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 14
本文为转载,为凭伊慰我原创,如作者有误,欢迎更正
本文为《戒 13》的后记
本文为《戒 15》的前篇

“其实藤条抽在肉上,和抽在心上没什么分别。你不忍心打她所以只能挨打,她却不忍心你伤心所以想方设法和你和好,你和你妈妈不过是互相伤害,谁都没比谁高尚一些,也没比谁吃亏些。但亲人之间,就算道义上扯平了,总还有亲情、还有爱的。即使是相互伤害的时候,也是因为对爱的理解不同而已。我知道老师很爱我,像父亲一样爱,所以,如果他觉得抽我几下是为我好,我便让他抽了,又能如何呢?这样的生活本是我自己选择的,我有机会离开家,可以自己生活,可以做喜欢做的事儿,却还是回来了。我并不觉得这生活本身有什么好,只是当初我这么选了,现在也就没什么可抱怨可抗争的。但你还没选过,你怎么知道不能用和平争取一条和平之路?没人逼你要像我一样对长辈恭敬有礼,世界不是只要妥协就会崩塌的。她总是你妈妈,你心里还是爱他的,何必要自欺欺人呢?你妈妈已经伸了橄榄枝,正等着你伸手去抓呢。”

我对他笑一笑,起身出去,只留下小烟囱一个人,对着书架,怔怔地发着愣。

虽然说我最近脸皮已经被培养得无比之厚,去书房找老师的时候,心里还是有忐忑的。不敢提前吃“止痛药”,害怕会被发现端倪,毕竟是有过前科的。藤条一直放在老师的书房里,这让我倍感安慰,至少不用捧着藤条进去,也算有面子一些。

敲门进去之后老师正在用电脑出卷子,旁边放了很多参考的书籍材料之类,见我走进来忙把笔记本合上,一边整理桌上的书籍,一边随意地说,“自己搬个凳子坐下吧。”

我没有去搬凳子,仍然站在门边,跟老师保持着两三米的距离,根本看不清他拿的都是什么参考书,“不了,我就在这儿说吧,您不是在出卷子嘛,我总要避嫌。”

“哦,好,有什么事儿么?”他像是把书中需要的地方都夹上了书签,将书整齐地摞好,然后站起来转身看着我。秋日午后的阳光从窗楞上铺洒进来,金光灿灿的,给老师打上耀眼的背光,他有些慵懒地靠在写字台上,不像平时上课时那样挺拔,眼圈儿有些黑,想来是因为这一个星期都工作到很晚。我最近每天睡眠都很浅,常常想着事情便躺在床上过了一整晚,因此知道老师每天都工作到凌晨一两点钟,早晨总是六七点就起来了。老师胃不算好,所以我总在咖啡里多加些奶,似乎这样就能缓和一些,但时不时也能察觉出他最近有些胃痛。不过他现在的状态显然不错,脸上带着最近几日来常常看到的笑容,仿佛真的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儿一般。

“前些天您交代我劝劝言琮,我刚才劝了劝,但觉得他可能需要时间自己冷静一下。所以,能不能让他这周先住在您这里,等他自己想通了,再让伯伯接他回去?”我没有看着他的眼睛,目光聚焦在他长袖T上的商标,一只鳄鱼因为衣服上诡异的褶皱,呈现出异常的光影效果,显得有些扭曲的样子,像一只长像细瘦的菜青虫。

“好,我打电话告诉大哥。明天我开车送他上学?”

“不用麻烦您了,毕竟是我答应您的事儿没做好。王梓和我这星期接送言琮的,您放心吧,他早上开车来接我们,保证不迟到就是了。”我突然意识到就这样盯着老师的带着褶子的T恤很像隐晦的指责他身为长辈不注意个人卫生什么的。老师家里并没请小时工帮忙做家务,为了方便,每个人的衣服都是自己洗的,老师似乎不太擅长这些,衣服从洗衣机里拿出来也不展平再晾,很多很好的衣服都被他洗坏了,他却不太在意地接着穿。不仔细看不觉得,但真这样纠着细节,老师确实是有些落拓的。这样的落拓配上他嘴角那神秘的疤痕,总让人浮想联翩。我知道学校里有不少女生暗恋言sir的,虽然不知道几分是因为这种迷人的落拓,但相比也加了不少分数。

