我,“到北京来之后,是不是不习惯?老师说你请了不少假,假条都给我拿来了,”说着便拿起桌上的一个文件夹,打开之后,里面夹的果然都是我写的假条。上面有我伪造的妈妈的签字。旁边还有一份我的出勤记录。

我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紧紧得攥了攥拳头,沉默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说,“有两天是真的发烧了,很不舒服,剩下的都是我自己编的。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爸爸别生气。”

父亲没有多说我什么,指了指墙边,“裤子和袜子都脱掉,手扶着墙站那儿,屁股撅起来。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许躲板子。躲一下之前打过的就都不算,重新再打。听明白了么?”

我没有动,愣愣地看了看父亲,怯怯地问,“要打多少下啊?”

父亲翻翻老师送来的出勤记录,也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说,“逃一节课打一下,不算多吧。”

我不知道到底逃了多少课,却也没敢再讨价还价,每天六节课,一周就是三十节,加上之前零零星星的逃的,约摸有50多节吧。我背过身去,慢慢地脱了裤子,袜子,光着脚走到墙边,家里的地板是花岗石的,踩在上边冰凉冰凉,冬天虽然家里有暖气,但不穿裤子我还是觉得冷飕飕的,只是几步的功夫,就觉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碰着墙的时候浑身一颤,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寒冷。当时虽然只是7岁的孩子,但依然觉得在父亲面前脱掉内裤十分不妥,便没有脱,觉得撅起屁股的姿势太过羞耻,实在做不出来,一直手着扶墙站了好久,父亲一直没有说话,一直坐在沙发上看着我,房间里一直很安静,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大概直到自己冷得不行了,才慢慢把塌下去,翘起轻轻颤抖的屁股。

父亲依然没有过来,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内裤不算裤子么?”

我原本只是微微打颤的屁股突然剧烈的颤抖起来,全身都被带动着颤抖,我直起身子,用力深呼吸,却依然止不住,连双手也跟着颤抖起来。我抱紧自己,贴着墙大口大口的吸着气,依然不起作用,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我不敢回头去看父亲,只是自己试图调整着呼吸,我想开口求求父亲能不能穿着内裤,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周围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好像只有不断颤抖的自己。最后实在站不起来了,便蹲在地上,紧紧的得抱着双腿,闭上眼睛喘息着抽泣。我一边哭一边安慰着自己,我知道今天若是我不能平静下来乖乖摆好姿势挨打,估计父亲就会一直和我耗下去。我强压下内心里的委屈,一边擦着泪水,一边平静呼吸,慢慢站了起来。脸上因为泪水肆虐而慢慢发烫,脸贴着冰凉的墙站了一会儿,舒服多了,呼吸也渐渐平静下来,虽然肩膀还会偶尔的抽动,但眼泪总算是止住了。闹过一番之后,大概也明白父亲是不会通融的,认命一般的扯下内裤,扔到一边,又深吸了两口气,才弯下腰,摆好了姿势。

屁股刚刚撅起来,就听到父亲大步走过来的声音,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啪!”屁股上已然挨了第一下,腿顺着板子的势头本能地弯了一下,疼痛就迅速蔓延开来,屁股仿佛灼伤般的,火辣辣的感觉从每一个毛孔中渗透出来,外面冰凉的空气似乎起劲地往那些刚刚打开的毛孔中挤窜着,肌肉的钝痛和皮肤的麻痒连在一起,让我痛得瑟瑟发抖。

还没来得及对这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做出反应,第二板已经携着破空的声音狠狠得打下来,分毫不差的位置,如初一辙的力度,带来的,却是五倍,甚至十倍的疼痛,让我痛得甚至叫出声来。疼痛似乎让时间流动无限减慢,让感觉无限敏锐,我可以明晰地听到从自己喉咙中逸出的惨叫声音量一点点的增加,和板子击打后骨头的震动叠加在一起,震得耳膜生疼。我能感觉到汗液一点点的在臀锋的皮下聚集,然后顶着四处乱窜的冷风,丝丝渗透出来。我甚至能在尖叫声中,辨析出皮肤之下,肌肉无力碎裂的声音,仿佛绝望的,无声的嘶鸣,湮没我仅有的理智。

几秒钟前还以为不会有什么比褪下裤子,撅着屁股迎着板子的屈辱更加痛苦难堪了,挨了两下才发现,原来自己当初的想法是多么可笑,在这种仿佛能够吞噬一切的疼痛面前,屈辱,不过是附属物而已。父亲其实只是单纯的希望我痛吧,并没有想要让我羞得无地自容。一瞬间,我甚至希望父亲更严厉的骂我,羞辱我,只要他的板子能够轻些,再轻些。

