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

芳树萋萋

第二日醒来,天已大亮,外屋早已备好了清水,我洗净了脸推门而出,伸了个懒腰看庭前几丛迎春花开得正盛,忍不住采下一朵拢在手心:他啊,连园中栽的花也如他一般的傲骨铮铮,不仅花色清雅秀丽,气质非凡,而且不畏寒威,不择风土,自有别样的风姿。既然是雪中四友,那一定还有……我毫不意外地发现了朵朵桃色的山茶正迎风摇曳。唯有山茶殊耐久,独能深月占春风。山茶,我也很喜欢呢!

含笑回望之时,我惊诧地发现高悬的匾额上赫然写着“思桐”二字,一看就是他的笔法。我张了嘴愣了半天的神,就算想装傻也不行啊,这样清楚明白的两个字,将他满腔的深情绵绵道来,说不感动定是假的。只是,像他这样的人怎会如此直白呢?

正在闪神,面前忽然出现个小侍僮:“姑娘可要用早膳?”

我都没瞧见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看来梅鸿楼里各个都身手不凡啊,连个小厮估计都远比我功力深厚。我朝他点了点头,进了屋子,不一会儿便见他飞快地布了一桌的吃食,我惊讶道:“这么多?”

他抿嘴一笑:“盟主说了几样姑娘爱吃的,醍醐就都吩咐下头准备了些,望姑娘喜欢。”

我还在奇怪他的名字:醍醐,他果真这样乐衷于佛法么?瞪着满桌的小点我有些傻眼了:他还真记得我喜欢吃什么啊!

不敢辜负他的好意,我撑得饱饱的,待那醍醐来收拾的时候,我问道:“你们盟主现在何处?”

“在前厅与四位宫主议事呢。”

也是啊,现在都巳时了,我睡得够迟的了。“哦,那我能去么?”他这里规矩颇多,乱跑的话搞不好又会被那些铁令卫揪住的。

他眯眼笑道:“盟主说了,梅鸿楼内所有去处姑娘都可随意走动!像这后院的秦楼、凤阁,还有邀月、揽月、得月三楼,姑娘都可去瞧瞧!”

我心中微动:唉,这些名字一听就知道别有用意,可此时我却想知道另一件事:“哦?那申飞雪申姑娘来的时候也能如此随意走动么?”

“自然不是了,盟主只允她留宿前院,其实凡是外头来的客人都只能在前院走动,这后院一直以来都只有盟主一人,连我们这些下属若无事也不能轻易来此的。”

我已听得心花怒放:我昨晚不但歇在了后院,还睡在他的房间,这待遇可明显不同了!我喜滋滋地问道:“那我睡在他的屋子,他睡哪儿了?”

“盟主昨夜歇在书房了。”

他给我指了指方向,我便偷偷来到议事厅外,正在打量周围的景致,忽听浮生喊道:“音音快进来吧,在外头干什么好事呢?”

我一愣,只得大大方方走进去:“好啊,你们一个个都是江湖上的顶尖高手,就来欺负我一个!”

慕遐懒洋洋说道:“音音,谁叫你脚步声如此之重,恐怕只要长耳朵的都听见了吧。”

我朝他瞪了眼:就喜欢笑话我,若不是你们耳朵尖得要死,哪会听得见啊!我转眸扫过杨严尘,他望着我浅浅一笑:“姑娘请自便。”

我哼了声,跑至离我最近的霄平身边,见他发丝微乱,头上还沾了几朵桐花,便小心翼翼拈去,以手为梳给他理起发来。好半天我都没听见他们说话,正在奇怪,忽听轻鸾唤了声:“音音!”

我疑惑地抬眼看她,只见她拼命朝我使眼色,我瞧了半天才有些明白,忙望向杨严尘,只见他低敛着眉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杯盖,却并未喝下半口。我微微蹙起眉头:又没什么啊,为何大惊小怪地唤住我。浮生将我叫至身边,我一见他头上新添了几根白发,便又专注到这上头来了。

他们总算开始议事,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只觉他的声音如温玉流泉,叫人听得很是舒服,却浑不知他到底在说什么,若不是站着,我早打起瞌睡来了。见他们说了有小半个时辰了,还没有停下的意思,我忽觉口渴起来,这才发现竟没给我准备茶水,便朝他看去:“喂,我口渴了呢!”

