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们到底什么情况？”于音将菜单递还给服务员，再度发问。
“子凌？”
“子凌…”
“程子凌！”
“嗯？”
“……”于音无奈地摆摆手，“你们一个姓程，一个姓叶，怎么会是姐妹？”
程子凌转动着手中的玻璃水杯，凝视着杯壁内的柠檬水起伏滑开，道：“失散多年刚找到。”
“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我从没见过叶羽那副…样子，也没见你这么上心过。”于音微微皱皱眉，“感觉就像……”
“就像什么？”见于音停顿，程子凌也开口回问。
“就像心中一道暗伤被揭开，暴露在阳光下。”
“暗伤？”
“嗯。”于音点点头，深以为然，继续说道：“平时不轻易对人显露，大概她自己也不敢轻易触碰，总想掩藏在心里最深的角落，让时间的青苔覆盖，想要就此深埋淡去，只可惜……”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说话说一半？”
“从得知你们俩早就认识，发现我一直被蒙在鼓里开始。你们两个，过分！”于音全然是一种越想越不爽的状态，“程子凌，这顿你请。”
“不是你说给我接风的吗？”
“服务员，菜单。”于音朝一侧的服务生招手。
“你不是刚点完。”程子凌提醒道。
于音也不管，兀自开始翻菜单，“这两页，全部都来一份。”
“于总，你这种纯土豪能不能别来压榨我们工薪阶层？”程子凌无奈笑道，但还是点头同意了服务生的菜目确认。
“程总，把你的轮胎拆一个下来卖掉就够这顿了。”
“你吃得完吗？”
“吃不完打包给微积分。”
想起那头慵懒可爱的松狮，程子凌展颜，“对了，微积分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就是想你。”
“想我？”
“想咬你！”于音恨恨地说。
程子凌轻笑出声，“于音，你确定？”
想起家中那头认肉不认人的家伙，于音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说正事。”于音一脸认真，“领导，我要请假。”
“你别闹，请假找师父啊。”
“装！虽然公文下来还要再过几天，但以我的消息渠道会不知道吗？程副总监，我们几个项目组不都划归你的麾下，我的直属领导。”于音笑得一脸灿烂，总算可以高枕无忧地休个十天半月个月了。
“理由呢？”
“陪产假。”
“谁的……”
“微积分的。”
“于音，别以为我不记得微积分是公狗，你能不闹吗？”
“总之我累了需要休息，调休半月，我都义务给你带了一年孩子，你没有立场拒绝。”
程子凌垂眼沉思片刻，松口道：“一周后吧，你总得给我熟悉项目的时间。”
“一言为定。”于音切了一小块牛排塞进嘴里，品鉴完毕后富有开口道：“或者，下午你就先去开始熟悉吧，趁热打铁嘛。”
“嘿各位，于总让我们马上去会议室，。”一位同事在办公室门口喊了一声，刚结束午休的众人便纷纷拿起笔记本鱼贯而出。
刚走到会议室门口，叶羽就恰好撞上程子凌的目光、四目短暂相接后匆匆移开。
有种道不清的感觉，觉得会再遇见，却未曾想，会这么快。
原本已习惯开会时坐在于音旁边的叶羽，看见她旁边的程子凌，不由行动一滞，条件反射式的坐在了离她们直线距离最远的地方。
于音想要开口叫她，被程子凌微微摇头拦下。
“好了，这就是你们‘朝思暮想’的程子凌，以后统筹我们组和其它几个组的项目事宜，近水楼台，有什么不懂的，随时请教。”
一阵激动地掌声过后，于音继续道，“从这边开始，认识不认识都自我介绍下吧。”
叶羽先是心下一动，但听到于音提出的“自我介绍”后，再度眉心频蹙。
“我是叶羽。”相比于其他人的“中长篇介绍”，叶羽这短短四个字，显得格外不走心。礼貌式地站起身说完就坐下，甚至连头都未抬。
如果说之前的考核是发泄式的争锋相对，那么此时，便是冷静过后的阵痛回避。
不知该怎么说，那便不说。
不知该怎么做，那便不做。
鸵鸟式的逃避心理，即便你再如何成长，也终会遇上令你全无招架的对手。
她不需做任何事，说任何话，只需出现在你面前，存在于同一空间内，就能令你方寸大乱，丧失所有对阵能力。
“叶羽，你给我好好说。”于音的话打断了叶羽坐下的动作。
于音这个女人，这是要闹哪样……
【一百三十四】
