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潮条例 上

顾羽醒来的时候,花了一分钟时间就确认了这不是医务室。

白墙,消毒水味道,自己面朝下伏在一张病床上,穿着条纹病号服,右手手背上扎着吊针,连着两瓶盐水。

应该是T大附属医院吧。

墙上挂着一个钟。顾羽眯眼睛仔细看,一点十五。

如果捱完打算九点的话,那么顾羽大概是昏睡了四个多小时。

大概五分钟以后,身体的感知才清晰起来。

顾羽觉得手臂很麻,于是试图动了一下。

一动她就差点哭出来:好痛啊。

等到那一波痛感慢慢慢慢地平复下来,顾羽才敢稍微放松的呼吸。

屁股上,大腿上都是火辣辣的痛感和无比难受的肿胀感。背上倒还好,只有一点点的隐痛—有没有破皮还是不一样的。

有步伐声传来门口。

好像是李医生。

“师兄,这件事情一定要如实反馈的,这样的惩罚实在太重了。我查过资料,新加坡的鞭刑也只不过是1.3cm直径,100公分的藤条而已,上限24下。我们怎么可以对学生这么狠?”

“我知道,但是我们怎么给报告其实对于最终的调整影响力有限。”

“所谓的试运行,既然试出来了有问题,肯定应该改啊。顾羽那个样子,我觉得不单单是身体上会留下创伤,心理方面也需要专门的介入评估。”

“这个估计就是你想多了。”男声叹口气,“这种条例既然通过了,就不是那种担心学生心理承受力的话语方式了。小妍,你庆不庆幸咱们早毕业了两年?”

“要我现在还在念书,”李医生苦笑了下,“估计跟顾羽的性格也差不多。”

顾羽小心翼翼支持着自己别过脸,去看另一边。

窗子外面的树荫很浓密。五月的天气,不冷不热,舒适动人。这么好的天气,又有假期,要是能出去踏青就好了—

刻意动了下腿。顾羽用屁股上的伤口牵痛来提醒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迷迷糊糊睡了会,就被人叫醒。

“小顾啊,”是汪美英过来探望她,“你得打起点精神来。两个小时以后,有部里的领导过来探望你。”

“探望……我?”半天没讲过话,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到不像是自己的。

护士姑娘倒水过来,插着吸管给她润润口。

“主要是问问你体罚的感受,然后看下之后安排媒体来采访的事情。”

顾羽瞬间明白过来。

体罚条例引起了那么多争议,对学生来说,要狠打以消异声,但对舆论来说则又有亲和以抚民心。

现在前者做完了,该后者了。

最好就是她顾羽可以对着新华社的记者痛哭流涕,说,我本来是个多么多么不好,多么多么阴暗,多么多么任性的坏学生,脑子里藏着无数祸国殃民的念头。如今这顿体罚,我身体上受到了鞭策,灵魂上则被涤清,从此之后我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PS,体罚疼痛有限,足以令我改正,但是对学生来说并不觉得太过残酷,完全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诸如此类,云云云云。

“我很痛……”顾羽眯起一只眼睛,“我想睡觉,见不了人。”

汪美英一怔,“你这脾气,刚捱完这么痛一顿打,怎么又犯倔了呢?你知不知道你还有一年的留校察看期?”

“留校察看要怎么样?每天打,打死我?”顾羽冷冰冰地反问。

“我不妨跟你直说。首先,你的一切成绩分和生活分的执行都会比其他同学翻倍。别人一分抵五下,你就是十下。其次,学校领导班子还在商量,会给你每个月评一个表现等级,分为ABCD四等,只要拿不到A,就要进行一定量的体罚。至于这个量级大家还在讨论。”汪美英语重心长,“你现在表现好一些,后续大家都会对你宽松一些。你要是还是没有悔改的意思,接下去这一年的日子你想想看,到底要怎么过?”

“汪老师,”顾羽认真地对她说,“你说的事情我明白了。现在是这样,你们也可以商量下—我不见领导不见记者,你们就商量个重惩的条例给我,这还是有分寸的事情。要是我现在答应得好好的,等会儿在领导和记者面前想说啥说啥,惹怒了上级,你们到底又能怎么办呢?最多再打我六十下然后开除。我是不在乎了,你们—是不是还是保险点,比较好?”

