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蕾小记 3

陈疏见我出来,对护工微微一笑,“麻烦你了,接下来我来就好”,如此把护工打发走了。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眼睁睁看着病房里就剩我们两个人。

陈疏绕过我,把门“啪”的一声锁上。

我真真正正感到了危险。

陈疏慢慢走到我面前,伸手帮我理了理还有些湿漉漉的头发,甚至还帮我整理了一下病号服的衣领,然后,在一片猝不及防下,扬起手狠狠给了我一个耳光!。

我被他打得一个趔趄,头脑嗡嗡作响,幸好扶住了身旁的墙壁,才不至于摔倒。

“这一下,是为你轻生。”陈疏一字一顿。

我低垂了眼睫,等气息稳住,才慢慢开口:“您也觉得我是轻生?”。

我躺了天,突然站起来,心脏供血一时不能适应,虚弱的很,说一句就要歇一会儿。“您认识池墨了吧?您觉得我跟她的区别在哪里?”。

我没等陈疏回答,径自往下说去,“您看她,生气时会往别人身上砸蛋糕,难过了会哭,高兴时开怀大笑”,我深深吸气,继续道,“我也想像她一样能活得这么快意恩仇,可是我不能,我得察言观色,我得小意行事,我得打落牙齿和血吞。为什么?因为我没有底气啊,因为我是个连亲妈都不待见的东西!遑论旁人。别人对我好,那是我赚到了;别人对我不好,那才是天经地义。”

我努力稳住声线,“我年的时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被人爱也不敢爱人。本来觉得,这一生这样过也就算了,结果发现,上天竟然跟我开了这样的玩笑!”。

我笑得惨淡,“不爱我的那个,不是我的母亲。这么多年的自怨自怜,这么多年的小心翼翼,成了一个笑话。”。

我终是没忍住,眼泪还是顺着脸颊流下来,“现在知道真相又有什么用?谁能赔我一个忘情恣肆的童年,谁能陪我一个健全的人格?我已经被毁了。爱就像方向感,幼年的时候不注意培养,长大后这种本能就消失了。”。

我抬头看着陈疏,淡然地像是说别人的事情,“我没有法子可想,没有法子可想。一个不会爱的人,活着还有什么乐趣?我不是轻生,我只是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未来罢了。”

“记得我刚入门的那几天,闹脾气被您罚得很惨,”我自己都不明白怎么还笑得出来,“其实,我就是不相信,不相信世上有人能这样对我好。所以可劲儿得折腾,希望能折腾出您的真面目,以免将来空高兴一场。现在也是一样,我把我最阴暗的秘密告诉了你,你要是知难而退,那才是皆大欢喜。”我自暴自弃地说完,甚至连敬语都不用了。径自垂下头,等待陈疏的暴怒。余光中看到高高扬起的手,我闭上双眼,做好了迎接劈头盖脸的肆虐的准备。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我感受着陈疏环绕着我的手臂,我没有挣扎,身体却是僵硬的。

奢侈的温情,如果不能一直拥有,那么一开始就不要学会享受。

陈疏似是察觉到了我的抗拒,轻轻拍了拍我的背,“你还有朋友,还有袁朗,再不济,还有老师呢。何必这样妄自菲薄?”。

我轻声嗤笑,“袁朗能跟我在一起一辈子吗?又有什么朋友是能做一辈子的?各自结婚生子,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而我不过是各人生命中无足轻重的过客罢了。别人家的孩子,起码还有父母长辈视若掌珠,而我什么都没有。我这一生,在任何人眼里,都是可有可无。”。

我还没说完,就被陈疏一把推开,支着我的肩膀正色道:“胡说!起码你在老师眼里,就不是可有可无的。”。

我自嘲的一笑,“我年纪又大,条件又差,又有什么是非我不可的?”。

陈疏拍拍我的头顶心,“这跟跳不跳舞没关系。就算你不学舞了,我也教你、护你一辈子。”

我吃惊地望着眼前的男人,眼睛中写满了不相信。“老师,这个玩笑不好笑。”

