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 4

我其实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现在想来,却似乎是最重要的。我不知道自己还想不想上学,但一定还是要去的吧,只是,现在再办转学手续,估计来不及了。只要回学校上课,就一定会被找到的。一时间,我陷入一种两难的境地。“我,应该去吧。到时候再说,我还没想好。”

“你考虑各种事情都挺周全,竟然没想到自己还要上学啊。”子衿说着,倒有了笑意。“你不会真的就想一辈子在这儿跟这些人一起混吧。上学也花不了你多大精力,我从来没见你怎么学习过,不也每次考得都跟我差不多嘛。再说了,你要是不上学,以后我该多寂寞,你还是到学校来,继续当我的绯闻女主角吧。”语调上扬的,典型的子衿调侃的味道。

在学校里我们两个是同桌,而且关系极好,成绩又经常很有默契的考得一样,所以早就被人传遍了。我为此也受了不少其他班级女生的白眼。子衿在学校是校草级的人物,画画一流,经常随手几笔速写,就能深得神韵,更不要说,还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控卫,保守地讲,我们年级三分之一的女生都暗恋叶子衿。初二的时候子衿人品爆发,考了年级第三,拿了学校的一等奖学金,我亲眼看到17班一个十分漂亮的女生,拿了一个不知道签了哪个大牌名字的篮球送给他祝贺,当时子衿一脸假笑,我看了差点儿恶心吐了。据可靠消息讲,那个女生正是我校初中的校花。

我在学校里声名鹊起还是因为子衿。初一的时候子衿已经成为大部分女生的梦中情人了,我那时候在文学社做个小编辑,写写稿子发发校报什么的,就借由子衿的关系,写了篇篮球队的轶事锦集。由这篇文章“一炮而红”,成了叶子衿同学的绯闻女友。以至于后来我做了文学社社长,做了电视台的主持,我最出名的身份,依然是叶子衿的绯闻女友。我从来没申辩过什么,不是默认,只是,不在乎。

学校的点点滴滴,就着样慢慢回忆起来。那时候觉得学校的生活是那么平淡的,无聊的,没有新意的,我拿了很多稿件在上课的时候审稿,时不时被点起来回答个问题,中午和下午的时候和子衿一起去校外吃些好东西,晚上自习的时候经常睡觉,早上起来拿了子衿的作业拼命地抄。那些简单机械又十分细碎的片段,一直被我忽略着,仿佛我的生活只是周末出来和阿笃他们滑冰,只是夜晚偷偷打开笔记本处理着网站的琐事,只是在熬不住的时候回家偷偷吞云吐雾。我太过在意那些被我隐藏在暗处的东西,却不知道,学校里的一切,原来竟有一种分外真实的美好。

“我回去上课,行了吧。你怎么办,拿了这么多东西出来,陪我住啊?住到什么时候?”我侧躺在床上,用手撑着脑袋,看着穿上鞋子,还站不太稳的子衿。

“我们干脆租个房子,在一起住呗,我跟我爸说,我们买了票,去南方玩儿了,开学之前再回来。然后让他帮忙转告你爸,你到了开学的时候,要是还不想回家,我们再考虑怎么办。”

“就是说,你要跟我一起潜逃了?我还没到跟你私奔的份儿上。你开车过来的吧,车上没装GPS?手机也得关了吧。你平时又没什么事儿,为啥非要跟我住在一起啊。我回头找到地方,告诉你不就得了?”我并不是不想子衿陪着,只是有些害怕,被他发现我在做的事情而已,这样的事儿,少一个人知道,就安全三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三天不见你我就坐立不安了。我一回去,万一被跟踪了怎么办?我现在把车送回去,然后再打车过来。你就让我陪着嘛,你身上有伤还没好,看你行动也挺不方便的,一个人怎么过日子啊。我来伺候你嘛。我转身了啊,你上好药没?”