“有心事？”纪尧放下筷子，侧过身问一旁心不在焉的叶羽。
叶羽愣了一下，尔后继续蒙头吃饭，勉强把一口饭塞进嘴里，含糊着答：“没有呐。”
“撒谎要被打屁股哦。”纪尧温柔地笑着，佯装威胁。
迟早要知道的，叶羽做了一番思想斗争，盯着桌上那碗被她搅得乱七八糟的米饭，喃喃道：“姐姐，她…回来了…”
“她是谁？”纪尧明知故问。
叶羽咬咬嘴唇，费了好大劲，总算是一字一缓地说出了那个名字，“程…子凌…”
“嗯。”纪尧面色平静。
“你知道？”叶羽先是惊讶，随后又立刻平复下来，知道也并没什么奇怪的。
“她来参加你的转正考核了？”
“这你也知道？”
“我猜的。”
“那姐姐你一定没猜到，她还是主考之一，我跟她大战了一场。”叶羽垂下头抵在桌面上，声音中有疲倦，也有隐匿于此后的兴奋。
“累了去沙发那靠会。”
“姐姐你怎么不好奇最终战况呢？”叶羽结束与地板的对视抬起头，打起精神问。
纪尧伸手揉揉叶羽的头发，极其配合地补问道：“那我们家小朋友是战胜了还是战败了？”
“面上是平局，实际上嘛…”叶羽眼中闪烁，若有所思，“还是输了。”
纪尧没有表态，目光轻垂,只是等着眼前这个人儿，等她继续说下来。
“确实她考虑得更全面些。”
又是一阵沉默后，叶羽继续道：“姐姐，我终究没敌过她。我想要证明，细想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证明什么?有些事明知没什么意义，却还是莫名地想要较劲下去。”
回想起下午会议室里，自己重复的那句：“我是叶羽。”叶羽不禁觉得有些幼稚可笑，气得于音当时差点直接拍桌子。那个人有生气吗？不知道……好像根本无心抬眼去看，也不知道在怕什么。不过，若换以前……
“你想证明你比她强，至少能与她平分秋色，你只想让她认可你，难道不是吗？”
“我……”叶羽张张嘴，竟无言以对。是啊，就是这样，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姐姐。
“别想狡辩。”
“我没…”叶羽别过脸，闪躲这被戳中所想的尴尬。
纪尧捏过叶羽的脸，“小羽，你听姐姐说，你很优秀很出彩。”
叶羽看见，纪尧眼中的自己清晰无比，对面温暖的声音还在继续，“其实你心里最崇拜谁，不必变成那个人，而是用那个人的精神和方法，去变成你自己。你只有先认可你自己，才能让别人认可你。”
一颦一笑，醉入眼眸。
一言一语，润入心底。
“姐姐…”
“嗯？”
“我好像饿了……”叶羽拿起筷子，展颜释然。
纪尧用指腹探了探盘子外壁，阻止了叶羽的夹菜动作，“饭菜早凉了。”
“那姐姐你去热一下。”被纪尧那么认真地一夸，叶羽不免来了些得宠的自豪感，开始卖萌耍赖。
“自己去。”纪尧笑嗔道。
“那我直接吃，夏天没关系的。”说着叶羽就毫不犹豫地再次伸筷子过去，就在夹上菜的同一时间，大腿上一阵巨痛，“啊！我去热我去热！这就去！”
……
之后的几天里，于音一直没怎么搭理叶羽，起初叶羽还觉得是于凉凉心气高，依然记仇呢。之后才慢慢发现，于音是真的很忙，根本没空理自己。至于在忙什么，就不得而知了。而程子凌，也很少得见，仅是一次走廊上的匆匆而过。
直到一天下班点，叶羽从外边市调回来，办公室内就如被狗舔了一般干净。人呢？难道又在开会？也不对啊，大包小包贵重物品怎么都不见了。
正巧有同事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叶羽忙问道：什么情况？开会吗？”
同事在自己的卡位上迅速翻找了一番，抓起被遗忘的手机往包里一塞，这才得空回答道：“走了，下班了。”
“今天怎么能走这么早？”
“于总请假了，整整半个月，下午简单交代了几句就打道去机场了，你不知道吗？”
“我下午去市调了。”
“哦对。”同事回想了确有其事，点点头，正要走，又扭头提醒道：“里面那位似乎心情不太好，报告你明天再交吧，别往枪口上撞。”
叶羽顺着同事指的方向看去，正是程子凌的办公室。见同事已走到门口，赶紧跑过去拦截，“等等，你说清楚点。”
同事无奈地摊摊手，“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好像临时有个重要的报告要赶，于总留下的资料里缺了一块，打电话关机了，应该在飞机上。程总一下午都冷着脸，不过她也没让我们留下加班，估计是觉得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吧。”
