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羽仔细回想—之前的那天妞妞还是在房间一起复习。但,第二天一早,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辛然和邢云就告诉她,胖妞觉得在宾馆睡得太挤,决定回去睡。
就是那天的晚上吧?张辛然和邢云两位小姐弄来了那个作弊之杯,同时大半夜还在洗手间抽烟不睡觉。
顾羽冷冷静静地分析。班级里面要论成绩,自己是属于剑走偏锋的,时好时坏。真正成绩好的,一个是班长刘晓,一个就是胖妞樊平平。她们两个人的绩点都在3.8左右,一直胶着着交替占据学霸的位置。刘晓的综合素质好,樊平平则真的是梅花香自苦寒来,靠的是勤奋,以及保持长久勤奋的那种毅力。
作为一个长得一般的胖姑娘,成绩就是樊平平最珍贵、最骄傲的东西。
大一考四级的时候,有两个男生在考场上传纸条,樊平平毫不犹豫地举手告发,导致那两个财经系的男生落马,几乎被开除。后来财经系纠结了一帮男生直接找到哲学系,指名要打篮球。篮球场上哲学系那些瘦弱的汉子们不止一个被肘击脚踹,又有人喊来了中文系和历史系助阵,几乎酿成了恶性群殴事件。当时有人劝胖妞去道个歉,胖妞态度坚决:我没错,我绝不向恶势力低头。
是啊。无论觉得考试制度好或者不好,作弊都是一种莫大的不公,尤其是对那些辛辛苦苦靠自己的汗水来换取成绩的同学。
顾羽把姐妹义气放在第一位。
但是她没办法要求胖妞也和她一样。
是辛然和邢云不对在先。
但愿自己的牺牲能够让她们得到足够的教训—以后一定要好好背书。
邢云有时候太冲动,辛然又常常太幼稚,胖妞又太古板。顾羽想,等以后我不在这边了,谁来保护她们呢?
张辛然有那个弹吉他的程武。邢云和妞妞该快点找个男朋友。
男朋友……陈磊磊同学的那张脸又在面前晃来晃去。
顾羽禁不住地嘴角微勾起来。
如果真的能跟他出去旅行,也不坏。他应该是个挺好的旅伴。
……男朋友?
顾羽的思绪被打断。
门被粗暴地推开。
火热的天气里,顾羽的心却好像往无尽的冰窟沉下去—
张辛然和邢云被两个保安推进房间。
之前拿着大板子打顾羽的那个教育部老师得意洋洋,“团伙作案,全体落网。”
邢云已经愤怒地喊,“我们说了跟顾羽没关系!”
张辛然咬着牙,娇滴滴的声音变得嘶哑,“是我买的杯子,是我失眠抽的烟。邢云最多只是包庇我,顾羽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不能冤枉人!”
“你们这叫抗拒从严。”
“教育部”指挥着保安,把张辛然和邢云一个推到按摩床那边用皮带固定住,一个按在桌子上绑上了手。
体罚时候避免身体左右晃动的设施,此时此刻,变成了最顺手的非司法禁锢工具。
顾羽站在墙角,看着眼前疯狂而荒谬的这一切。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符合现代法律精神。她很想这么说。
说了也是对牛弹琴。
“教育部”看着她,对旁边那个学生处的老师说,“你们看,这就叫害群之马的影响力。校领导都到齐了没有?”
那老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还有两个老师在监考没下来。”
“四点钟刘部就到T大,什么监考比这还重要?快去通知!”
那老师也五六十岁了,被训得跟个小学生似的,点头哈腰地转身去了。
刘部?