他微一怔,却也不迟疑:“喏,已经凉了的。”

见他将自己的茶盏朝我推了推,我喜地直奔过去,扬了手一饮而尽,边上又冒出个小僮续上茶水,可惜茶水滚烫,一时半会儿还下不了口,我嘟着嘴盯了猛瞧:为何一定要喝茶呢,杯子还那么小,水又烫,什么时候才会凉啊!

谁知他伸过手握了杯子,片刻之后又推回给我:“喝吧,凉了的。”

我大喜地接过:果然是温温的,内力高深就是好啊!就这样我一连喝了三四杯才满意,朝那小僮点头道:“嗯,你泡的茶不错,至少比我泡的好!”

厅内众人皆大笑起来,浮生道:“盟主,我看今日就到这里吧,有这小丫头在一旁闹腾,大家也没什么心思,不如明日再议不迟!”

他起身点了点头,我扭头一看他们都走了,便也追了出去:“云姐!”

她回身惊讶道:“音音你出来干什么,还不快回去!”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呃,不是我打扰了你们吗?”

她无奈地摇摇头:“你啊,没发现自你进来后,我们杨大盟主的眼睛就只盯着你打转,哪里还能静下心来议事啊!”

我奇道:“我怎么没发觉?他几时盯着我看了?”

轻鸾在我额头一点:“你这样的傻姑娘,他竟然会喜欢,我实在是想不到啊。还不快回去,别再跟在我后头了!”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脸上颇有些烫,只好垂了头慢慢磨到他身边,他正翻着桌案上的书,并没有抬头看我,我只好讷讷道:“那个,昨晚占了你的屋子,害你歇在书房,真是不好意思啊。”

我偷着眼看他讪讪而笑,他随意说道:“无妨,反正也睡不着,倒看了本好书呢。”

他手上的书翻得哗哗响,却好像懒得理我一般,眼珠子转了一圈又一圈,我朝他贴近了几步:“那,今晚我睡哪里?总不能再霸着你的屋子,让堂堂的两疆盟主整夜看书啊。这样吧,我跟云姐他们一起睡前院的客房,你这里来的客人都是如此安排的吧?”

他默然点了点头,我有些恼火:怎么也不留我呢,难道,难道我并非是特殊的?我瞧着他的侧脸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在山上的时候想得好好的,本以为做起来不会太难,可谁知见了他一切都不一样了。我希望当他是朋友,可又想与他亲近,这岂非是自相矛盾?我咬着唇踌躇半晌还是扯了扯他的衣袖:“喂,不理我了么?”

他终于抬眼瞧我,眸心之中渐渐漫出墨色的涟漪,忽然拉起我的手道:“来,带你看样东西!”

实在是没有想到,他带我看的竟是樱花!我呆呆而立,目中所及皆是满树红云,此时圣山上的樱花还未开,而这里已是花繁艳丽,缤纷绚烂如云似霞,小小的花瓣随风轻舞摇摇而坠,仔细倾听,似乎还能听到那飘落的瑟瑟之声。被那一地的绯红迷了双眼,我欣喜地叫道:“好美啊!”

“喜欢么?”

我不停地点头:“喜欢喜欢,没想到你这里也有樱树啊!”

他轻笑道:“是去年春天移来了,没想到今年便能开花,它们是知道你要来了呢!”

我转眸望着他,心中好生感动:他竟为我种下这一大片樱花,这样的心思我如何能回报?我不敢再看他的眼,只接过几瓣拢在手心:“你知道么,我有一味毒香也取了流樱飞雪之名呢。”

“哦?是为了他吧。”那语气疏淡,我不知为何有些惶惶地扯开话题:“我的流樱飞雪练得不错了,使给你瞧瞧?”

他眼中闪过惊讶,旋即笑着点头,我歪了脑袋看他,伸过手去,他问:“什么?”

我嘟了嘴不满道:“明知故问,剑啊!”

“我说叶姑娘,天底下恐怕也只有你敢向当今的盟主索要他随身的宝剑吧!”

我瞪他一眼:“给不给?”

他嘴角一弯道:“若不给呢?”

我瞧了他两眼,那眉眼带笑,根本就是欺负我嘛,我不管不顾地捧了他的脸亲了口:“现在还给不给?”