汪美英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终于转身走了。

顾羽长长地松了口气,闭上眼睛。

一晚上,除了疼痛以外,没有人骚扰她。

但是第二天一早护士就弄醒她,告诉她学校方面已经帮她办好了出院手续,她必须要回宿舍去休养了。

顾羽也没什么东西,只有穿来时候那身血迹斑斑的白衣服。一天过去,血迹变成褐色,看起来有点吓人。

衬衫,短裤。

大腿上的鞭痕还是露在外面。

顾羽慢慢走,推开门,尽量不牵扯到伤处。

门外两个便衣,给她示意了一个方向。

T大附属医院到T大,大概六百米的路程。

顾羽身上没钱也没手机,只好自己慢慢往学校走。

走一步,一阵痛。

但是是可以忍耐的痛。

两个便衣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大概是鞭痕的关系,一路上好多人侧目,投来异样的眼光。

暖暖的阳光里,蓝田白云下,顾羽却露出了一点点笑容。

坚持。

坚持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东西。

她对自己说,不要怕。

还有一年就毕业了。这一年里面,不过是再挨几顿打,不管怎么打,总之自己死不了,残不了,也不会发疯,不会心理变态,不会改变她的人格,不会损失她的才华。

堂堂正正,初心不改,满身伤痕也要一样微笑,微笑地走在这条自己选择的路上。

顾羽这个时候很想用最高的赞美送给当时分配宿舍的时候把她分在一楼的老师。

长长的走廊。

顾羽回头看了眼,发现便衣没有跟进来。

松口气,敲了敲自家宿舍的门。

早晨九点钟的宿舍,左邻右舍都悄无声息,顾羽却不担心没人来开门—就数哲学系的课业最轻松,大家下午的课是选逃,上午的课都是必逃的。

没多久,就听到里面有人迷迷糊糊地边走过来开门边问,“谁呀?”

“我。”顾羽轻声回答。

门打开。

张辛然揉了揉眼睛,哇地叫起来,伸手抱住她。

顾羽倒吸了口凉气,“然然……痛……放手……”

辛然闪电一样地缩回手。

顾羽慢慢走到自己床铺前,很是思考了几分钟自己是要坐下还是要怎样。

辛然手忙脚乱地拿垫子堆在顾羽床上,想想又不对,帮顾羽把被子放下来,“小羽……你……你能不能坐?”

“你猜。”顾羽自力更生地脱掉球鞋,往辛然的垫子上跪过来,然后慢慢把自己放平,长长松了口气。

对面上铺有人爬下来,干脆利落地把辛然推开,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顾羽,“别躺着,起来。”

顾羽瞪了她一眼,“凭什么?”

“起来把衣服换了。你从哪里回来?他们说你被送到T大医院了。药呢?今天早晨上过药没?”

顾羽疲倦地别过头去不理她。

“辛然,你去顾羽柜子里把她那套纯棉的蓝睡衣找出来。”邢云不由分说地指挥起来,“胖妞—樊平平,叫你呢,别睡了,起床,小羽回来了—你去打一壶水,顺便到小食堂要一份白粥。”

邢云低头凑近顾羽,半带威胁,“自己起来还是要我拽你起来?”

顾羽只好投降。

四人宿舍的姐妹们是大学最美好的存在。

张辛然,北京妹子,家境优越,人称哲学系系花又称白富美。温柔善良,如果童话里的公主有真人版的话就是她了。—只可惜,四六级永远都过不了关。

邢云,跟顾羽一样是浙江人,却比顾羽高整整半个头。排球运动员特招,校礼仪队主力—因为个子太高,所以主要是反串男装的主力。

樊平平,外号胖妞,东北妞,体重一百六,性格却极其乐天可爱,从来都是一点心事也没有……如果不算减肥这件事的话。

加上顾羽,俨然一个活色生香的小团体,要貌有貌要财有财要武力有武力要重力有重力,曾经被T大男生评为十大明星宿舍之一。

听起来又凶又粗暴的邢云,把顾羽好歹弄起来之后,却轻手轻脚,用最最温柔的态度帮她宽衣解带。

辛然拿来了睡衣,又赶紧去拉紧窗帘。平平一面套T恤一面叫着顾羽的名字好像一个可爱的小圆球一样咕噜噜地滚过来。

在姐妹们的面前顾羽也没什么好害羞的,衬衫,短裤,然后把卡在身上一天一夜不舒服得很的T裤脱下来,一面脱一面蹭到伤处,痛得咬牙咧嘴。

抬头看看三个姑娘。

虽然都在电视里眼睁睁看了场直播,但是顾羽身上的伤还是吓到了她们。

姹紫嫣红的屁股上,一道一道的血口子,虽然不再流血,但是丝毫也没有收口的意思。每道口子四周,黄色,青色,绿色,紫色,黑色,异彩纷争,就是不像人类皮肤的颜色。

大腿上皮破得少,就是一大片的紫黑。

辛然别过头去,哽咽了声。

邢云伸手过去帮她,小心翼翼,才脱掉一条T裤,然后又帮她把运动背心从头上套出来。

顾羽看了看手上的背心—背后挨过抽的地方开了条长长的线。

她叹口气,“毁了好几件衣服。”

辛然赶紧把睡衣抖开来帮顾羽穿,“小羽你快躺下休息。……对了,你怎么就这样自己一个人跑回来啦?”她茫然往外望望,“没人……跟你在一起么?”