当今教育部部长?来T大,参与讨论怎么打三个女生的屁股嘛。
顾羽冷笑着目送着那群老师趾高气扬地腆着啤酒肚走了。
他们一走,顾羽就即刻动手,把邢云跟张辛然从束缚中解开,放了下来。
“窗户没锁。”邢云抚着手腕,回头看了看顾羽和张辛然。
顾羽笑了。
邢云一直看着那两扇窗户。
顾羽早明白她存的什么心思。
那群老师真是其蠢如猪。绑了两个,却不绑第三个;反锁了门,却没锁上窗。
“我们翻出去,然后回宿舍拿上钱和证件,买动车票去上海。”邢云筹谋得不错,“我有个哥们儿在那边开体育用品店,一直巴望着我毕业以后能去给他当店长。”
顾羽点点头,“反正毕业也不过就是找个工作。我以前玩票给台湾出版的言情小说大概每本五六千,我一个礼拜就能写一本,足够花的了。”“你们去吧。”张辛然往后退了半步。
她的脸上并不是胆怯。
而是顾羽从来没见过的冷静。
带着些圣洁的,冷静。
“然然……”
“我爸爸和我哥哥的生意都在北京……他们离不开北京的。”辛然的眼睛里面略微有些湿润,“如果我就这样走掉的话……我什么也不会做,我只会拖累了家里人。对不起,对不起小羽,对不起云儿。我……真的很想跟你们一起爬窗,一起翻墙……但是我真的不能走。大学能遇到你们几个做室友,我很开心。”
邢云长叹了口气。
顾羽轻拍了下她的肩膀。
“傻姑娘,想哭就别憋着,看你都快喘不上气了。”邢云一把搂住张辛然,拍她的背脊帮她顺气。
“没事……我没事。”辛然努力挤出笑容,“你们俩,快点吧。别等会被发现了。”
“傻瓜。”顾羽跳到皮桌子上坐着,随手拿了一颗体罚室里面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的奶糖。“不走就都不走了。”
张辛然愕然看着她,两只眼睛水汪汪的,满是不解。
“是啊。”邢云捏捏辛然的脸,“你不走,我们还走个啥?我是搞运动的,结实得很。顾羽早被打皮实了。不就一顿打一个开除呗,咱们一起扛。”要是顾羽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不止是一顿打和一个开除,不知道会不会后悔当时的决定?
—顾羽以前给师弟师妹们组的一个乐队写过一首歌,歌词里面有两句是:无论这个世界是如何的形状,都挡不住我们无畏的冲撞。
但是青春就是这样。
好姐妹之间没有后悔。
在张辛然很想上洗手间憋得快要崩溃,邢云则饿得气若游丝快要两眼一黑的时候,体罚室的门终于被推开了。
校长亲自领头。
“张辛然、邢云,作弊,抽烟,每项六十下,一共一百二十下藤条。顾羽外加一条察看期内重大过错,一共一百八十下藤条,加延迟一年毕业,毕业前均为察看期,察看期内需要接受每日例行体罚。”校长公然大喇喇地把手指间的烟屁股扔在地上,用皮鞋底踩灭,“这次你们三个人的惩罚将录制成视频,剪辑以后在中央电视台以及各级省市教育机构播放。”
三个女孩子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看着校方。
一群四五十岁的男人,对几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作出这样的裁决。
是太残忍,还是太讽刺?
“体罚条例规定,最高惩罚是六十藤条加开除。”顾羽抬高声音,“这不合法,我要报警,我要求行政复议,我要申诉!”
“体罚条例今天修改,就为了你们修改。”校长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这是教育系统,没有申诉,没有复议,只有百分百的执行。”
邢云双拳握紧。
她看了一眼仍旧开着的窗户。
今次蠢猪们竟然聪明了起来。
“不过警方的确会介入,”那个教育部老师拉开门,几个全副武装穿制服的警察进来,拿着铮亮的手铐。“你们几个的看管工作会由海淀分局的同志们协助。你们会在局子里住到礼拜六早晨,然后由警车护送回学校来接受体罚。”
“等,等一下!”张辛然尖叫起来,“我……我要上洗手间。”
“洗手间?”警察冷笑了起来,“忍一下。”
冰凉的手铐铐得很紧。
顾羽咬着牙。
微博?什么能够救她们?
