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的故事 2

第二天,她把头天拍好的样片带回家去,她自己也摸不准自己的心思,是想把这些照片拿给她情人看呢,还是不想拿给他看。那天,他打算带她出去吃饭的。在化妆时,她把那几张照片放在梳妆台上,一边欣赏、一边用她的指头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的眉毛,那眉毛正在微笑。但是,当她听到门上响起了开锁的声音时,又把照片放进了抽屉。

整整两星期了,O一直处于完全准备她被使用的状态,但她仍然不能做到对此习以为常。直到有一天晚上,她从摄影室回家时,发现她的情人留下了一张便条,那张便条上说,请她准备她在当晚八点钟同他和他的一位朋友共进晚餐,到时会有一辆车来接她,司机会上楼叫门。便条上还有一个附言,要求她穿那件皮夹克,衣服必须全部是黑色(全部两字下打了着重号),并要求她像在罗西时那样睛功夫化妆,还要洒上香水。

六点钟了,时值十二月中旬,天气相当冷--一身黑色装束去赴晚宴意味着黑丝袜、黑手套、扇形摺裙、那件饰有亮晶晶小星的厚毛衣或是她的黑丝短夹克。她决定穿那件黑丝夹克:它有用大针脚缝制的内衬,穿在身上非常贴身;钮扣是从颈部一直扣到腰部的,就像十六世纪的男子爱穿的那种紧身上衣;它能够非常完美地勾出乳房的轮廓,因为乳罩是嵌在衣服里面的;它用同样的丝线勾边,下摆在臀部裂开。唯一的饰物是一排像装饰在儿童雪靴上的那种亮闪闪的大金钩子,每当她扣上或打开那些又宽又平的环扣时,它们总是发出铿锵的响声。

O把要穿的衣服拣出来放在床上,床脚下是她那双黑色高跟皮鞋。觉察到自己正独自一人自由自在地獃在自家的洗漱室时,一丝不苟地给自己化妆洒香水,O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是在洗浴之后做这些事的,正像她在罗西时常做的那样,但她自己的化妆品跟在罗西用过的不一样。在梳妆台的抽屉里,她找到了一些胭脂,一开始她觉得自己抹得太重了,想用酒精洗掉一些--很不容易洗掉--然后又重新开始:她在乳头上涂上了牡丹的粉红色。

她试着把毛发覆盖的阴唇也涂一下,但是没有成功,总算没在那里留下胭脂的印迹。最后,在抽屉里那些口红中,她找到了接吻时不会掉色的那一种,她并不喜欢这种口红,因为它们太乾,而且不容易洗掉。就用这种吧,它还算不错。

她梳好了头,又洗了一次脸,最后洒上了香水,这种喷雾香水,是勒内送给她的,她至今还叫不出它的名字。香水发出一种乾木头和沼泽植物的气味,一种带点刺激又带点野性的气味。洒在皮肤上的香水很快就消失了,洒在腋毛和阴部的香水流下去,留下了一些小小的点子。

在罗西,O学会了如何消耗她的时间:她为自己洒了三遍香水,每次都等新洒的香水乾了然后再洒一遍。她先穿上长袜,然后是高跟鞋,然后是衬裙和长裙,然后是夹克。她戴上了手套、拿起了皮包,皮包里装着她的粉盒、口红、梳子、钥匙和十个法郎。她用戴着手套的手从壁橱里取出皮大衣,瞥了一眼床头的钟:差一刻八点。她斜坐在床边,注视着闹钟,一动不动地等着门铃。最后,她终于听到了门铃的响声,于是站起来准备离开,就在关灯之前,她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落落大方又高雅柔顺的表情。

车子在一个意大利小饭店门口停了下来,当她推开饭店的大门时,映入眼帘的头一个人正是勒内,他坐在酒吧旁边,他温存地对她微笑着,拉起她的手,随即转向一位灰白头发、有一副运动员体魄的男人,他把O介绍给斯蒂芬先生,用的是英文。