陈疏深琥珀色的眸子深深的望向我,满满的都是回护,“杨肆,你是个好孩子,值得最好的。从今天起,老师教你学会爱与信任,好吗?”。

直到这一刻,我积攒了天的泪水,才肆无忌惮得流出来。

第二日,我一睁眼,竟看到袁叔叔和袁阿姨并袁朗一起守在病房里。我一惊,挣扎着要起身。

袁叔叔忙上前扶住我,往我身后塞了个枕头,让我靠的舒服点。

我看着眼前的一家人,想到连他们都惊动了,再一想被他们被惊动的原因,脸上立马火烧火燎起来。无论怎样,轻生自杀,都是不好听的很。

袁叔叔重回坐下,正色道:“你这次犯了大错,叔叔一定要批评你。一点挫折就要放弃生命,我印象中的小肆儿可不是这样的。”。

我不好意思的笑笑,摸摸面颊的指痕,“叔叔别骂我啦,老师都罚过我了。”

袁阿姨很心疼得上前,握着我的手,“陈老师可真狠心,一看就是没留力,可怜见的,好不容易醒过来,先挨一顿打……阿姨一会儿给你上点药啊。”。

“妈,”袁朗听着自己妈开始编排起老师,赶紧出声劝阻,“老师没发话,杨肆不能自己上药的……”。

“我不管你们这些破规矩,我心疼自己侄女儿,谁也管不着!”袁阿姨本就是心思单纯之人,又被袁叔叔宠了这么些年,行事性格越发的像个小孩儿,恣意得可爱。

袁朗看自己劝不动,果断向亲爹使眼色,意思“自己的老婆自己解决”。

袁叔叔一巴掌拍袁朗脑门上,“没大没小!”。

经过这么一搅和,病房里的气氛倒缓和了不少。

袁叔叔叹了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一样,从公文包里掏出了一封信和一个硬皮本,交到我手中。

“这是你奶奶临终前交给我的,嘱咐我到你岁那年拿给你。不过现在你既然知道了,也没有意义继续瞒下去了。你自己看看,我们就在外面,有事按铃。”说着就招呼袁朗袁阿姨推门出去。

我看着手中泛黄信封和老式的笔记本,心中百感交集。奶奶啊奶奶,连你都知道自家儿子靠不住,连孙女的身世都只能交由一个外人来托付!。

……

年,国航初立,百废待兴。

20岁的杨幼鸣,在杨老爷子的严词逼迫下,怀揣着在丹麦拿到的航空管理硕士和MPL飞行执照,堂而皇之得“报效祖国”来了。

刚回国的几个月,杨幼鸣着实老实了一阵子。航空公司的规章习惯,国与国之间,大部分都是通用,但也是存在细微差别。所以甭管你国外拿了几千小时飞行证书,回国之后还得逼你重新捋一遍。杨幼鸣刚到国航报道的头几周,全部在被压着学的规章制度中度过。规章学完了,又被调到地面兼职了数月的安全员。如此打磨了小一年,看着这个小海龟没有任何刺头儿的表现,公司领导才放心满意地把他从地面调回了天上。

到这时,扮猪吃老虎的杨幼鸣才慢慢冒出了在国外“五毒俱全”的苗头。

杨幼鸣此人,乃杨老爷子的老来子兼独子。一家人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的儿子,自然看得比眼珠子还珍贵。杨老爷子一世英名,桃李满天下,唯一败笔,就是宠坏了这个唯一的儿子。祖母算是全家上下还有理智的,没有因为这个孩子得来不易就娇惯无度。没想到与别人家“严父慈母”风格迥异的家庭氛围,却让杨幼鸣叛逆起来更加有恃无恐。年月,20岁的杨幼鸣以天未归家来翘掉高考的实际行动,证明了杨老爷子家庭教育的失败,也彻底伤透老父的心。在高考结束一个星期之后的一个午后,杨老爷子把一张花旗银行存有万美金的银行卡摔在杨幼鸣面前,并宣布再也不管他。杨幼鸣倒也争气,毫不清高地把卡收起来之后,就开始早出晚归地忙了起来。换汇,申学校,办签证一气呵成,第二年月份,杨幼鸣挥一挥衣袖,踏上了去丹麦的飞机。