第三板并没有因为我的尖叫而留情,反而更加有力的打来。比前两下响得多,甚至在房间里听到了回音,疼痛随着击打深入到肌肉的最深处,一瞬间刺痛,钝痛,胀痛,从皮肤表面层层深入,混合起来连成了一片。我再也站不住,“嗵”的一声跪下来,膝盖狠狠地砸在坚硬光滑的石头地板上,竟然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我蜷起身子跪坐着,又不敢压着屁股,只得一直手护着屁股,另一支手擦拭着不知不觉之中,已经肆意满脸的泪水。

父亲并没因为我的泪水而产生一丝怜悯,“重复一遍刚才我的要求。”他依然平板的语调让我深深的怀疑,我眼前的他是否真的是与我流着相同血液的父亲。

“不能……不能躲……躲板子,”我哭着,断断续续地努力完成着句子,“否……否则,要重新……重新打。”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这样机械地说出父亲的要求的,不敢反抗,不敢求饶,甚至连求父亲让我趴在床上挨打的话也说不出来,我是那样的害怕,似乎不是害怕挨打的屈辱,也不是害怕剧烈的疼痛,只是害怕违抗父亲时,房间里那种死一般的寂静。

父亲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手里握着板子站着,平静地注视着我,便如同适才坐在沙发上时一般。我抬起头,眼神和父亲的相接的时候,突然吓得低下头来,顾不上臀上撕裂的疼痛,一下子站了起来,因为起的太猛,甚至头晕得厉害,眼前一片昏黄。我手扶着墙,抵着晕眩摆好姿势,低低地咕哝了一声:“对不起。”哪怕下一瞬就是撕心裂肺的疼痛也没有关系,只要能够早一刻脱离这种孕育着绝望的安静。

“啪,”又是一下,落在臀锋处肌肉最厚实的地方,细细密密的汗珠将落板的声音变得更加清脆。神经并没有如设想的一般渐渐习惯这样的疼痛,而是在一遍遍的夯砸之中,更加敏感的叫嚣着。我闭着眼,咬着牙,用尽一切注意力,绷着膝,生怕一次不争气的屈膝,被父亲当作逃打的“罪证”。

“坚持,”我无声的对自己说,没有再尖叫,因为似乎哭喊并不能带来父亲的宽仁,只能空耗已然捉襟见肘的体力来描摹自己的疼痛。我闭着眼睛集中这全部的精神,极力地忽略臀上节律性的剧痛,拼命地想着早些时候在书中看到的故事,想着那个故事里叫做塞西莉亚的女孩,想着她穿着舞鞋翩翩起舞,疼痛一次次将我拉回现实,我又一次次地将自己埋进脑中构筑的“乐园”。有什么办法呢?在这样的疼痛中,如果肉体不能逃避,那么就将心灵放逐吧。

然而,似乎身体不满于我这样不负责任的抛弃,疯狂地叫嚣起来,疼痛消磨了最后所剩无几的意志,我不知道自己已经挨了多少板子,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承受多少下这样的重击,痛到呼吸都有些困难,痛到分辨不出板子落下的感觉,只能听到耳边凄厉的破空之声和沉闷而绝望的肌肉的嘶鸣。我的手仿佛牵线木偶般的,脱离了自己意志,用力地向后一扫,打到父亲举起的板子上。

“哐当!”板子,竟然这样轻巧地被我拍落在地上。

我瞬间被自己的胆大妄为吓得说不出话来,意识似乎一下子夺回了领地,我想要道歉,想要分辨自己不是故意的,想要逃离这又一次来临的,地狱一样可怕的安静。但我只是无力地抖动着干裂的嘴唇,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父亲楞了一会儿,俯身拾起板子,又看了一眼我臀上的伤势,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打破了这死一样的寂静,“规矩定了就要遵守,不惯你逃打的毛病,先吃点儿东西吧,吃完了再打。”

其实我从早上出门到晚上回来,还没有吃过东西。饥饿的空虚感搅动着腹中空荡荡的内脏,带来另一种恍若能将人掏空的痛。但此时我多么希望父亲能够罚我不吃晚饭,抵过那一遍遍刷洗着我的肉体的苦痛……

“害怕我么?”老师的声音将我从回忆里拉回,沉静如水一般的声音,即使在惩罚的时候,让人有种安心的感觉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心想,再怎么样,也不会比那次更惨吧。没有回头看老师,但身体的抖动好像渐渐舒缓了。呵,只是一句话,便被收买了么?我自己还真是个孩子呢。我自嘲着,试图缓解内心滋生的紧张,却没有回答老师的问话。

“嗯,”老师似乎并不期待我的回答,对我的无理忽视也没有怪罪,只是伸手揉揉我的头发,轻轻叹气,“先别站这儿了,给你爸打个电话吧,就说已经到我家安顿好了,开学之前都住在这儿。”