手腕生疼。
三个姑娘被推搡着带到大楼外面。
路过的学生讶然看着这一幕,又被保安们赶开。
上车之前,张辛然急忙说,“我要上洗手间。”
“这里下面是土,你直接尿。”男警察一丝开玩笑的口气也没有。
“我要去洗手间……求求你,给我上个洗手间……”辛然哭起来。
“给你一分钟,尿就尿,不尿就上车。”
“警察哥哥,要是她在车上憋不住怎么办,会弄脏你们的车的。”强权不但可以鞭笞你,亦可羞辱你,剥去你的所有尊严。顾羽不得不柔顺,“麻烦您们啦,就让她去一下吧……她们家是良心企业,一直给灾区捐钱的……”
“算了,去吧。”另一个警察不耐烦地说。
顾羽最后那一句毫无逻辑的陈述,最终博得了同情。
大家都懂的。
辛然上完洗手间回来,面如死灰。
解决了生理需求,她才能够好好地面对眼前的这个局面。
对着邢云和顾羽,辛然嘴唇颤抖,想说什么,却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她要作弊,也是她要留下。
付出代价的却是大家。
这一课,太惨痛。
警察粗暴地推了她们一把,“快上车。”
警察局的破旧程度远超想象。
警察叔叔们拿着非智能手机看短信,然后拿桌上的电话回拨。空调老旧,配合电风扇才能吹出些微的风。
三个姑娘被扔在一间没啥人的办公室里面,各自分开地铐在几个角落里面的水管上。
有两个中年的阿姨过来收拾包走人,像看动物一样看看垂头丧气的小姑娘。
邢云抬起头,左看右看看窗户,看门。
顾羽看住她,摇摇头。
这是警察局,看守严也好松也好,都不能逃。
从这里逃跑跟从学生处逃跑完全是两回事。
夜色深浓。
“好饿。”邢云抬起眼皮,对着开门进来拿东西的一个挂着副局长胸标的男人说。
顾羽紧张地看着局面。
那男人笑笑,没说什么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彻底黑下来的夜色里面,局子露出了局子的真容。
纷沓的脚步声,伴随着“老实点”的呵斥。
几个便衣押着个长得像扒手的人进来,开灯进了对面的大办公室。
过了没多久,大办公室里面就传来警棍打人的声音,然后那个扒手就开始不停尖叫,一面尖叫一面伴随着各种奇怪的求饶或者控诉,类似于“求求你啦我奶奶要打胰岛素”,“你们这帮杀千刀的我妹妹去年人流的时候被医生xx了”,“我举报,我举报,南面来了好多外地人”……
棍子抽在肉上的结实感觉,和那个人夸张的叫声并存了一段时间之后,那人就不叫了。
只剩下欢快的打击声,过了一会则是尖锐的哭泣。
从顾羽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到那个人最后是被拖出那间办公室的,地上被拖出长长两道血痕。
姑娘们安静无言。
邢云拿手按着胃部,额头上出了一点汗。
她胃不大好,医嘱说必须按时吃饭。
如此漫长的一天,吃了早饭之后就水米不进,她显然有点撑不住。
顾羽看到离自己不远的一个桌子上有块小包装的巧克力蛋糕,她已经试着够了好多次够不到。
“云……”顾羽轻轻喊她。
邢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惊动了对面那群便衣可不是什么好事。
顾羽叹了口气。
月光从窗外爬进来。
顾羽忽然打了个激灵—她转了个角度,用手撑在地上,伸腿去够那块巧克力蛋糕。
试了两次就够到了。
顾羽把巧克力蛋糕扔过去。
邢云拆开了蛋糕,咬了两口,然后却又把蛋糕塞回去重新包好,把头发上的发圈拆下来绑了几圈缠好,然后扔到另一边的张辛然那里。
张辛然一直垂着头背对着她们坐着,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邢云和顾羽同时叫,“然然。”
没反应。
顾羽忽然升起一股不寒而栗的感觉。
“云,你……你那边的地上是水渍吗?”
邢云伸手去够,被铐住的另只手腕上勒出了深深血痕。
够到地上的“水渍”,抬手看。
顾羽看到邢云的手指尖颤抖—
邢云高声叫。
“救命—救人啊—”
顾羽第一次听到沉着冷静的邢云发出这么尖利的声音。后半夜的情景好一点。
在医院的走廊上,没人羁押她们,也没人去管顾羽用裤子口袋里面的一点零钱下超市买了泡面和巧克力回来给邢云吃。
邢云只吃下一口,就忍不住抱着顾羽哭。
不远处是张辛然的哥哥,远远投过来鄙视的眼神,好像是在说,我好好的妹妹,都是被你们带坏了。
……张辛然被铐在墙角的窗台下面。
窗台上有一把不知道哪个糊涂的小警察用来削苹果的小刀。
很小,很锈的刀。
用这样一把刀划开自己手腕,忍住痛,一声不响,藏起来,不让邢云和顾羽发现。
张辛然小姐,请问你是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勇气,这么大的毅力?
