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宫衣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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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玉宫衣 上》的后记

过得几日右相却是称天恩浩荡,自己身体已无大碍,便又复朝;皇帝亦着实勉励了几句,只是私下里轻描淡写地给了兵部批文,借着上次的事不动声色换掉了几个京里的总兵。右相亦是心中清楚,只是朝堂之上依旧是一派君睦臣谐的气象罢了。

侍退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包裹,打开看时,却是一盒蜜渍桂圆,笑道:“这是广和楼的,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宫中总是做不出这个味道来。”又道:“我揣了一上午,和皇兄说话的时候差点掉出来。”玉衣心下感激,道:“祜哥哥,你待我太好了。”想了半日,终是忍不住问道:“陛下和您说了些什么,说了一上午去?”延平王笑道:“没什么,朝上的事罢了。他如今又到南阁去了,我才跑了出来。”又道:“哦,你是惦记着他的寿礼吧。你放心,短不了你的。”玉衣张了张嘴,终是没再说些什么。延平王却问她过得如何,在弘文馆惯不惯,闷不闷,直待了大半个时辰才走。

延平王回到府内,想着上午皇帝和他的密谈。皇帝道:“这次撤了几个兵部的总兵,你也听说了吧?”延平王道:“臣知道,只是那几个人在京中又非居要职,换了他们有什么用,徒惹得沈宗文注意罢了。”皇帝道:“不必着急,且叫他盯着兵部看吧。你给朕看住了吏部的李韵和赵一鸣,早晚朕要先换了他们。除去他们,沈宗文就再无拔员的通道。”又道:“你不妨私底下去见见赵一鸣,他是永宽二十年的榜眼,比李韵早了三年,至今却还低着李韵两级。虽都是沈宗文的门生,朕听说他和李韵素有些龃龉。若是他能为朕所用,事情就好办多了。”延平王心知皇帝已是想着对沈宗书动手,不知为何却是心下欢喜。望着庭前茵茵碧草,不由吟道:“记得玉罗裙,处处怜芳草。”碧罗在一旁听得,笑道:“王爷记错了,是绿罗裙。”延平王微笑道:“是么?”

玉衣下值回到内宫,吃罢晚饭只是坐在桌边,琉璃催了数次也不肯去睡觉。直是望到眼前宫烛燃尽,问道:“琉璃姐姐,你听那是什么声音?”琉璃睡眼朦胧,侧耳听了一下道:“那是交丑时的梆子,典记快睡吧。”玉衣轻声道:“琉璃姐姐不要那么叫我了。”心中却想:“原来已是十九了。”

连月来宫中却再无大事,转眼间便到了暑伏之际。弘文馆四周皆是垂柳,故是一片蝉噪之声。玉衣闲着无事,只是将阁中书籍一点点搬到外头,晒了之后又重新按类归好,数月来却也将半阁之书收拾得整洁许多。玉衣此刻拾了两本书,望着那正午骄阳,只是燥热不安。数月以来,日日只是在想,他事情太多,明日便会过来。待得久了,才知皇帝这回是认真恼了自己。心下如熬如煎,没有片刻安生。晚上下值之后,只是守在延福门畔,彷徨良久才肯回屋;琉璃见她晚上只是在灯下写字,奇道:“这字念什么?典记怎么只总写这一个字?”玉衣只是笑道:“这字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字。”只是每每写满了一页,便凑到灯下烧了。玉衣自沐佛节那夜起终是不曾再见到皇帝,也终是安心在弘文馆待了下去。只是有时奇怪,不过数层宫墙,却觉便是隔了万水千山,若不是隔三差五的见到延平王,直要疑心自己一向便是待在弘文馆中,从来不曾见过什么皇帝,以往的事情,不过南柯一梦罢了。