原来,老师手里拿了板子,竟然不是立时便要打了,面壁了几分钟,难道要我是思过么?想起来似乎有些好笑了,却因为惩罚之前空气中压抑的气氛,始终没有笑出来,连嘴角牵动这样细微的动作都不曾有,似乎连我自己都害怕破坏了这种紧张感。我拿了电话,却没有拨号,回头看着老师,一个问题萦在嘴边,却问不出口。

“今天的事还是别说了,你要是坚持不瞒你爸爸,只说是犯了错,我要打你就行。你爸知道是我,应该也不会细问的,日后他要是知道了,一过不二罚,也不会太为难你,我帮你跟他解释就行。”老师一句一句细细道来,字字分明,全是为我考虑,解了我欲语还休的尴尬。

我心下又有些暖了。一边拨着号,一边想着从见他的第一刻起,他给我的印象便是温暖的,如冬日午后安静跳动的阳光,照到心底,映衬着冰雪,让人贪恋,让人留连。电话通了,我还在想着老师下午念课文的样子,专注而陶醉的眼神,和现在的如此不同。

电话那头父亲熟悉的声音响起,却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随意的语调,“喂?溪?怎么不说话啊?”

我瞬间从神游中生生被拽回,来不及怀疑父亲语气的不同寻常,倒先是被着实吓了一跳。“父亲?对不起,打扰您工作了。”我调整了一下语气,尽量显得平静、恭谨。

“哦,顾影啊,我回酒店了,不忙,你说吧。”父亲的语气立时转变了,令先时没意识到父亲态度不同的我一阵尴尬。

然而父亲的事情,我向来是不多问的,或者说,是不敢多问的。因而也没有太好奇,立时说了正事,“我跟言老师商议,开学前暂时住在老师家,现在已经搬过来安顿好了,父亲若找我,打这里的电话就行。”

“还真搬过去了,”父亲语气里有一丝惊异,微一沉吟,便开始交代,“也好,言老师有胃病,妻子也不在身边,你厨艺不错,经常给他做点儿养胃的东西,他也舒服些。你就当老师是爸爸一样就行,不用太拘礼。我也托了他管教你,省的你抱怨我总在外面工作,不管你了。”

“是,我知道了。父亲回来之后是也到老师来还是我暂时回家?”

“到时候再说吧,言老师家离学校也不远,你开学就不用住宿了。我给你的卡里还有钱吧?够交学费么?”

“够的,谢谢父亲劳心了,一直住在老师家会不会不方便,我……”

“没事,我待会儿跟他说,你学习忙么?不忙帮我看点儿东西。”父亲最近一两年总是交代我做些文案的工作,大多是复核一些文书,原来父亲都是亲力亲为的,现在更忙了些,因为我看东西快,心又细,还是廉价劳动力,父亲也就渐渐使唤起来。后来也做些别的,出过些错,父亲总说要打,记在账上,但回来的时候总是想不起来,也没什么时间用来教训我,就一直拖着了。

“嗯,还好,父亲把材料发给我吧,老师这边电脑要借用,我尽快好了。”

“我知道了,你把电话给老师吧,”父亲似乎交代得差不多了,便不打算多说了,看来,即使我想要坦白,父亲也没那个耐心继续听下去了吧。

“好的,父亲晚安。”我说着,便把听筒交给了老师。

老师看了我一眼,大概是发现了我好奇的眼神,没好气的指了指墙角,“站过去反省。”

我走过去,一边听着老师和父亲的对话,大约是隔得远了,父亲的声音含糊不清。只能听到老师的回答,多半是半开玩笑的随便语气,像是熟得不能再熟的兄弟。

“也没什么,你家丫头我不能打啊?”

“到时候别心疼就行。”

“知道了,顾影在我这儿,你就直接上我这儿来吧,孩子可想你了。”

“嗯,还在呢,你不怕她打游戏耽误了学习?”

“这倒方便,对了,你每个月给她多少钱?”

“你倒是挺慷慨,她一个孩子,能花多少。”

“哦,这我倒没想到,以后我带她去吧。钢琴要给她搬过来么?这个我家可没有。”

“好,过几天吧,这几天买了也没用。”

“当然,自己的学生嘛。”

“我看她底子不错,还想教点儿别的,你以后就别管她了,那些事儿给秘书做就行,别总找女儿麻烦。我教你个办法,你把顾影零花钱减一半,就够再找个秘书的了。肯定比她称职。”

“到底是你的女儿,我还能抢过来啊,看不出你还挺爱瞎操心的。”

“行了,我知道。没事我挂了。”

“我还有事儿,你也早点儿睡吧,找顾影给我打电话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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