“我是自己的，不听别人说，冥冥中如此难把握……”手机一边哼唱着《吟香》一边振动着，叶羽摸出手机，屏幕上跳出孙贝贝浮夸吃炸鸡的照片。
同事见状，脚底抹油就跑了，难得准时下班，千年难得一遇，白痴才不走呢。
“大忙人，晚上有空一起吃饭吗？”听筒里是孙贝贝招牌的搞笑语调，“我们就在你公司附近哦。”
“你们？”
“是啊，寝室三缺一。”
叶羽听了心下感慨，和室友们确是有好一阵没见了，“在哪？我这就来。”
“这么难得！”电话那头孙贝贝一听更是来了精神，“在大马路上呢，你快推荐个地方，这附近什么好吃啊？比如有什么炸鸡……”
“除了炸鸡都好吃。”
“……”
在欢闹中叶羽与室友们吃完了晚餐：炸鸡啤酒……撑着肚子压着马路商量着去哪继续下一场，KTV？看电影？密室逃生？还是……
路经DL大楼，叶羽不自觉地抬头向上看去，那间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我晚上还有报告要赶，就不去下一场了，改天我约你们，不好意思啦，你们玩得开心！”叶羽说完便往大楼里跑，室友们手里若还有吃剩的鸡骨头，一定能砸中她的后背。
叶羽用力按了几下电梯的上升键，看着楼层数一层一层往下，心中渗出一丝丝焦躁，怎么这么慢！
一阵急促地脚步声在叶羽自己的卡座前停下，叶羽抱起笔记本，一步一步，往深处走去，又再次停下，门是敞开的，偌大的办公室内只开了一盏台灯，电脑屏幕的反光映出程子凌精美的轮廓。
叶羽倚靠在门沿处，轻缓开口：
“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程子凌闻声抬眼，急促的键盘声渐渐变慢，戛然而止。
门口处一身正装的女孩，一步步靠近，“我想帮你，我也能帮你。”
【一百三十五】
程子凌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这倒让叶羽有些踌躇不决，辨不清程子凌的态度，骤然觉得自己的行为过于莽撞。回忆再三，确认捕捉到她这一动作，叶羽才再度迈开步子，将笔记本电脑放置在她办公桌的另一侧，随手拖了张椅子坐下。
两人间的距离，仅一张办公桌的横向宽度，不到一米。
就近了看，她们俩的头发几乎一样长，一样的深黑色，披下来都到肩胛处，工作时，程子凌习惯于盘在头顶，而叶羽则喜欢随手束于颈后。曾经叶羽也尝试过一阵盘到头顶，终究还是觉得太麻烦放弃了。
办公室内的寂静在一寸寸蔓延，如同不断扩张的气泡表面，随时都会破裂。
“你…吃晚饭了吗？”问出这么一句，只为打破空间内过于沉默的尴尬，叶羽有些后悔，糟糕的开场。
听到这话，程子凌多少有些意外。“吃过了。”随即扫了一眼自己的晚餐。
顺着程子凌的视线，叶羽看到桌子边角处吃剩的半份三明治，不禁皱眉，却又毫不自知。
“说正事吧。”过了一会，程子凌说。
“嗯。”叶羽收回视线轻声应道。
“你过来，我简单跟你说下框架。”原本只需扭转下显示屏的方向，而程子凌还是选择让叶羽绕过办公桌，站到自己身后来。
淡淡的，熟悉的气息，沁入鼻腔，从心底升起一股道不清的感觉。熟悉的背影，熟悉的声音，甚至熟悉到可几近重合的场景，刺激着大脑皮层，恍惚着神情心境，让叶羽心底升起一股冲动，好想在下一刻上前抱住程子凌，告诉她：我真的真的很想你！然而叶羽并没有这么做，这一想法也在下一秒被强行抑制消逝，叶羽没想到，自己也会有理性占上峰的一天，而上一次“不顾一切”，已不记得是什么时候。
“这报告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程子凌滑动鼠标，切换到大纲页。
叶羽单手支在办公桌上，稍稍弯下腰压低视线，以整理注意力，并将之前的反应归结于饭后半小时内血都流胃里去了，不利于正常思考。
“应该一周前吧。”叶羽回想着，隐约记得于音有提过，情绪也跟着思绪放松了稍许。
“于音说她基本都已经成稿了，为什么前期调研和最后策略输出就只有这么几页？”程子凌说得比较委婉，其实这哪里是成稿，连初稿都算不上，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自身项目现状分析比较透彻。
叶羽耸耸肩，也不戳破于音，相信她说这话时肯定连眉毛都没抬一下，转而道：“于总太忙，而且当时时间还算充足。最重要的是，没有搜集到有价值的资料。”