他轻轻推开我,没有半分迟疑,我攥着拳头后悔不已:他生气了吗,这可不是朋友能做的,我实在是太肆意妄为了。

只见他解下剑递过来,我偷偷瞧那脸色,似乎也没有什么不悦,便放下心来:虽然他心里有我,可也未必愿意再与我纠缠,毕竟,我曾经那样伤他,谁还会再自讨苦吃呢。

使尽浑身解数舞了一遍,我收了剑弯腰一揖:“师父在上,看徒儿耍得可还入眼?”

我记得他最不喜欢我唤他师父,还在想这次是不是又触了霉头,可他却并没生气,只勾了记淡的不能再淡的浅笑:“师父?也好啊……”

我正在奇怪他答非所问,他已开始指出我的各处缺憾,我本以为使得还算不错了,可谁知到了他眼里竟还是如此不堪。我气馁地将剑递回给他:“我练了一年多了,怎么好像比原先更不如了!”

他安慰道:“原先我仅指出一些很明显的错误,现下究到细节,自然会更多些。”

“那我这水平有你几成了?”

他笑而不答,我忍着怒气道:“不会还是没有一成吧?”

他没有说话,可看那表情我也知道好不到哪里去,便扑上去在他胳膊上狠狠捏了几下,他轻声道:“有这样对师父的么?”

我一愣:是啊,对师父应当恭恭敬敬,怎么也不能如此放肆啊,真的要当他是师父吗?我抿着嘴微微退开几步,他说:“你练得很不错了,只是边上没人指点,无法融会贯通,容易误入歧途罢了。”

我朝他白白眼,他忽又低叹道:“不管怎样,我没想到你会坚持练下去,着实有几分欣慰啊。”

哼,教了我这么个笨徒弟还欣慰,不气到你头疼就不错了!

到了晚间我终于能跟他们一起用膳了,讲了几个胡乱听来的闹剧,他只柔柔弯着嘴角似听得很是仔细,倒是慕遐不耐烦道:“音音,这是百多年前的消息了吧,你怎么还在讲?”

我佯装恼怒道:“谁叫你们都不让我下山的,山上这么闷,能听到什么新鲜消息啊!”

浮生望过来:“那你也不能瞒着我们偷偷溜下山啊,那次的事有湛澐驿的保护算你走运!”

我偷瞟了他一眼:是啊,那次若不是亮出了夺雁令,我还不知是怎么个下场呢。

“杨盟主,我们这小丫头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一直以来都未曾表示过谢意呢。”

“叶宫主客气了!”

他们倒好,你来我往的,我不满道:“我哪里给他添麻烦了?”

“还没有吗?音音,不要我一一说给你听!”他少有的肃然表情,我缩了缩脖子:他说的没错啊,我带给他的麻烦还少吗,险些害了人家性命,又是中毒又是受伤,他都从未有过半句怨言。想到这里,我忙举过杯酒:“师父,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应该不会责怪徒儿的吧?”

他淡然道:“姑娘言重了。”

我扬手饮下那杯酒,忽然发现他们四人皆神情古怪地望过来。

“怎么成师父了?”回了屋,轻鸾拉过我问道。

我满不在乎道:“我想唤他什么就什么,你管得着么?”

她黛眉微拧:“他倒肯让你这样乱喊?”

“怎么,他授了我剑法,本来就是我师父嘛!”

“你这小丫头,到底何时才能长大啊,真叫人伤脑筋,有些事不说你也懂,可怎么到了这会儿又成榆木脑袋了呢。”

我翻了个白眼,她又道:“可是音音你忘了,你已经有师父了,怎可再拜别人为师?”

啊,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呢,师父啊师父,您可别怪我,只是一时大意而已!可是,朋友,做朋友真的好别扭啊,我从来没交过半个朋友,也不知该如何相处。我讷讷道:“那该如何是好?”

“是你说做朋友的,怎么现在又成了这副模样。”

我一时无言以对,她道:“你真想和他做朋友?”

我点点头,她又问:“却又觉得不甘心?“

我继续点头:“是啊,咦,你怎么知道我不甘心?”