邢云先崩溃,所以顾羽只能强撑着自己。
她拍着邢云的头,不停安慰她,又哄着骗着逼她多吃几口泡面。
医生走出来。
邢云反手推开泡面,冲过去。
泡面打翻在顾羽身上,烫得她倒吸一口冷气—顾羽不怪邢云。
邢云内疚。
她带着张辛然悄悄做坏事。本来以为只是小朋友的坏事,无伤大雅。但是忽然发现小朋友的世界已经变成生和死的疆场。
张辛然被铐在离她不足三米远的地方,她却没有发现;没发现张辛然什么时候割的脉,也没发现那已经流了一地的血。
“针缝好了,现在需要输血。有亲友吗?去互助捐血。花钱?……没用,现在血库紧张,要用血的都得去互助。”医生叨叨着。
“我有肝炎没法捐!”张哥哥急得大喊,就差把人民币砸到医生脸上。
“我捐。”邢云叫起来,“我年年献血,特别健康!”
张甘然瞪了她一眼。
邢云看看他,“我,我是说真的……我是运动员……”
“快去吧。”张甘宁咳嗽了一声,“谢谢。”
顾羽从半梦半醒中抬起头的时候,看见张甘宁和邢云并排坐在手术室门外。邢云靠在张甘宁的肩膀上已经睡着了。
张甘宁的两个手下刚才打包来了鱼翅鸡汤,邢云喝了不少,应该胃痛也好很多了。
记得张辛然说过,她哥包养女模无数,但是一直没结婚。
说不定邢云毕业以后真能去张辛然她们家的公司找个少奶奶的好工作……前提是,如果能毕业的话。
明天很快会来。
出事以后警方立即甩手不管把责任推回校方。而校方的人到现在还没出现。
顾羽想,如果趁着这个机会,自己一走了之,会不会是一种很好的选择?
校方可以顺势而为都推到她的身上而放过邢云和张辛然。而自己也可以结束那无休止的鞭挞的命运。
爸爸过世了。
妈妈在勘山。
她没什么可以顾虑的。
顾羽的心跳得很快。
逃走的念头在看到胖妞的那一瞬间消逝。
“樊平平。”顾羽喊。
“小羽。”胖妞气喘吁吁地冲进来,“然然呢,然然没事吧?”
“缝了十一针,现在在输血。……你怎么来了?”
“他们一直在问我话,还好老班力保我……后来就开班会,开到一半忽然分局那边直接打了老班的电话,只说在医院但是没说在哪一家。老班,班长刘晓还有我,我们三个分头往三个不同的医院跑,结果还是我跑对了。”
“那,校领导呢?”
“不知道……”胖妞想了下,“好像分局那里也不是很愿意配合这件事,所以故意直接打了班主任的电话。你知道,在他们的档案资料里面,咱们班的紧急联络人都是班主任。”
“所以校领导教育部什么的,根本不知道这件事……”顾羽的指甲掐到自己掌心里,“妞妞,你看着我的眼睛。”
胖妞愕然看住她。
“你没有告密,你没有举报宾馆房间里面的作弊水杯的事情。”
“是啊。那当然啊。”樊平平皱着眉头,过了会才反应过来,几乎跳起来,“小羽你怀疑我!”
“我没有。手机,手机给我。”顾羽松了一口气。早晨八点钟。
“秦副部您好,我是顾羽。真不好意思这么早打扰你。……我联系了国际反酷刑组织的记者强尼戴威尔,您的手机也是他们提供的。我想和你们谈谈。对。怎么联系上他们的?微博啊,微博私信……”
挂掉电话,顾羽长长出了一口气。
医院的长廊被太阳光照得很好看。
回头,从小窗户里可以看到特需病房。张辛然沉沉睡着,张甘然趴在她脚边也睡着了。邢云裹着被子睡在陪护的床位上,胖妞蹑手蹑脚把一把从清晨的花市里买的向日葵摆到桌上。
顾羽深吸口气站起来。
该回学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