杨老爷子没去送,祖母从机场回来,看着到摆在庭院里的少了两只杯子的茶具和地上可疑的水渍,叹了一口气。

杨幼鸣一去就是年。先是上语言学校,德语丹麦语双管齐下,上了近一年,幸好英语好,不然真是寸步难行。通过语言考试之后,直升入丹麦工大航空管理本硕连读。丹麦教育不收费,杨幼鸣除了吃饭租房几乎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拿着老爷子给的卡,日子过得声色犬马纸醉金迷。除了顾忌飞行课的安全,吸/毒没有尝试过之外,生活堪称糜/烂—凭借一张好面皮和信手拈来的多语情话,从开始,各色人种的姑娘被他睡了个遍。

与在国外的日子的相比,这一年杨幼鸣的生活,简直就是比和尚还检点。其实不是他脸皮变薄,也不是顾忌自己亲爹的淫/威,纯粹是因为心里不痛快,才没了沾花惹草的心思。你想啊,在丹麦班上数一数二的金牌飞行员,回国了却被禁锢在地面望机兴叹,这心里要是痛快才是怪了!杨幼鸣只能每天上班之前默念三次“人在屋檐下”,暗自憋着一口恶气。过了小一年的做小伏低的日子,终于媳妇熬成婆,重回蓝天的杨幼鸣,扬眉吐气过后,不可避免的饱暖思淫/欲。

杨幼鸣是个种马,还是个有原则的种马,那就是“兔子不吃窝边草”。那时杨幼鸣飞一直是中国—拉美那一条线,到达目的地的机组在当地过夜,他就撒欢儿的一溜烟去酒吧猎艳。国际线就是这样,大家都是各玩各的,倒也相安无事。杨幼鸣拿出大学里泡妞巧言令色的本事,把热情似火的拉美妹子哄得心花怒放。

一天,刚刚飞回国内准备换班回家休息的杨幼鸣,在机场被截住了。原来,一位一直负责国内航线的的飞行员突然病倒,调度一时找不到人员顶替。杨幼鸣技术好,又数他最年轻,多飞一次也没什么打紧,然后就这样当仁不让地被抓了壮丁。下午,机组降落到重庆,杨幼鸣正准备像飞国际线时一样,溜出去寻访一下山城的美女,就被随后的一群空乘拉住了。空乘们热情奔放,一定要做东请这个面嫩的小弟弟吃饭。杨幼鸣万花丛中过,竟然也有让女人绊住的时候,就这么半推半就地跟着大部队,由一名重庆本地的空乘领着找食去也。

也就是这时,杨幼鸣第一次注意到那个人群里那个,不言不语,别人说什么都会微笑听着,纯洁的像一朵白莲花一样的我的生母。

我生母,名叫杜宛,来自祖国西部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庄,人如其名,是个美丽懦弱的女人。总之,这是一个一个农村姑娘,成了空乘之后,骨子里仍不失朴素和单纯,最后被渣男糟蹋了故事。

与平常厮混的女人形成了鲜明对比,杨幼鸣立即对杜宛生出了极大的兴趣。这个兴趣有多大呢?大到可以把“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丢掉。反正就这么一次,我们机组本就不是一个,况且这小妞儿不算严格意义的“窝边草”,杨幼鸣做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在饭桌上就开始对杜宛发动了进攻。

试问杜宛哪能是阅人无数的杨幼鸣的对手?几句甜言蜜语,配着尝着甜度数却极高的鸡尾酒一起咽下去,当天晚上,杨幼鸣就抱得美人归。

杨幼鸣行事谨慎,再怎么想尝鲜,也是带/套的。所以几个月后从别人口中听到京渝线的杜宛未婚先孕辞职的消息时,杨幼鸣条件反射的就是这个孩子不是我的。

然而,万分之一的几率,还真就这样给我亲爹碰上了。“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说的就是这个了。

我说过,杜宛是个美丽懦弱的女人。懦弱到什么程度呢?懦弱到发现自己怀孕之后,因为羞耻,既不敢回家乡,也没有找那个男人的勇气。她拿着不多的积蓄,躲到帝都的乡下,自己一个人静静得养胎。

