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尽光阴的租契
本文为尼小诺原创

二位是来租房的吗?那你们可真是有个好运气了。

告诉你们二位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你问我哪里的螃蟹最贵我不知道,但是你若是问我哪里的房子最贵,这只有一个答案,那便是上海了。但是你们也有个好消息,那就是你们在上海能够遇到我了。不过在这之前可否冒昧的问一句,你们是一对吗?

不好意思二位,失礼了。恳请你们不迁怒于我,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们也知道现在这世道上,如果你们二位是一对的话,这租房子遇到盘问也更好说道一些。说句不客气的话,在这上海便是市长来了,也要敬我父亲三分,更不要说其他的那些人了。父亲年轻时便是同盟会的一员,那也是与孙先生共同参加过革命的,在孙先生左右那也是卖过命的。即便后来从商,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上海这各个租界内都有我家的房产,上海这点地方的生意也多多少少也有我家的一份。

父亲都将生意和这行会中的事情交于哥哥处理,因早些年间犯了些可大可小的事情,父亲本想将我送去国外的,但父亲也怕在外不便照顾,才不得不将我安排到这里隐姓埋名下来,其一对外说将我送到国外了,掩人耳目,其二在这上海知根知底,也好方便管教。为此,我还数次挨了父亲的训斥,也被父亲动了家法。这房子算是小的了,但如若被我一人住着倒也是空旷的很,经过父亲同意后也允许我将这南边的二层小房子租出去。租金也就当是我日常的小零用,你们二人若是想在这里租房,倒也是无妨,只是这租金得1年交齐,概不拖欠。南边的房间里采光很好,二楼的阁楼上窗台、房间那也都是管家仆人细心打扫过得,你们若是满意倒也可以租住在那里,我可以减免你们几个月的房钱。

二位都是远来的客人,应该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一些事情吧,如今这世道上可是乱的很,每一天都有很多事情发生。曾经我也是听惯了父亲嘴里的“三民主义”,知道些革命的事情,从小我便对这等事情尤为上心,听着父亲茶余饭后与哥哥和我讲述他年轻时候的经历,每每讲到激动时候也要与哥哥一起共饮几杯。从小父亲虽多方面宠爱我,却也给我立了不少的规矩,我上过学堂,也读过洋文,算得上是半个文人罢。虽说女子在这世间能识字便是相当难得,如此像我这般便也是少见,父亲本想让我身居闺阁,待到成年便与亲家婚配,也算是得门当户对。

换做其他女子便是千年修来的福分,便安心如意,无欲无求了。而我却不这么想,我在复旦读过书,也曾偷偷和同学溜到英国租界边的贫民窟中去玩。什么···你说不安全?我父亲游走黑白两道,这上海的青红帮那也是一等一的辈分靠前的大哥,帮里的大佬可是教过我防身功夫的,身手可没什么人打得过我。不过这都不是重要的,那地方可就不及我这里的环境了,旁边日华商厂里做工的就租住在那里,便宜倒是挺便宜的,就是环境太差。

什么?你们想去那里看看?我看还是别了吧,我去过那里。那里的房子一个房间住了四五个人,比狗舍强不到哪里去,你们一定不会想去第二次的。贫民窟旁边倒是有几个环境尚可的老房子,不过一栋房子也是每个房间被分开来租出去的,原来的客厅也被隔板分开成了房间,甚至厨房也会单独的租出去。做工的里面也是分开来算的,有厂子里的一般主管呀,工人啊这些,但是要数最惨的还得是包身工。而且吧工人还是有帮派的,各个势力鱼龙混杂,诶对了,共产党可以加入帮派吗?

说到这里,我有个同学的亲戚便是厂子里的掌柜,以前和他进去过工厂里,且不说环境吧,那里真的不是人呆的地方,每次进去我都要捂住口鼻,一直到他的会客室才能呼吸。现在这厂子里工人杂的很,男工占了大多数,不过有很多没多大的小孩子也在里面做工,也有不少像我那般大的女工,上厕所都有人算着时间,每次若是超时了便要扣一天的工钱。这哪里是做工啊,简直就是养畜生嘛。