他们请O在他俩中间的一只凳子上坐下,她正要坐下来时,勒内对她半耳语地说,小心不要弄乱了衣服。他帮她把衣摆从腿下移开,帮她在凳子边上坐好,她感到冰凉的皮革直贴着她的皮肤,环形的金属边缘贴着她的股沟,使得她一开始只能半坐,她害怕一旦完全坐下去,就不得不把两腿并拢起来。裙子拥在她的身旁,她把右脚跟搁在凳子撑上,左脚尖挨着地板。

那个英国人一言不发地鞠了一个躬,然后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发现他在打量她的膝盖、她的手,最后是她的嘴唇。他的神态是那么平静、那么一丝不苟,又那么自信,这种逼视使O感到,自己正像一件工具被掂量着、被检测着,而她深知,自己正是这样一件工具。

似乎是因为受到他的凝视的逼迫,她脱下了手套:她知道她一旦把手露出来,他就会说话--因为她有一双不同寻常的手,那是一双更像男孩而非女孩的手,而且她左手的中指上戴着那枚铁戒指,上面刻有三个金色的螺旋。但是她想错了,他甚么也没说,只是微露笑意,这表示他已经看到了那个戒指了。

勒内要的是一杯马提尼,斯蒂芬先生要的是杯威士忌。他啜着威士忌,等着勒内喝完了第二杯马提尼,O也喝完了勒内给她叫的葡萄汁,然后说,假如O没有异议,他们就可以下楼去进晚餐了,那里的单间比饭店的这一层开间小些,也不那么喧闹。这层实际上是一间大酒吧。

“当然,”O这样说着,已经拿起放在吧台上的皮包和手套。

斯蒂芬先生扶她站起身,并向她伸出右手,她把自己的手放在她手中。他终于直接对她说了一句话,他说:她有一双专门为佩带“铁”而生的手,这“铁”看上去与她特别相配。由于他是用英文说的这句话,所以辞义显得有点含混不清,让人听不明白他所说的“铁”仅仅指的是“铁”那种金属本身,还是指铁链。

楼下的包间以白色色调为主,虽然陈设简单,但是清爽宜人,包间里只有四张桌子,其中一桌的顾客已经用完餐准备离座了。包间的墙壁上装饰着具有壁画风格的烹调术和意大利旅游地图,用的是一种柔和的令人想起冰淇淋的色调,香草冰淇淋、覆盆子冰淇淋和阿月浑子冰淇淋。这种色调提醒了O,饭后叫冰淇淋当甜食,就要上面有许多杏仁和奶油的那种。此时此刻她感到轻松愉快,勒内的膝头在桌子下面紧挨着她的膝头,她心里明白,不论他说甚么,仅仅是对她说的:他一直盯着她的嘴唇。

他们同意她叫了冰淇淋,但没让她叫咖啡。斯蒂芬先生邀请O和勒内到他家去喝咖啡。他们吃得都很少,O发现他们两人一直很注意不过量饭酒,而且基本上没让她喝甚么酒:他们三个人才喝了半公升基安蒂红酒。此外,他们吃得很快:结束时还不到九点。

“我让司机回去了,”斯蒂芬先生说,“你开车好吗,勒内?我看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直接到我家去。”

过了奥马路口,可以看到皇宫后光秃秃的树影,还可以看到泛着白光的乾燥的协和广场,它的上空聚集着浓重的乌云,但还没有下雪。这时,O听到“喀嗒”一声响,接着感到热空气从腿下升起来∶斯蒂芬先生打开了车内暖气的开关。

勒内开始一直沿着塞纳河右岸行驶,接着在皇家港转弯驶上左岸∶在两岸的石栏之间,河水看上去冻得像石头一般,黑沉沉的,O想起铁矿石也是这种黑沉沉的颜色。她十五岁时最要好的一位朋友就戴过一枚铁矿石的戒指,上面镶着一小簇钻石。她那位女友当时已经三十岁了,可O还是爱上了她。