她了然地笑笑:“因为你们曾经那样亲密啊。”

我垂头绞着胸前的系带:“可是,我不想再惹他了,他对我虽好,可你也瞧见了,那样的冷漠,可见他也不想与我再多有瓜葛的,我,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和我们一样做亲人怎样?”

“亲人?”我愣了神,“是啊,你认他做哥哥吧。”

做哥哥能改变什么?似乎什么也不能,唯一的好处,便是我能名正言顺地亲近他。可是他会肯么?想起以前随心所欲地喊他相公,如今真的是有些不知所措了,往昔的亲密早化为云烟飘散。在山上这一年,我想了那样多,自以为想得够清楚了,可到此刻才发现却好似徒劳无益。我不愿放弃他,既然不能做情人,能做哥哥岂非是最好的选择?

“云姐,你说他会愿意么?”

“他连师父都愿意做,怎会不愿做哥哥呢。”

是么,真会那样容易?一直到沉浸梦乡,我都在想着这个问题:哥哥,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雪中四友:梅、水仙、迎春、山茶

薄情之请

天色未明,我就被敲门声惊醒,披了外衫凑到门边:“谁啊?”

“天快亮了,还不起床么?”我一呆,旋即反问道:“你不知道我天亮了都不一定起身的么?”

瞧见门上他的影子一晃:“你不知道做我的徒儿必须每日早起练剑的么?”

啊!我摸了摸鼻子:该不该告诉他,我不想做他的徒儿了呢。磨蹭了良久,我还是迷离着眼被他拖至后院,瞧着手中的趋云剑,我感叹不已:圣山上那么多宝剑我拿着都不顺手,摸过了趋云果然眼中再无其他了。

有了他的指点我舞起剑来显得轻松许多,一时高兴,我足足练了快两个时辰,最后将趋云朝他抛去,看那利落的身手只眨眼便收好了剑。我咬着唇盯了他瞧了很久,那眼啊眉的,仿佛都染了春似的,那般柔和清润,日光轻洒,在他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而我却只望得见他眸心的那一抹柔蓝。

我的目光滑过他秀挺的鼻梁落在那水润的双唇上,此刻紧紧抿着,却显得分外诱人,我忍不住添了添干涩的嘴唇:哎呀,别那么用力啊!

“在想什么,这么出神?”不知什么时候,他已近在身侧,微微抬了手为我拈去附在眉梢上的飞絮。

“啊!”我回过神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他只是淡淡笑着,眼中早已平静如水,我竟有些失落起来:这便是朋友或是师徒的感觉?我不喜欢,为何是如此的疏远,既不能亲近,也不能撒娇,我才不要这样的关系呢!

觉得想清楚了,我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喂,我不想让你做我师父了。”

他听了依然浅浅一笑:“哦?师父也不成?那,真的只能是路人了?”

不知怎的,我在他平淡的言语中竟听出了几分凄楚,刚想看他脸上的表情,他已然转过身微微扬起头,我呆了呆,忙转至他面前:“不是啊,我不想让你做我的长辈嘛,我们交情那么好,做兄妹岂不是更亲近些?”

他回眸看我,眼中涌动着莫名的情绪:“你还真是小孩子脾气,到底要怎样?一会儿朋友,一会儿师父,一会儿又哥哥的。”

“那你喜欢哪个?”

“我?”他垂头轻笑了下,却浅淡得没有什么欢喜的痕迹,“还是哥哥好些吧,至少,最是亲近啊。”

“那……尘哥哥!”我试着喊了声,可又觉得似乎和情哥哥没两样,怎么我叫宏锦哥哥的时候就那么自在呢。

他的身子一颤,眼中瞬间波涛翻涌,却又在顷刻间归于平静:“随姑娘喜欢。”

我摇着他的胳膊道:“既然是兄妹,那就别喊我姑娘啦!”

“小桐。”他从善如流。

我眯眼笑道:“不错不错,尘哥哥,尘哥哥,很好听诶!”就是有点别扭罢了,他竟然真的愿意呢,看来云姐倒挺了解他的。有了兄妹之名,应该能亲密些了吧,可不知为何,我心头涩涩的,猛地抱住他的胳膊呢喃道:“好哥哥,在山上的时候我很想你呢,你想过我么?”

他微微一滞,伸手搭上我的肩头:“真的会想我么,小桐,你没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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