虽然是中国人开设的工厂,但是对待这些工人可从来没有半点的人情味,厂子里对待这些女工更是没有道理可讲,每到中午时分,便有女工被主管这类的人架起来,摁到车间中的空地处训斥,听内容大概便是做工差品太多,亦或者是做的太慢之类的,不过在我看来大多数情况是主管这群人本来就想发脾气、立威风。不过可怜的倒是这些女工,污言秽语之后还要被扒了裤子打屁股。有几个长得五大三粗的壮汉会从腰间解下皮带,用绳子将女工绑在一张长凳上,照着女工的光屁股上反复抽打,每打一下便会肿起一道宽红的肿痕,女工被绑住没法动弹只能哀哀的惨叫着,到后来便是连惨叫的力气也没有了。壮汉们打的时候,虽然在场的男工有很多,但是没有一个人阻止这种暴行,也没有反抗,相反的他们只是沉默,沉默的看着这一切。有时女工的惨叫声混着抽打皮肉的声音都会让我不忍看着背过头去,但是他们反而饶有兴致的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每一记皮带抽打带动着双峰的肉颤抖着,看着皮带挥下带起的一阵阵雾气,同时也看着女工奋力挣扎惨叫着想逃离这地狱一般的地方,他们像是一群麻木的机器一般,没有感情,也缺少共情。待到惩罚结束,才有工人敢将衣服盖在她们的伤处,将她们从长凳上解下来,搀扶到一边。不过我在会客厅上面的平台上看得通透,有些男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撑着扶的间隙也要在这些女工的私处要紧地方揩一把油,要我说啊,这中国人真的是烂到骨子里去了。

诶诶诶,这位大哥,你可别说他们活的像奴隶一般。奴隶对奴隶主来说尚且是财产呢,他们啊,顶多算是烧完就扔掉的柴火。也是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位女孩,有一日她也挨了打,挨完打的她无力的趴在长凳上,但是没有一个人去扶她,也没有人帮她整理衣物,裤子被撕烂了,像一块破布一般挂在腿上,眼看着有些男工见这么个送上门的衣着不整的猎物准备行不轨之事,我便远远喝了一声,跑下来和同学将她搀扶到会客厅来。她被打得脱力,连站都站不稳了,我让丫头帮她买了条新的裤子与她换上,又弄了些伤药帮她治了治伤。同学嫌弃我将她扶进来弄脏了会客厅的高级沙发,我便对她说:

这么小气干嘛,我让我爸爸买10个送到你这边,明天就给你送来,行不?

同学不说话了,那个女孩非常感谢我,立马给我跪下了,但我没什么感觉,只觉得是可怜她也是个女子,我也是个女子,有共情而已顺手便救了她罢了。后来她跟我说,她叫静子,多年前与父母走散了便独自一人,为了不被饿死才到这厂子里做工的。

也是因为那次,厂子里的主管觉得静子跟我认识,便不敢再对静子怎么样了,总之静子的日子算是好过一点了,最起码不用时不时的挨顿毒打了。后来工人运动兴起了,街上时不时的便有工人举行的罢工运动,当时有个姓李的老师在新租界边弄了我们家的一间房子,时不时的给工人们上上课,宣传资本家是怎么剥削工人的,工人应该怎么参加革命的。我当时好奇,便趁着收租的时候混进去听了几次课,前几次倒像是给文盲上课一般,教识字,教看报,直到后面我才发现,他们说的革命,说的马克思主义有些许的道理。再后来啊,我给静子讲过那个地方,结果她比我还要积极,一听有这样的地方,每一天都要去。要是我在学校里上了一天的课,那肯定是倒在床上就开始睡觉了,哪里有精力再去听什么课啊,但是静子每天都会去。再后来的嘛,我才知道他们是共产党了,说要领导什么工人运动,简直开玩笑嘛。

其实共产党这个组织我有听父亲和其他人谈话的时候说起过,父亲和道上的几个朋友商量之后还是觉得这个共产党还是不要扯上关系的好。我偷偷把听到的话记在心里,我把这话跟静子也说了,但是静子不听我的,还是每天都要去。有一天静子跟我说今天会有个很厉害的老师来讲课,让我也过去听一听。我说哪里有什么老师比复旦的教授还要厉害吗?她说今天这个老师姓陈,还在海外留过学呢。那堂课,我听得很晚,晚到父亲满上海的找我,等我回家也挨了父亲最重、最驳面子的一顿打。自那以后,我便被禁足了,养伤的那段日子我让丫头偷偷的去找来过静子,门口帮里的大哥自然是不允许外人见我的,但我知道静子不是坏人。虽然那个陈先生讲的话我很认同,但我还是对静子说,“你学认字是可以的,我不反对。可是你要记住,不可以出头,工人出了头可就成了‘土’。你明白姐跟你说的了吗?”