O希望得到一副那种黑石做成的项链,不镶钻石,造型简单,或许就是一只紧箍着脖子的项圈。然而她情愿用这副黑石项圈,那梦中的黑石,去换他们送给她的项圈吗?──不对,其实那项圈并不是他们送给她的。在O的幻想世界中,又浮现出那过去生活中的一幕,浮现出玛丽安带她去过的那个丑陋的房间,它就临着特比高路。O忆起玛丽安怎样解开了自己那两条学生式的大辫子──是她的辫子,不是玛丽安的──怎样为她脱去衣服,把她放在一张大铁床上,抚爱她时的玛丽安显得多么楚楚动人,她发现人的眼睛竟然真的能像星星那么亮──她的眼睛看上去就像闪烁的蓝色星星。

勒内把车停了下来。O没有认出这条小街,只知道它是一条连接大学路和百合路的横街。

斯蒂芬先生的住宅在院落的尽头,占了那座旧式私宅的一侧,所有的房间一间套一间排成一列,最里面的一间最大,也是看上去最为舒适的一间,家具都是用深色的英国红木制成,套着淡黄和灰色的罩子。

“我并不要求你照管壁炉,”斯蒂芬先生对O说,“但是这张沙发是为你准备的,请你坐下,勒内会去煮咖啡。如果我有幸请你听我下面必须对你说的话,我将不胜感谢。”

那张浅色大马士革丝的大沙发安放在壁炉的右边,冲着窗户,从那扇窗户可以看到花园和院落。O脱下皮大衣,把它放在沙发背上,当她转过身的时候,才发现他的情人和东道主斯蒂芬先生正站在那里,等着她正式接受斯蒂芬先生的邀请。她把皮包放在皮大衣旁边,然后解开手套上的扣子。

究竟要到甚么时候,她才能学会用别人不易察觉的动作提起裙子,以便能够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从而使她忘掉自己在外衣下面是一丝不挂的,使她忘记自己的屈从地位呢?不行,她无论如何做不到这一点。最后,她终于放弃了这无谓的努力。斯蒂芬先生此刻在拨弄着壁炉里的燃木,勒内突然间走到沙发背后,用双手抓住O的喉管和头发,把她的头按到沙发背上吻她的嘴唇,这个吻又深又长,她屏住了呼吸,只觉得身体里有甚么东西在融化和燃烧。

他松开了一下,只是为了对她说他爱她,接下去又是一个长长的吻。O的双手在不知不觉间做出了一种忘情的手势,手心向上,静静地摊在她那像花瓣一样绽开的黑裙子上,这时斯蒂芬先生走了过来。当她终于结束了同勒内的热吻,睁开双眼时,看到的是那个英国人灰色而无畏的凝视。

O感到目瞪口呆,十分狼狈,因为她仍然沉浸在喜悦之中,尽管如此,她还是一下子就看出,他是崇拜她的,而且他十分渴望得到她。有谁能够抗拒她那半开半闭、湿润而丰满的嘴唇,又有谁能够抗拒她那在侍从式夹克黑领的映衬下显得愈加雪白的脖子,还有她那双又大又亮执着而率真的眼睛呢?

然而,斯蒂芬先生除了用他的手指轻柔地滑过她的眉毛,随后放到她的唇上之外,再没有做甚么其他的动作,他走到壁炉的另一边,面对着O坐下来,此时勒内已经坐在一张扶手椅中,斯蒂芬先生开始讲话了。

“我想勒内大概从没跟你谈起过他的家族,”他说,“但是你也许知道,他的母亲在嫁给他父亲之前曾经和一个英国人结过婚,这个英国人有一个儿子,我就是那个儿子,是她把我养大的,直到她离开了我的父亲,所以勒内和我虽然算不上亲戚,但在某种意义上算是兄弟。勒内是爱你的,我对这一点毫不怀疑,即使他不告诉我,我也会知道,即使他不做任何动作,只要看看他凝视你的眼神,就全都明白了。”

“我还知道,你是那些在罗西獃过的姑娘中的一个,我想你会回到那里去的。原则上说,你戴的戒指已经给了我对你做一切我愿意做的事的权利,就像所有那些知道它的意义的男人们所拥有的权利一样。但是这还很不够,我们期望于你的要比这多得多。我说‘我们’,因为如你所见,勒内甚么话也没说∶他宁愿让我代表我们两个人讲话。”

“如果说我们是兄弟的话,那么我是兄长,我比他大十岁。我们之间的关系是绝对自由的,我们一向有这样一种约定∶属于我的一切,同时也属于他;属于他的一切,也全都属于我。你同意参加进来吗?”