而当杜宛一个人在穷乡僻壤凄凄惨惨戚戚的养胎时,杨幼鸣正在相亲。

本来对于相亲一事,杨幼鸣是万死不从的。可架不住他还有一点良心:在一个毫无征兆的夜里,老爷子突发脑溢血,最后虽抢救过来了,却落下了半身不遂的毛病,连口齿都有些不清。自从这场大病过后,老爷子身体精神每况愈下。糊涂的时候,谁也不认得;清醒时,就大呼小叫地找杨幼鸣,人出现了就哆哆嗦嗦地拉着他的手不放,不停地说着小时候的事。看着垂垂老矣的老父,再想到从小到大的宠爱,杨幼鸣平生第一次良心发现,心一横,终于接受家里的安排。

相亲的对象是杨幼鸣小时候同学,叫何田。何田此人,长相普通,却有着一股那个年代小姑娘没有的一股冲劲儿,尤其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何田跟杨幼鸣做过年的同学,不过向来眼高于顶的杨幼鸣却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姑娘,更何况从年级开始,杨幼鸣就像疯了一样跳级,双方更是连打照面儿的机会都没有。然,正太杨幼鸣的无数惊鸿还是长留在了何田小姑娘的心中。据祖母说,何田暗恋杨幼鸣长达十多年。当年杨幼鸣跳级到别班的时候,何田心痛欲绝,发誓奋发图强,追随杨幼鸣的脚步,无奈资质平庸,终究还是被甩在了身后。

听说杨幼鸣回国的消息,一泡鸡血直冲脑门的何田,回家就开始磨着自家老爹上门提亲。这还不算惊世骇俗,就在自家老爹犹犹豫豫到底要还是不要拉下老脸时,何田豪情万丈地自己提着礼物就去了杨家拜访了二老。

祖母几乎第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媳妇儿,认定是个踏实肯干的人,再加上小时还有同窗之谊,简直就是赤/裸裸/的青梅竹马!祖母跟何田一见如故,所以当何田把自己暗恋的杨幼鸣的历史抖搂出来的时候,祖母差点就当场拍板,就你了!。

彼此的家庭也算门当户对,抛开长相不谈,何田的条件也确实不错—如今在帝都一重点高中做化学老师,同时还在北工大读着函授的研究生。。

何田就这样在祖母哪里备了号。祖母时不时地就在杨幼鸣耳边念几句。当杨幼鸣终于松口不再固执时,祖母几乎立即就去何家把这婚事给定下来了。

之后杨幼鸣跟何田正大光明的见了几次面,杨幼鸣内心强大,自信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他寻花问柳的脚步,于是两人就一本正经谈婚论嫁起来了。

世事无常,老爷子还是没有撑过那个冬天。

杨家,自诩书香门第,骨子里还是去不了的一点酸腐气—父亲去世,儿子论理是要守孝三年,而守孝期间不能嫁娶。但是,祖母不想再等三年,何田也等不了三年,于是又生出一种通融之法—热孝成婚。所谓热孝,就是百日之内。于是老爷子入土为安之后,祖母和何家二老立马就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婚礼筹备。

一个月之后,匆匆准备的婚礼终于正式上场。一时间杨家迎来送往,宾客盈门,喜气洋洋。

而在此时,帝都的乡下,杜宛正经历着第次大规模的阵痛。杜宛浑身冷汗,头脑却异常清醒。她回想着几个小时前签《术前同意书》的情景,面对小护士关于“紧急联系人”为什么不填的冷冰冰的质问,她不得不提笔写上了杨幼鸣家里的电话。杨幼鸣的联系方式,还是她辞职之前,在员工通讯录里查到的。从来没想过要用,想不到今天,却是不得不用了。

而这,估计是她这一生做的为数不多的正确的决定。

“周医生就在里面……”小护士的脸红扑扑的,显然还没从被美男问路的花痴状态中脱离出来。

“劳驾。”陈疏向小护士微微一笑,侧身进了办公室。

谁知目光一接触到办公桌后正在低头研究病历的男人,陈疏大惊失色,第一反应就是扭头就逃。

“就这么急着走?”刚一迈步,就听见后方不疾不徐的声音传来。

陈疏脚步一顿,不情不愿地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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