但是静子沉默了一会,只是轻轻地回了我一句话:“只要工人联合,工人便是‘天’。”

没过几天罢工的事情越闹越大,工人们要8小时工作制,还弄了3000多人的大游行,父亲和哥哥因为家里厂子里工人的造反忙的不可开交。对我的看管也逐渐松懈了下来,我伤好了之后也偷偷溜出去过,见过静子,静子也成长了不少,再也不是刚开始那个黄毛丫头的样子,说起话来也变得开始一套一套的,还跟我说工人有力量,有组织又有能力,团结起来就是一股强大的势力。我心想着,可真天真,大家族的手段岂是你们这群小人物能够抗衡的,几百年了也不看看上海到底是谁的地盘。

后面事情的发展也果然不出我的预料,之前上课的那个学堂被查封了,教课的李老师也被抓走了,整个上海的警察都开始盯着共产党了。我因为因为租房子给他们提供了场地,差点也要被叫过去问话,还好父亲和哥哥里外打点,这才没有让我进衙门。静子偷偷找过我说她们开会缺场地,她们的领导有偷偷找过我。我将英租界旁边石库门的小院子租给了他们,那里巷子多,转移隐藏都很方便,我在门头上挂了个‘腾蛟起凤’,方便他们辨别,屋内置办了几件像样的家具。不过租金我也说好了,80大洋一个月,概不拖欠。那个地方后来被他们改成了一个学堂,叫平民女校。静子也从刚刚在里面听课的小姑娘变成了能够教别人认字的教书先生,一切算是有始有终了吧。

日子又过了几年,租界还算是比较太平了,父亲见局势稳定才慢慢解除了我的禁足。但是被父亲严训隐姓埋名,对外认识我的都只知道我是个背景复杂,能租到整个上海房子的本地姑娘,称一声周小姐。当时有一位大官来找我租过房子。介绍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姓毛,在国民党的上海执行部工作,一个月的有120大洋的工钱呢,让我给找一个离工作地方比较近的房子。我便给安排了一间,他的太太我都是叫她杨姐的,她会给毛大哥准备准备材料,也会到石库门的小院子给工人们上上课,可是个温柔贤惠的女子呢。我这里还有她写的几段话呢,我给你们读读啊:

“他是幸运的,能得到我的爱,我真是非常爱他的哟!”

“我要吻他一百遍”

民国十四年的时候,上海有个工厂里的工人让日本人打死了,其实在这之前中国人在租界里面那真的是狗都不如,做生意被外国人看不起,连印度阿三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孙先生不在了,廖仲恺也被刺杀了,我当时都觉得中国的革命要完蛋了。这个事情一出来,整个上海都坐不住了,纷纷的要去示威游行,从工人、学生职员再到青红帮的都要去示威游行,我让静子不要去但是她跟我说自己加入了共产党,早就不听我的话了。结果那次真的出事了,开枪的是英国佬,打死了13个人,最大的36岁,最小的15岁。我放心不下静子,赶紧跑过去,只是到的时候,警察巡捕已经开始清洗地上的血迹了,我没有找到静子。后来我拖哥哥的关系在巡捕房里查到了静子的下落,好消息是死伤的里面没有静子。

看着工人们的势力越来越大,我也逐渐的开始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如果工人当了天下,那我又算是什么啊?静子这样的小人物岂不是要爬到我的头上来?我自己的这么多房产家业会不会被共产党没收啊?只是这样的想法没有过几天,街上便突然间不太平了,街上时不时传来枪声,而街面上的死人也比平时多了不少,夜里子弹打碎了我窗户的玻璃,我吓得要死,保护我的青帮大哥赶紧护着我躲进了一旁的地下室里,我偷瞄着地下室的窥探窗,才发现街上多了一群穿着蓝色衣服的人,在街面上搜捕着什么,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后面的几天里,我找不到静子了。

后面我才查到静子被抓进了牢里,我又百思不得其解了。蒋委员长不是说好了要容共吗?不是说好了联合北伐的吗?这又是怎么了?

我想去牢里捞人,马上就被哥哥训斥了回去,说我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懂道理,当初父亲落在屁股上那顿戒尺是不是没将那歪脑筋打正过来。我费劲好话,磨了哥哥半天,他也只允许我进去看一眼静子,不让我乱说话。巡捕房的监牢阴湿恶臭,完全没办法想象人在里面怎么生活。审讯室里还会是不是的传出桌椅碰撞,棍棒殴打的沉闷响声。我和哥哥跟着巡捕房的大官在前面问话试探,巡捕跟在我们旁边每个监牢每个监牢的查找,可是找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哥哥假装上前搭手偷偷将一根金条塞到了大官的手里,大官心领神会马上摆摆手,催促让手下赶紧去办事,过了一会才回来报告说静子被带走审问了,便领着我们往审讯室走。