“我恳求你这样做,并且要求你为此发誓,因为仅仅被动地服从,是远远不够的,我知道我们是可以信赖你的。在你给出你的答覆之前,你将仍然像过去那样,只有一个主人,一个更加可怕的主人。我向你保证,我是一个比起所有那些你在罗西向他们奉献过自己的男人更加可怕的主人,因为我会每天都在场。此外,我特别喜爱某些方式和仪式……。”(这最后一个短句他是用英文说的)

斯蒂芬先生平静而自信的声音在一片绝对的静寂中震响,就连壁炉中火苗燃烧木柴的爆裂声也是静悄悄的。O冻结在沙发上,就像一只被钢针钉住的蝴蝶,由词句和视线构成的钢针穿透了她的身体,把她裸露的身体重重地压在温暖的丝网上,一动也不能动。

她已不再是自己的乳房、手臂和脖子的主人。她十分清楚∶他所说的那些方式和仪式,显然是指对她那双纤长的腿的占有,她那双纤长的腿,那双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分开的腿。

两个男人坐在那里,面对着她,勒内正在抽烟,但是在点烟之前,他先点亮了那几盏遮着黑色灯罩的灯中间的一盏,它能吸去烟雾,在已经被燃着的柴火澄清的空气中,飘散着一股凉爽的夜气。

“你这就给我一个答覆呢,还是想再多了解一些情况?”斯蒂芬先生问道。

“如果你同意了,”勒内说,“我会单独给你解释斯蒂芬先生的爱好。”

“是要求。”斯蒂芬先生纠正他说。

O在想,最困难的事情并不在于她表示同意,她清楚地知道,他们俩没有一个哪怕是有一秒钟的怀疑,以为她会拒绝,她自己也根本没想过自己会拒绝。最困难的事情莫过于把这话说出口,她的嘴唇在燃烧,嘴里一阵发乾,一滴唾液也没有,恐惧和欲望的双重痛苦折磨得她喉咙发紧,她刚刚恢复知觉的双手变得又冷又湿。

多想闭上眼睛,但她不能,两双视线直盯着她的眼睛,那种她无法回避而且也不打算回避的视线。他们又重新把她拉回到那些在她的意念中已被丢在身后很久或许是记过丢掉的情形中去了,又把她拉回到那些在罗西发生的事情中去了,因为自从她从那里回到家中以后,勒内给予她的只有爱抚。

那枚戒指,那代表着她隶属于任何了解个中秘密的人的象徵物,并没有给她的生活带来任何变化∶也许是因为她一直没有遇到任何了解这一秘密的人;也许是因为那些了解这个秘密的人在保持沉默。唯一使她产生过怀疑的人是杰克琳(可是如果杰克琳去过罗西,为甚么她没戴这种戒指呢?除此之外,即使杰克琳知道这个秘密,她对O又能做些甚么呢?)。

为了做出回答,她至少应当能够动作,可是此刻她竟然不能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做出任何动作──他们的一个命令就能使她立即站起来,但是这次他们所要求于她的不是盲目的服从,也不是对命令的默默的顺从,他们这次要求于她的是对这些命令的预先承认,是亲口把自己宣判为奴隶,亲手把自己交到他们的手上,这就是他们希望从她这里得到的允诺。她记得自己除了“我爱你”和“我是你的”这两句话之外,从没对勒内说过别的话。看起来今天他们要让她说出来和表示同意的那些话,就是要求她具体地说出她迄今为止只是默认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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