玉衣坐回阶前,听那蝉声此起彼伏,却觉得四围静得可怕,仿似天地间只剩她一个人,忍不住便想叫喊出声,只是觉得仿似在哪里经历过同样的情境。思想良久,只觉得那太阳晒得头脑发涨,却又不愿回到阁子里去,终是想起自己小时候的那个夏天,亦是和此刻一样的暑热。被带往刑部大狱的途中,京城街道两边方方樱花初绽,此时却只能听见铁窗外的一片蝉嘶。

见不着爹爹,只是府中父亲的一个姨娘和自己关在一起。母亲早丧,只记得那姨娘素日待自己还算亲善,心中害怕,终日只是问那姨娘:“爹爹在哪里?奶奶在哪里?我们几时才能回家?”姨娘却不搭不理,只是饮泣,被她闹得久了,终是一掌掴在她脸上,道:“你爹爹早死了。你哪里还有什么家。”父亲平素只如掌珠般宠她,此时挨了打,半日才哭道:“我告诉奶奶去,说你欺负我。”姨娘大笑道:“你当自己还是大小姐吗,如今不过和我一样是个贱人罢了。你若有福气,便到地底下去寻你那奶奶;若没有福气,便等着上头的人来告诉你,看看将来能被哪里的土埋了罢。”那姨娘的面貌在记忆中早已模糊,只是那比哭还难听的笑声却把她吓坏了,只是哭得声嘶力竭:“你骗人,你骗人,我要爹爹。爹爹……”哭累了便睡了过去。

醒来时没有见到爹爹,只是隐约听见牢外狱卒在说话:“听说那程南山撑不过这几天去了。”“他死在京里也好,省得到那穷山恶水去活受罪。只是可怜了一家老小,那小姑娘才多大。”“定是要送到哪个州府去做官婢了,倒是个美人胚子,呵呵……”“别说这不积德的话,听说那程大人是个清官,造孽啊。”自己年纪虽然幼小,却也隐约知道家里出事了,爹爹奶奶都不在自己身边了,一时之间,只觉得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心中害怕之极,只是直起嗓子大叫。牢门被人兜脚踹了一下,骂道:“颠了吗?”

几日以后,有人打开了牢门,问道:“就是她吗?”一个狱卒答道:“是她。只是这是钦犯的家眷,大人没有皇上的旨意就要提人,这个……”那人喝道:“东宫的信绶都在这里,太子殿下的话和皇上有什么两样?”那狱卒诺诺道:“是是。”那人抱了自己转身便走,只听得姨娘尖着嗓子叫道:“大人,大人,那我呢?”那人头也不回,只是走了。这是自己听姨娘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而今是死是活,活着却又在何处,却是再也不知道了。

坐了很久的车,才到了一座很大的院子,比自己家里要大得多。那人将他带进一间屋子,禀报道:“殿下,人带来了。”屋中一个白衣少年转过身来,看着自己,一张清俊的脸上皆是悲伤,只是强笑着温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玉衣答道:“我叫程玉衣。”偏头问道:“你是谁?”想想又笑道:“他叫你殿下,你一定就是太子了。你是我爹爹的学生吗?”太子笑道:“你很聪明。我是。”玉衣道:“这里是哪里,我要回家。”太子心下难过,道:“你就住在这里,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玉衣叫道:“这里不是,我要回我自己的家,我要我爹爹。”太子眼中泪下,道:“太傅昨日已经过世了。”玉衣哭道:“你骗我。爹爹怎么会死?”太子脸上惊痛,低声道:“是我害死太傅的。”带自己进来的那个人连忙劝道:“殿下不要这样说,太傅泉下有知只怕心中不安。”

玉衣只是两手抡成锤子去打太子,哭道:“你是坏人,我杀了你替爹爹报仇。”那人喝道:“不得无礼。”太子却并不生气,只对那人说:“你下去吧。这事迟早父皇和右相都要知道的,到时你要好好看顾她,若是父皇不肯放过,你就带了她走吧。”一手抱了玉衣,再不说话。玉衣只是记得他满脸泪痕,心下奇怪,终是松了拳头,又哭了一会,在他怀内沉沉睡去。