报告被手动切换到下一页，程子凌侧过身看向叶羽，直接了当，“我要基比、环比、同比及竞品的数据，多久能给我。”
这突然的目光交流，或者说闯入，叶羽毫无准备，匆匆收回撑着的手臂背到身后，后退几步，转过身，方才回道：“半小时。”随即快步回到对面的座位上。
“我给你一小时，必须零失误。”
“好。”叶羽研究着办公桌上细微的纹理，轻声应下。
半小时后，程子凌收到了一份清晰准确的图表，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还需要一份客户地图，多久能做好？”
叶羽犯了难，“工程太浩大，今晚肯定来不及。”
“你们是怎么做的？”
“核信息一个个找咯。”
“不知道有相关软件吗？”
“延伸功能需要付费。”
“我的账号，花点钱节省工作时间是值得的。”
叶羽接过程子凌递来的便签纸，贴在笔记本的左上角，喃喃道：“如果时间充裕，一个个找也利于熟悉客户情况。”
你于两年前，确实不一样了。程子凌微笑着想。
又做完一项，叶羽抬起一只手，按在眉心上，手腕上的贝壳表盘显示，已经凌晨三点了。身体正临近一天中最乏困的时候。
“去沙发上睡会吧。”程子凌曲起手指，在叶羽的电脑后盖上轻轻敲击。
叶羽舒展眼部勉强抑制住酸涩感，与程子凌的目光短暂相触，“不用了，我不…”她忽然停住嘴，感觉眼皮越来越重，喉咙深处火辣辣的疼。
还是这么爱逞强，程子凌这么想着，催促道：“那边的柜子里有毯子。”
“真不用。”叶羽的眼神中透出坚定。
意料之中的反应，回想起叶羽站在门口时说的那句：“我想帮你，我也能帮你。”程子凌轻点鼠标，又发了份数据给叶羽，“提炼整理成两页PPT。”便也再未多说。
如果你想要证明，那我自当拭目。
“好。”
嘀嗒，嘀嗒…
办公室里的光线逐渐亮起来，眼前的人，也变得愈发明晰，清晨的阳光从她背后的落地窗户照射进来，落在身前办公桌象牙白的边角上。大致是一夜通宵的缘故，叶羽感觉空气中透着凉意，阳光射入之处，弥漫起少量细微的尘埃。如梦境一般，那么不真实。
“回去休息吧，今天算调休。”
“不用了，早上有例会，不能缺席。”叶羽淡淡回道，想来自己到底为何非得跑来陪通宵。
程子凌呷了一口咖啡，绕过办公桌，拍拍叶羽的肩说：“那走吧，去吃早点。”
走出两步，身后仍没动静，程子凌折回半步，微眯起眼敛声道：“不接受任何借口托词，快点，给你三秒钟。”
几分钟，两人一前一后出现在了公司附近的早餐店里。
粥，咸菜，包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叶羽平时也偶尔会来这家早餐铺，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却在今天，层层覆盖的回忆让它们变得特殊得无法再特殊，笑问老板，是否有亲戚在大学城开早餐店？问问记忆里，是不是，连包子馅都与那时的是一样？
胃里进了食物，疲惫感好不容易得到些缓解，叶羽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心上一紧，“不是说资料缺了一块？补上了吗？”
程子凌并未立刻作答，目光反而仿若看穿了她一般，叶羽赶紧补充道：“我听同事说的。”
程子凌这才开口道：“资料你来之前我已经托人找了，昨晚已经收到邮件。”
果然是白操心了，叶羽这样想，不过以报告的“初稿”来看，缺的应当是竞品资料部分，虽说于音当时忙，但也有安排去搜集过，自己也找过，收获甚微。若换以前，叶羽绝不会吝啬满腹的佩服之言，而今，最后出口时仅精炼成了两个字：“好快！”
“嗯，你平时也要注意积累自己的资源渠道，对以后工作会大有助益的。”程子凌的神情骤显认真，颇为语重心长。
叶羽急急垂下眼，假意低头喝粥，嗯了一声，含糊带过。
曾经多么想你能陪在我身边，给我指引，一同向前。而此时此刻，只道是心上五味，难以言喻。
短暂的沉默后，叶羽转开话题，“为什么不让大家留下来帮忙呢？”
“不是人多就一定高效。”
“那也比一个人单干强啊。”
“这不是你来了。”
“万一，”叶羽顿觉措辞欠妥，忙改口，“不是，要是我没来呢？”
“你会来的。”程子凌说，笑意柔润了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