“早好了。转过来吧。”

子衿三两下滑了过来,在床前停下,扶了墙看着我,“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这问题问的很奇怪,但我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肚子却一点儿也不饿,我害怕吃了会恶心,会反胃,会一个劲儿地吐个不停。“不知道,好几天了吧。”

“你现在连吃饭都成问题,怎么能一个人住,这是存心找死吧。影,你在戒毒,你要想清楚,我不会在这种时候放下你不管的。”子衿的语气很坚定,也并没有给我反驳的机会,他又滑了几下到了鞋柜前,把鞋脱了,拿了钥匙,再回来床边,轻轻的吻了我的额头,他说,“好好休息,我马上就回来。”那是他第一次吻我,嘴唇冰凉柔软,十足温柔。

我没有睡着,又失眠了。我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想很多很多的事情,想妈妈坐在琴凳上弹琴的样子,想她晚上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看月亮,想那个时候,到底是谁,代替那个人成为了我的生父。三年前,我认识了一个做公证的叔叔,他待我很好,他帮我作假,领出了母亲的遗产,现在,他是否还会帮我作假,把父亲的监护权转让出去?他为何要帮我?甚至不惜丢掉牌照?三年前的我也许会相信,是因为我们投缘,但现在,却觉得,这整件事情,蹊跷得很了。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咖啡厅里,那是一家我常去的咖啡厅,他也常去,我喜欢坐在靠窗户的位置,他喜欢坐在吧台边上。有一次我去吧台倒一杯柠檬水,不小心洒在他身上,我请喝了杯咖啡,就那样认识了。

我叫他沈叔叔,他看起来很温和可靠,我跟他讲了很多自己的经历,起初毕竟是不认识的人,所以也没什么防备。那时候,我刚刚十一岁,却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孩子,可以做下一番事业。他鼓励我,帮我搞定了法律文件,我伪造了父亲的签名,他作为公证员,签了章,我们就这样瞒着父亲,合伙提出了母亲留给我的财产。

后来我在网上搞了个网站,注册的空头公司,伪造的账目,还有安全账户,都是他帮我办好的。甚至最后发展到了实际的赛车,大笔的现金交易,他也会抽空帮我补全各种漏洞。我跟他学了很多,却从没有怀疑过,他为何,会那样义无反顾的帮我?

也许,该去查一查吧。做完这次大赛,就把赛车停上一段时间,找人去查一查沈叔叔到底与我有什么渊源吧。

从那天起,我正式和子衿开始了同居生活。没有最初想象的尴尬,而是十分轻松自在。我如同老年人一样觉少,早上起得很早,四点半的时候便迷迷糊糊从床上爬起来,烧开水煮一点儿奶茶,那是我唯一可以下喝下的液体。不同于仙踪林那种甜甜的珍珠奶茶,我用砖茶煮上半个小时,再加上牛奶,放一点儿盐,这是草原上的奶茶,带着一种自由的味道。我把奶茶倒在一个大大的水壶里,然后出去散步。

五点多钟,天已经大亮了,却还没有太热,小区里会有一些晨练的老人。我抱着水壶一边散步一边喝,有时会坐在秋千上玩儿一会儿。我喜欢秋千,它让我感到自由。

回到家里的时候子衿大概就醒了,他会喝一点牛奶,然后鄙视一下我的“非主流”奶茶,然后随手拿起纸来画画。一些时候,他会画我,画我坐在书桌前上网,画我看书,画我睡觉,但更多的时候,他画一些模糊不清的东西,形状的组合,色彩的变化,有时候只是涂涂抹抹,画完了,就会扔掉。

我有时会看电视。假期里播的幼稚无比的电视剧是我的心爱之物,我喜欢看电视里男男女女傻傻的做出一些夸张无比的表情,说一些肉麻至死的话。有时会看书,诸如《彼岸花》,《榭寄生》之类流行的网络小说,从前我都是不看的,此时却觉得看起来格外轻松。有时看到故事的结尾,我会不停地哭泣,后来又迷上了杜拉斯,我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突然间一发不可收拾地,吞噬着这些有些悲伤的爱情故事。似乎因为这些故事哭泣,便不是我的脆弱了。