“也好。还有别的事儿么?”他的语气是很真诚的那种,似乎只是礼节性的问问。过来之前我还坚信他一定记得,现在却有些不确定了。

要说出来么?我心里问自己,如果他忘了,那我就当做自己也忘了,一起蒙混过去,又有什么不好?但我其实对侥幸并不存奢望,只得咽了口唾沫,轻声说:“上个星期您不是说欠着的十下藤条要今天还么?我是来还自己的欠债的。”

他像是突然之间恍然大悟一样,神色依然是那样笑着的。那样温暖的笑容,不知为什么,竟让我瞬间感到丝丝的寒意。细想起来,老师这几天真的待我很好,不算严厉,也没有不关注,甚至没有冷漠,而且总是一副笑脸,让我连说他还在生气的立场都没有。原本还想着每天磨磨他好让我至少可以去学校里走走,但他一副亲善大使的模样却让我怎么也开不了口。如果这世上每个人都有克星的话,他就是我的克星。

“还记得啊?”他几步走过来,笑着拍拍我的脑袋,“言琮还在家里,要不等他回家再打?”

“是,当然记得。言琮那儿您不必担心,我跟他说了。”我垂着头,低声的说,生怕声音高一些,就会有其他听见了一样。

“你直说的?”他有些惊讶。

“是,直说的。有什么不方便么?”

“没有,毕竟是你的选择。”

突然间,我们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房间里忽然间安静下来,快乐的灰尘在和煦的阳光下跳动着,衬托出我的悲哀。这种时候,一般打破沉默的总是我,我讨厌沉默。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句打破僵局的话,似乎要抽空我身体里的所有力气,我说,“我有困难的时候,可以找您帮忙么?我不想什么事儿都麻烦爸爸。”

“当然。”他笑得更加灿烂一些,眼睛都快要眯起来。

“我从小没什么特别亲近的长辈,妈妈总是忙着自己的事儿,再加上那时候我很小,所以不怎么记得了。我跟爸爸……您也知道,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关系一直很僵。所以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经营和长辈之间的关系,您愿意教教我么?”我后撤一步,贴门站着,端正地鞠躬,“谢谢老师。”

“干嘛这样?我早就说过,我没有因为前几天你说的那句话生气,你天天这么谨小慎微的,难道心里觉得我在欺负你?”

“不止是因为前几天的事儿,我这两天想了很多,本来想要跟爸爸说和您之间的问题,但不想自己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儿,都想着去求助爸爸。我想,如果来找您帮忙,您这么大度,一定会帮我解决的。”

“这么说,你是想让我先把自己的魂儿赶出去,帮你参谋好了,然后再把魂儿抓回来让你解决问题?”老师没有笑,却一副憋着笑的样子,实在有点点滑稽。

“可以么?”我抬头看着他,期待的,敬服的。在我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跟他有着同样的容貌,同样的声音,同样的微笑之时,我心里便不自觉地把他当成了那个人,我不想离开我在北京的一切远赴重洋去寻找血浓于水的亲情,因为眼前的老师,早已替代了那个远在天边的人,在我的心里,占了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落。

“傻孩子,你当我是神仙啊。我怎么说你才信呢?刚听到你说那样的话的时候,我是有点儿心寒,不过仔细想了想,觉得你说得也没错。再说你一个孩子,情急的时候说话冲一点儿多正常啊。你没见言琮,上回我去他们家,这小祖宗看见他妈挡着电视直接就是一句‘滚一边儿去’。”

“我还不如他,”我淡淡地说,“他只是表达一下自己的愤怒,没人会当真的,我却说了似乎不只是愤怒的话,您也当真了。请您相信我,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我顿了顿,觉得还是没有解释清楚自己的意思,只得说,“在我心里,您跟我的父亲,没有差别。”说完,我便有些支撑不住,死死地咬住嘴唇,才能让眼泪不掉下来。我突然明白了言琮的话—三叔训人是训到心里去的。