“别问了。”邢云打断辛然,“胖妞你磨蹭什么?快去打水。辛然,你去学生处一趟,问下顾羽的私人物品在哪里,把手机书包什么的找回来。我去医务室找李医生。”

……幸好有个强势的妞儿布置一切。

顾羽舒舒服服趴在自己的枕头上,揉了揉枕边哆啦A梦的头,闭着眼睛说,“……谢谢亲爱的们。”

在宿舍姊妹们无微不至的关怀,李医生每天两次的上门探访,小食堂粥粉面条的调养滋润下,顾羽身上的伤口大概在第四天基本上进入了愈合期。

睡觉的时候可以侧着睡;慢慢坐在柔软的垫子上也可以;上大号的时候不再痛得一头冷汗还要担心伤口裂开—顾羽觉得自己简直已经充满了天地之间的正能量。

坏消息却如预料中一样如期而至。

对门黑黑瘦瘦的女生,胖妞的死对头,班长刘晓咚咚咚地敲门,“老班通知,让顾羽明天下午两点钟到学生处开会。”

“嘿!”胖妞忿忿然,“她就这么一喊?万一我们宿舍没人呢?”

“算了。”顾羽劝她,“反正没耽误事儿。”

在上铺娴熟收割第一滴血的邢云却已经想更远,“叫你去开会,估计是谈后面的事儿吧?”

辛然拎着两个大西瓜吃力地进来,“怎么啦?”

“没事。”顾羽笑笑,“然然,来,做你最喜欢做的事情的时间到了。”

“哎呀呀,我来了。”

辛然忙忙碌碌地洗好手,把李医生给的药都拿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坐到顾羽床上,掀开她的薄被子和棉睡衣。

“来给小羽的小屁屁上药啦—来,小羽不许哭哦。”

“好呢好呢。”顾羽也是闲极无聊,“绝对不哭,乖乖地任凭然然摆布。”

辛然手势是真的好,涂药油的时候推得又好又匀,软得像棉花一样的手指在顾羽刚开始收口的皮肤上,那叫一个舒服。

顾羽闭着眼睛享受着辛然的药油按摩,一睁开眼就看到邢云高挑的身材和超短的男孩头在面前看定她。

只好投降,“留校察看期间应该是普通条例按倍数翻,然后每个月评级评分。也就老汪跟我说了一嗓子,别的我真心不知道。”

辛然一震,“还要打你?”

“不止我。”顾羽叹口气,“然然你的四六级再考不出来,就该轮到我给你的小屁股按摩了。还有你,云儿,你的那些成绩……”

当晚宿舍卧谈会的气氛很沉重。

胖妞在系办公室勤工俭学,带回来道听途说的消息,“学校本来打算所有的体罚都拿着单子去学生处,但是空间和人力实在不够。现在已经把刑具下发到各系了,允许自行决定要不要发到班级。然后每个宿舍的宿管也拿到皮带,估计以后咱们一进门那件办公室里面就会变成刑场啦。”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还不是跟老师关系好的人随便拍拍灰,得罪了官方的人被往死里打?”邢云不忿地抗议,“再接下去说不定还有行贿受贿的,一团乱七八糟。”

“古代的肉刑就是这样,县官老爷会问:认打认罚?认罚的罚钱了事,穷人乖乖挨打。”顾羽叹口气,“不过平常处罚的工具比较小,我觉得应该还好,不会太过于痛苦。”

辛然打了个冷战,“我有一任男朋友往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就一巴掌!我疼了好几天。小羽,说真的,要是像你这样的一顿……我想我要是***员的话,两下就招了,什么都招。”

周五下午本该是个轻松的日子。

顾羽在学生处的大会议室里却如坐针毡—主要是忘记随身带垫子来了,坐在冷冰冰的椅子上,压痛还是很明显。

说两点,磨磨蹭蹭,两点半人才来齐。

领导们陆续落座,人人都对头一次坐在教职工会议室里的顾羽多看一眼,又假装没看。

韩副校长最后一个到,坐下以后就用一种经典的领导视察业务的眼神看着顾羽,“小顾同学啊,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了啊?”