晚上的时候,我会出去。步行到仓库那边,和阿笃商量晚上的事项,几点开始,如何通知,审查每一个环节,子衿没有多问过我在干什么,只是在晚上十点的时候准时接我回去。他打一个叫做石器时代的网游,这大概算是他在画画之余唯一的娱乐了。

日子这样一天天过下去,平静安逸得出奇,我在到北京之后,第一次感到了身心双重的自由,没有束缚,没有限制,每天任意地做着我想做的事。我把原先账户里的钱瞒着沈叔叔一点点转到另一个安全账户里,我已经开始计划着一步一步抽身出来,以后不再涉足此事,将钱委托给喻阿姨存在国外,也好安全些。事情好像慢慢都走上了正轨,却都因为他那一天的出现,而变得复杂起来。

大赛的前夜,我出门的时候,他斜靠在门边,手里拿了一本杂志,看得正出神。我呆住了,就那样站在门口,动也动不了。他是怎么找到我的?!

“怎么,几天不见,就不认识我了?”没有放下手中的书,只是那样轻巧地问着,好像我们真的是久违的朋友一般。

“言老师。”我撤了一步,给自己留了一个安全距离,“进来喝杯茶吧。”“好,”他合上杂志,悠闲地踱进来,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暴力”情节,我脑中念头换了千遍,却仍然不知道,老师是怎么找到我的。

子衿听我又回来,忙从屋子里出来,见了老师,也没有很惊讶,只是淡淡道了声:“您好,我是影的朋友。”

“叶子衿吧,”老师笑了,走过去拍了拍子衿的肩膀,子衿身材很高,因此老师的动作倒是有三分滑稽,“我是言溪,你们两个不是去南方玩儿了嘛,怎么一起藏到这里来了?”

“言老师,我们……”我话没说完,就被老师打了个手势制止,我看看子衿,他倒是笑了笑,一副坦然的样子,道,“我们骗人了。”

此话大概大出老师意料之外。老师轻笑了一声,没再理他,从手里的书中拿出一张纸,转过身来扔给我,“这是你写的吧?要不要我给你念念?”老师话里讥讽的语气是那样明显,刺得我有些难过。

“这是我写的,您不用念了。”我低着头,不知道此时该做什么。心里想着:幸好,说这话的,不是父亲。却又不知道若是来的真的是父亲,我是否还会如此的难过?

“叶子衿,我有话跟顾影说,你先进屋去吧。学校刚开学要有个摸底考试,据说你成绩不错,这回可别考砸了丢了面子。你的亲卫队们已经开始在学校里给你贴标语了。”老师用打趣的口吻打发着子衿,若是平时,我定然会笑一笑的,谈论子衿亲卫队的疯狂举动,几乎总是能让我开心起来的,但现在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子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却并没有离开,“我回头会复习的,您说吧,我就在这儿陪着她,您不用避讳,就算我先进屋去了,她回头也都会告诉我的。”子衿看着我,想确定我的意思,我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的确,有他在身边,我会觉得一切都不是太难面对。

“也好,顾影,你原先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一时间接受不了,心理上受了冲击,我能理解。你现在要是跟我回去,你爸爸不会怪你的,他是真心将你当做自己女儿的,不知你愿意跟我走么?”老师说得很慢,若要真用个词形容,大概算是语重心长吧?只是我长到这么大,从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过话。

我却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现在,是断不能回去的。大赛在即,无论如何,我也要先把这个赛事安全的办好,不能砸了我Cindy的金字招牌。毕竟这摊子我是打算在赛事过后卖出去的,要是要紧的关头出了事,卖不了好价钱倒还是次要,关键是我自己都不一定脱得了身。其实我想过,我这主事的身份,若是被查出来,怕是要进少管所待上几年了。虽然明面上都是阿笃做主的,重要文件我都加了密码,只要阿笃不背叛我,旁人其实倒真无所谓。只是,怕个万一而已。

他见我没有回答,便接着问,“怎么?给了你这么长时间,你还没有考虑清楚?”