“好孩子,我都知道,所以真的没怪你,”他伸手将我揽到怀里,摸着我的头发,“我是家里最小的,爸虽然对我们严格,但一直挺宠着我。我没当过班主任,也少有过关系很近的学生,言琮是我平时接触最多的晚辈,你也知道,我就算想教育也轮不上我,”他说着自嘲地笑笑,然后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看着我的眼睛,“小影,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经营好跟晚辈之间的关系,我只是想要你好好的,不要想不开,不要钻牛角尖儿,也不要走弯路。之所有打你,就是觉得你这孩子太有主见,对自己太有信心。一看啊,就是那种怎么劝也劝不动的,很多事儿只能硬扳过来,你现在不理解没关系,我就希望你能记着疼,少跟那些是是非非缠在一起。有些事儿,有些教训,我们总是希望你能直接听我们讲,不要自己乱闯乱撞得吃了亏。”

老师的话还没说完,我的泪便已经开始落了。他却一直是笑着的,那样和蔼可亲的样子,让我又一次温暖了。我总是把自己的心境带入老师的情境,然后去推测他的想法,殊不知,这样艰难的心理战,其实只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罢了。“我知道了。”我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的话却继续下去,“所以有时候,觉得你该打的时候,还是要打的,”他耸耸肩,“给你下毒的那个人你还是没有放手,让王梓在找人帮你报复吧?我不是说过你不用管么?你怎么就不能听听大人的话!”

“我……我只是觉得,这是我的事儿,我自己上心一点儿也是应该的,不能总麻烦您和爸爸替我操心。”

“就是冲着这一点也得好好打你一顿。怎么就是麻烦我们了?说到底你也是个孩子,我们麻烦一点儿怎么了,养孩子哪有不麻烦的?到底是不是只是冲着你来的都不知道,也可能本身就是冲着你爸,或者冲着我的,反倒可能是我们拖累了你。照你这个说法,我们因为养着你会拖累你,就不养你了?”他说得很慢,丝毫没有训斥的意思,但我还是绷紧了身子,觉得老师其实还是生气了。

“不是这样的。我错了,对不起。”道歉的时候,我并没有低头,而是直视着他的眼睛。

“真心认错的?”

我点点头。他拍拍我,笑了笑,“这样才乖,不过,欠着的藤条还是要还的。手撑在桌子上吧,记着,别插手不该你插手的事儿。你这个年纪,就应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我走过去,却也坦然了。走到写字台前,正要褪下家居服的裤子,却听到老师说,“算了,藤条不能饶,还不能饶你一条裤子?不用脱了。”

藤条打在身上的时候,才知道这细细的小棍有多大的威力。和梦中的那种感觉不同,却也不知到底是哪里不同。没有那种熟悉的大面积的火辣辣的灼痛,只是那样纯粹的,悬停在皮肉上的死神。这死神的恐怖,便在于你总是知道它在那里,挥之不去,它仿佛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隐不见,反而愈来愈近,让人陷入一种深深的绝望里。

我不相信地狱,也不相信天堂,我过得不算幸福,却也不算痛苦,所以对真正意义上的“死神”,反而不如这个我想象中畏惧。这痛感并不沉重,却分外尖锐,更随着时间的推移,成倍成倍地放大着。

老师打得却很快,第一下的痛楚还在放大着,第二下便甩了下来,凄厉的破过空气的声音,似乎将阳光都撕裂,将明亮都斩开。我紧紧地咬着牙,试图从身体的潜能里,榨出一部分去抵御痛苦。我不知道苦行僧侣是带着何种勇气日日自我鞭笞的,但我却希望,自己能获得那样的信仰,那样可以让我承载痛苦,却毫无怨怼的信仰。

五下显然是一组,老师稍微停了一下。似乎是从侧面看到我痛苦的表情,他垂下藤条走过来拍拍我的背,“你缓缓,疼就叫出来,好受一点儿。”

“您打吧,早死早超生。”我皱着眉,气息因为刚才哭过一阵而散乱不堪。

他犹豫了一下,却还是站得远了些,一挥手,又是一下。力道不减,而且和之前的痛处刚好重合,我并未准备好,嘴唇一下子被咬破了,一嘴的腥咸。

“疼,”我未经思考便下意识地吐出一个字,半空中的藤条就突然停在那里,“您打吧,我没事儿。”