自己只见皇帝哭过两次,还有一回便是先帝驾崩的时候。

玉衣只觉颊上有泪流淌,也懒得去揩。当日人人尽言自己有福,天恩圣眷,光阳普照,三春雨露,自己心中也隐约觉得这世上再不会有得不到的东西。只是今日想来,原来亦是什么都没有,原来这天地间终是只剩自己一人。

忽闻庭前有脚步声,却似越行越近。她生怕被延平王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又多口舌。胡乱擦了两下眼睛,面上带笑,问道:“是祜哥哥么?”

进来的却是皇帝。

皇帝信步走到中庭,随手在石凳上捡起一本书,看那签子上写着题名类别并版本等等,却是玉衣极漂亮的一手簪花小楷,微微一笑,便又放了回去。玉衣再想不到皇帝今日会过来,只是觉得似在梦中,喜到极处反倒心下茫然,良久才回过神来,匆匆上前施礼道:“奴婢拜见陛下。”皇帝心里想的却是玉衣刚才那声“祜哥哥”,叫得甚是亲密,不知为何只觉闷热烦躁,道:“你起来吧。朕正好路过,过来瞧瞧。”玉衣却知弘文馆已是靠着宫墙,皇帝并不会顺路才到这里,心下欢喜,道:“谢陛下。”皇帝抬眼看玉衣,不过三月未见,仿似又长高了些,脸颊瘦了,便显得那眉目似乎也长开了些,只是愈发清秀。不由心中一郁,问道:“在这里住得可好?”照着玉衣的心思,只是想扑到皇帝怀中大哭,不过因着他几次三番说自己不懂事,只怕再惹他生气,终只是规规矩矩答道:“奴婢过得很好,谢陛下垂问。”

皇帝见她似乎也是同自己生疏了许多,只道她因这次的事心中恼了自己,隔了半晌才问道:“承祜常常过来看你的?”玉衣却怕皇帝怪罪自己,忙道:“没有,王爷只来过两三次的。”皇帝见她对延平王只是回护,只觉本应欢喜,心下却隐隐生痛,终是淡淡道:“看来放你在这里还是对的,多读读书吧,朕回去了。”玉衣望着他的背影,只是想跑过去拦住他,终是死死忍住,眼看得皇帝渐行渐远,直忍得浑身筋骨皆酸了。

酉时延平王被皇帝叫进了宫,太阳已经落下,虽仍是溽热,但终是可以忍耐了。皇帝见延平王贪凉,只着了一身素色麻葛襕衫,一手里还不停摇着扇子,笑骂道:“真是愈大愈不懂规矩了,衣服不穿好也就罢了,那扇子有你那么摇的,就热成这样?”延平王只是涎着脸笑,皇帝无法,只得问道:“你见过赵一鸣了?”延平王道:“见过了。”皇帝问:“怎么跟他说的?”延平王道:“赵一鸣也是个乖觉的人,见臣去找他也就明白了七八分。他平素里只怪沈宗文用李韵来压他,臣也不过旁敲侧击了些什么一鸣惊人,封妻荫子之类的话。”

皇帝道:“朕平日里看去,他也算个明白人,也有些小才干,不过永宽二十年沈宗文是主考官,赵一鸣附在他门下无非是求个高官厚禄。你这话说得甚好,只是还要慢慢查看他一阵。”延平王笑道:“皇兄也忒精细了,他跟着皇上捧的就是万年不破的金饭碗,有这机会,只怕他正在家里烧香磕头,谢他祖上积德呢。”