“疼。”顾羽实事求是。

“疼就对了嘛。惩前毖后,治病救人。”韩副校长收了笑容,“想必你也知道了,留校察看是一个长期的惩罚行为,这里面具体的规则要和体罚条例纹丝合缝地对起来,我们这些天领导班子也是,为了你的事情,通宵达旦地开会啊!”

顾羽随口说,“领导们辛苦了。”

韩副校长差点被逗得说出“为人民服务”来,幸好控制住了,一股恼怒情绪上头,“下面请孙书记宣读一下吧。”

“好的。”孙明辽推了推眼镜,对着一张纸开始读。

一堆套话官话,大致意思是,第一项惩罚是,顾羽和其他同学进行一样的扣分制度,但是每一分对于其他同学来说是折算五下,对顾羽来说是十五下。

比如挂科的话扣十分,一般人挨五十下,顾羽直接一百五。—之前汪美英提过的版本是双倍,看来惩罚规格又升过级了。

第二项惩罚是,每个月对顾羽的总体表现评分,A的话免打,B的话按照记小过的尺寸小板子五十下,C的话记中过的尺寸中板子一百下,D的话则是记大过的尺寸大板子一百五十下。

这一项也在顾羽的料想之内。如果直接按照全D计算,一直到明年六月毕业,十二个月,十二顿大板子痛打,勉强也能接受。

但是第三项让顾羽惊讶了下。

学校想出来一个叫做“学生互助管理”的体系。实际上来说,就是说,将体罚的权利下放到各单位,宿舍,班级,学生团体,都可以执行内部惩罚。

汪美英从地上的包里拿出来几样东西。

一个是长长的,有点像扫帚,一个手柄下面伸出几十根一丝一丝的极细的竹篾条,每一根都只有项链绳子的粗细,一把抓一起则差不多有女孩儿的发辫那么粗。

另一个则是一把黑色的皮杆子,尽头是一个小皮拍子,做成小手的形状,顾羽知道这是台湾民间学校体罚学生的工具,叫爱的小手。

第三个则是一把不粗不细的绘图钢尺。

“之前的体罚工具,都对操作有一定的要求,而且乱打容易打坏。这是我这几天托汪老师专门考察的一些体罚工具,虽然体罚条例里面没有提及,但部委领导认为互助管理是相当好的尝试,这些小威慑力的工具很适合学生之间相互监督使用。”韩副校长一脸得意,“这些工具会被广泛分发给各个班长、协会会长、乃至于寝室长,在团体内有人违反纪律的时候予以管理。”

顾羽竭力压抑住自己不出声。

一出声,不是刻薄的嘲讽,就是愤怒的斥责。

……一顿好打,也不能说一点作用也没有,至少让顾羽学会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

“小顾同学,你的班级,寝室,以及社团就会作为我们互助管理的重要试点。我会要求你们班级的同学对你的日常行为进行广泛的监督。并且,除了这些实时监督之外,她们手里还会有一定的,有限制的,对你进行学习和生活扣分的权利。”

顾羽几乎是要出离愤怒了。

简单来说,就是她不能得罪任何人,否则就是鞭笞加身。

纪鹏宇在旁点了点笔,“社团这方面我来解释一下。顾羽同学,你仍然可以留在弄潮,但是不可以再触碰编务,而是作为最基层的发行干事,和大一的新生们一起工作。”

“……那我辞职行不行?”顾羽深吸气,“学生有不加入任何社团不担任任何校内职务的权利吧?”

“留校察看期的学生没有。”纪鹏宇的声音里没有啥情绪,“弄潮的李蕊同学,哲学系的刘晓同学,女一宿舍的管理员胡老师,都会作为对你的行为的主要监管者。如果你有什么不守行为的地方,他们每天可以对你罚出不超过3分的权利,班长是学习分,管理员是生活分,弄潮那边两个都可以。当然,除了罚分以外,她们也可以随时用这些轻型工具直接对你进行惩罚,程度以一百下以内为准。”

顾羽站起来,“说完了吗?”

“还有,”汪美英补充了一句,“你们寝室的寝室长是谁?寝室长也要加进去这个体系的。”

“是我自己。”顾羽呵地笑了一声,“我要自己打自己吗?”

“那倒不用,重新选一个就好了嘛。”韩副校长准确插入。

顾羽在柔软的草坪上面坐下来。

再柔软的草,也压得臀腿处一片隐痛—顾羽就是想要用这样的痛楚,来帮助自己想清楚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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