他这回却没有继续,偏头过来看我。我抿抿嘴唇,想把渗出的血抿掉,却还是被他发现了。他叹了口气,将左手伸到我面前,“别咬嘴唇了,要咬就咬我的手吧,我人老了,皮厚。”说罢,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像是要调动轻松地气氛一样。

我不知道他小时候挨打时是什么样的,但这样的“家法”,对于挨打的那个人,永远都是凝重的。可我却决定领他的情,既然我不能轻松,又何妨让他轻松一些呢?我看看面前的T恤袖子,淡淡地道了声:“脏。”

他一下子便笑了,抡起藤条轻轻抽了我三下,说:“你这个小混蛋,不知好歹,就你干净!”

藤条抽在腿上,并没跟其他伤痕重叠,他力道又轻,甚至连藤条的破空声都不曾听见,我回头故作委屈地看他,“这三下不会不算吧?”

“算!”一记藤条随着这个字狠狠落在我屁股上,“小混蛋!”他把藤条扔在桌上,伸手便来拍我的屁股,我反应快,立时躲开了。“别躲,过来,让我看看严重不。”

“不成,您别管了,不给您看,丢死人了。”我站在一边,一手扶着书架,另一手在身后轻轻揉着,“我又不是小女孩儿了。”后面的声音很轻,我觉得他没听到,却也不太肯定。

“快过来,别逼我再打你一顿。”老师微笑着威胁,却显而没什么效力。

“您要是给我娶个婶婶,不就可以让婶婶给我看了?”我顺着话头开着玩笑。但他却没接话,偏着头笑了笑。我龇着牙吸着气,“反正我不让您看了。您又不会做饭,又不会洗衣服,又很长时间没有健康的性生活,”我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看了看他的脸色,他似乎并没指责我一个小孩子说这些和年龄不太适宜的话,毕竟,眼前这个人甚至同意了我跟一个比我大七岁的人交往。“这些都是您再找一个的理由嘛,就算以前的婶婶您不喜欢,也可以娶个新的啊,只要您喜欢的,我无条件支持,就算到时候不让我住您这儿了都成。”

“怎么,我要是结了婚,你就改口跟着言琮一起叫三叔了?”他神色有些黯然,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他的目光向书桌的方向望了望,那里只有几张照片,合上的电脑和一摞适才翻过的参考书。

“您先娶了,咱们再商量。再说您不觉得叫三叔不太好听又特别俗气吗?还是老师比较好,带着温文尔雅的气度,比较符合您试图给自己塑造的形象。您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人选了?还是迟迟放不下初恋情人啊?其实以我爸跟您的关系,一定知道您的初恋情人是谁的,我去问问,一准儿能问出来。”

“别问他,”他脱口而出,“他不知道,再说你也不敢问。小孩子家别管那么多大人的事儿,你要谈恋爱就专心谈你的吧,管我做什么?”

正说着,突然有个电话打到家里,老师不得已停了已经发展成聊天的训话。电话那边的声音语气很焦急,听不清到底是什么事儿,老师一直说着诸如“好”,“知道了”之类的话,他眉毛拧在一起,眼神有些焦虑。直到最后加了一句,“我马上赶过去。”

挂了电话之后,他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书,一边准备关电脑,一边对我说着:“你给叶子衿打个电话,他需要带家长到XXX派出所一趟。他们说他电话一直没人接,你打过去,我估计他不会不听的。”

“出什么事儿了?”

“夏奕被人扔在山里,现在救回来了,但受了很严重的伤。她之前一直跟叶子衿在一起,现在却找不到他的人了。公安局现在正在找他,你帮帮忙,打电话问问,学校方面相关的老师一会儿都要过去,这事儿有点儿闹大了。”

我拿起电话正要给子衿打过去,又听老师吩咐了一句,“对了,你不是跟叶启辉和喻青葙关系不错么?打个电话告诉他们一声,我怕叶子衿自己开车过去惹事儿。”说着老师便急匆匆地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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