只是当我再次见到静子的时候,已经让我对审问有了全新的定义。只是这一路上,被用刑的人就已经让我无法平静,或是摁在桌子上抽打,或是被吊起来抽打,又或者是被其他的刑具折磨的死去活来。这里哪里是审讯,简直就如同地狱一般,比地狱里的魔鬼更可怕的,是进行折磨的这么一群,是人。

狱警们反复比对,才找到审讯静子的那件审讯室。一开门,静子被一丝不挂的吊着,两名狱警拿着鞭子在她前后同时抽打,静子无力耷拉着脑袋,每一下鞭子都会引起她惨烈的哭嚎,她紧闭着眼睛企图减缓这烈火一般的疼痛,但是一切都将是徒劳的。

“啪!”“啪!”

“用水给她泼醒!继续打!”

狱警凶狠的鞭稍不断摧残着这个少女的意志。狱警一轮鞭打结束便扯着静子的头发问她交代自己的上级,可是静子恶狠狠的盯着她,眼神中似乎要将眼前的狱警撕成碎片,嘴唇紧闭突然啐了狱警一脸血沫。狱警见状连忙吩咐手下继续用刑,鞭稍如刀片一般划过少女的后背、屁股,还有少女的双乳、双腿,留下一道道血痕,但是他们显然并不满足与此。

“说不说!”

“铁人来了,也得给我开口!”

“一介女子何苦为难自己,打坏了身子哪个男人会要你!”

“我看你还是不要不识好歹,赶紧交代!”

见静子丝毫没有动摇的意思,便将鞭子对准了静子的私处和大腿内侧,死死抵抗的静子没能忍受这非人的折磨,惊天动地的惨嚎声惊得我浑身颤抖了起来。身上的血痕连成了片,已经找不到一块好肉,这哪里是人,简直就是一块被挂起来的碎肉。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我刚想喊出来却被哥哥死死抵住了肩膀,嘴巴也被哥哥捂住。看着这一切,愤怒、恐惧、无力,情绪被激化成了眼泪翻涌而出,在哥哥的手上滑落,哭声被哥哥的手掌捂得严实。那一刻,无疑我也是沉默的,沉默的看着静子被惨无人道的用刑,看着静子遭受这一切,而我什么也做不了,就如同当时厂子里看着女工被打时,毫无反应的工人一般,这境地竟然也落到了我自己的头上。

我的哭声也引起了狱警们的注意,哥哥见状连忙解围:

“小妹没见过这种世面,吓哭了···呵呵,吓哭了。”

“可以理解,周公子。既然小姐感到不适,那我看我们就赶紧离开这里吧。”

我被哥哥强拖着离开审讯室,眼神交汇静子认出了我,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冲我笑笑,便马上又被淹没在了无尽的抽打声中。静子的惨叫声再次充斥着我的世界,只是这一次,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静子。那天晚上,静子便被打死了,胡乱扔在了东郊的一片荒地里,我拖青帮的大哥在尸堆里找了好一会才找到已经面目全非的静子。我塞给大哥两块金条让他好生帮我安顿好静子,大哥没有接我的金条,而是拍了拍我的肩膀,帮我将静子安葬在了山里的一块空地上。只是连连战乱,那地方我竟找不到了。

那一年,我永远记得,是民国十六年。其实如果忘记这些人或事,日子没什么变化,以至于我都忘记了上海还有着这样的一段记忆。出门有接轨的电车,楼房一座座建起,电影院有好莱坞的大片,仿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我还有一件事情向你们隐瞒了,这南边的房子原来还有过一位租客,他在我这租住了不少时日,好像是个作家。如果我所记不错的话,他是姓鲁的,只是他没有来退租,也便没有再来找过我了。我让哥哥查过他的一些事情,只是哥哥告诉我他姓周,根本不姓鲁,我便作罢了。他写书的时候也像是发疯了一般,屋子里散着都是书稿,他还喜欢躺在这些书稿。还有,他也喜欢抽烟,我让管家可是花了好一番心思才将这房间收拾出来,只是这二楼原是他的书房,他离开的那天也没有告诉我,仅是将这租契留在了桌上,前些天已然到期了我便收拾了房间,只是他的东西我都留了下来,想必不辞而别必是有什么难以言说的原因罢。与以往不同的是,书稿被他整齐的码放在一边,租契的背面被他写着:

“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 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什么?你们要这书稿,嗯,那我让管家收拾一下便给你们送去,如何?

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二位先生小姐听我讲完,说了这么多,我也大概猜到二位是干什么的了,

上一次,我没能帮上静子,

但是这一次,我想帮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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