我不是没考虑清楚,是压根没有考虑过。这几天脑子里都是报名参赛的车手,车型,报名费,账目之类,再就是各种爱情故事里始终不能在一起的男男女女,根本没有给过自己一丝一毫的时间考虑,若是有人来接我回家,我该怎么办?

子衿是知道我这几日里忙忙叨叨的常往外跑的,见我不回答,便自接口道,“影不是不想回家,只是这几日她可能有什么事,要参加个轮滑的比赛,所以想在外面准备,等比完了再回家。”

我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别说了,他却好像故意似的装作没看见。子衿没有问过我每天去哪个仓库干什么。但每天去接我隐约听我们提到比赛,我又说是为了赚自己以后的学费,再看我们那里一柜子的轮滑鞋和大规格的U型台,就以为我要参加个极限运动比赛,这几日是为了赢奖金。他第一次说什么训练别太辛苦,伤还没有好之类的话时我还有些错愕,知道他原来是这么想的,不禁十分佩服子衿的想象力。细想之下又觉得好像他的想法更符合常识一些,是我的做法太过异想天开了。

“哦?这么说,你是愿意回家的了?”老师有些惊讶的看着我,又指指手里的信,“我还以为你一辈子也不想再回去了呢。”

我看着当时写下的一字一句,那些清晰的声音回荡在脑中。真的就这样回去么?为什么心里会有一种莫名的不甘心?当时出来,其实是怀着想要证明自己的心的,想要告诉父亲,没有他的“悉心教导”,没有他的“祖宗家业”,我一样可以养活自己,让自己过得很好。走出来,是一种志向,想要证明自己并不需要父亲的垂怜庇护,但若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去,岂不是真成了小孩子赌气离家出走了?我不是不愿意回去,是不能回去。从我决定离开的时候,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不想回去。他既然不是我父亲,那知春里那套房子,也就不是我家。”我甚至不敢看老师的眼睛,也不敢看子衿,低着头说着那些自己明知道是口是心非的话。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知道此时的自己,已经全然不受理智控制了。

“哦?看来你人不大,主意还挺硬的。那你爸呢,你打算怎么办?我看你信里写想要让他把监护权转让了,是这个意思么?”

“是,我想跟……顾先生断绝关系,他与我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理应将监护权转让给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亲属。据我所知他并没有办过我的领养手续,所以,他作为我的监护人,应该是不合法的吧。”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居然把这些话说完了。

“影!”子衿拉拉我的衣袖,制止我继续说下去,我却不动声色的甩开了他。

我以为老师会生气,会骂我,会一个耳光抽过来,但他都没有。他笑了。拿出一份监护权完全转让的文件,放在我的眼前,我看着文件右下角的签名,分分明明地写着两个字:言溪。“你不是想要监护权在有血缘关系的亲属手里吗?”他说着将文件翻过一页,后面正是一份亲子鉴定的鉴定结果,竟然是我和老师的血液样本化验的,鉴定结果上或然率99.99%的字样让我瞬间石化,言老师是我的生父?!

他似乎没有看到我惊讶道近乎呆滞的神情,“你不是要亲属来监护你嘛,我就是你的亲属,所以我把监护权要回来了,你满意么?”我看着他笑意渐浓的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究竟,都是怎么回事?

我细细看着这份文件,却感到一种不可思议地恐慌。父亲把监护权转让了?他终究还是不要我了。我以为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签的文件,现在就这样出现在我的面前,左下角顾潞城三个字,正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父亲的笔迹。老师跟我的亲子关系又是怎么回事?如果老师跟妈妈生下了我,父亲怎么会跟他关系这么要好?

“这不可能!我绝不是老师的女儿,这文件是假的!”我说的斩钉截铁。

“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是我女儿?”老师说得很轻,却字字分明。“你的生父,是我的孪生哥哥,言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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