皇帝笑道:“话是如此,只是路不得行差半步,人不可用错一个,还是拿稳了他再走下一步棋吧。”延平王道:“皇兄准备怎样?”皇帝道:“到时朕再告诉你。”延平王笑道:“皇兄终是信我不过,我又不小了,不会坏了皇兄的事的。”皇帝望他半晌,脸上似笑非笑,道:“不小了?朕倒是听说近日京中盛传,延平王爷年少风流,从什么四全阁买下了他们的镇店之宝,一时又凑不上那么多银子,拖了几个月,最后竟被人追到王府去讨债了。你如今果真是出息了,朕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延平王脑中嗡的一声,忙道:“皇兄从哪里听来的?怎么会有这种事?”皇帝拈起一本折子冷笑道:“都被御史参了上来了,王爷还想抵赖?”延平王跪下道:“又不是赖了他的,只是府中的银子也不知都花到哪去了,臣只说领了今年的俸再还上,那老板也没说什么。”又小声嗫嚅道:“哪个翻嘴嚼舌的,吃着朝廷的俸,尽给皇上报些这种东西。”

皇帝喝道:“你还顶嘴?拿那么贵的东西去送人,你这点时日都等不得,就急着要去下定了么?”又道:“你自己丢人现眼不打紧,端妃和右相若是知道那是送给玉衣的,只怕就要起疑。你去告诉玉衣,叫她收好了,不要戴出来招摇。”延平王道:“是,臣弟知错了。”皇帝道:“依着朕,就该送你去宗正院,好好打一顿板子才是。真是愈大愈不教人省心。”

延平王笑道:“教训臣弟是小事,只是大热的天气皇兄不要气坏身子。况且臣弟挨了板子,皇兄还要送药过去,又给皇兄添事,还是不打得好。”皇帝看着他的样子,只是好笑,却仍板着脸说:“以后少在朕面前胡说八道,你再作出这种事来,看朕打不打你。”又道:“到大内去领些银子,把钱还上。”延平王喜道:“谢皇兄。我就知道三哥心里最疼我了。”皇帝斥道:“你少嬉皮笑脸,用了多少,将来从你的俸禄里扣。”延平王只是做出一脸哭相,皇帝也不再去理他。只是望他远去,心中却道:毕竟是年少的好,少去多少顾忌,承祜,朕还真是有点羡慕你啊。

皇帝此日本已是心事满腹,晚上亦是默默无言。端妃看他只是不说话,微微笑道:“皇上想是为着前朝的事心烦,臣妾说个笑话给皇上听吧。”皇帝笑道:“哦,你说来听听。”端妃笑道:“皇上莫怪,这笑话是说延平王爷的,臣妾听说宫里人说延平王爷被人追债追到府上去了。”皇帝心下一沉,嘴上却奇道:“哦,有这回事?”端妃遂将事情前因后果又同皇帝说了一遍,皇帝徉怒道:“承祜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朕竟不知道他还有这珠玉之好,只是为件玩物也不该这样丢朝廷的脸面。”

端妃笑道:“臣妾倒听说是件首饰呢。”皇帝心下明白端妃不过是在试探,道:“朕明日就问他去,不像话,如今什么毛病都学会了。”端妃微笑道:“王爷这般出手,想是要讨哪位佳人欢心,不过是风流小过,皇上也不必苛责。”皇帝只是不再说话。

次日上午延平王去看玉衣,见玉衣神色郁郁,便出言相问。玉衣想了半日方道:“昨天皇上来过了。”延平王道:“那又如何?”玉衣道:“皇上心里还是恼我,话也不多说,转了一圈便走了,还是教我留在这里呢。”延平王劝道:“皇兄那是做给你看的,你还不知道他,其实他心里一直将你当亲妹妹待呢。”玉衣惊道:“真的?”延平王并不知她心中所想,笑道:“皇兄亲口告诉我的,还能有假?你不用往心里去,再说这里也很好啊。”这时听得内侍问道:“王爷可在阁中?皇上传您到上书房去呢。”延平王对玉衣笑道:“皇兄叫我,我先走了。”玉衣望她远去,口中喃喃道:“亲妹妹,原来如此。”

皇帝见了延平王,问道:“钱还清了?”延平王答道:“昨夜回去已是时,臣还没来得及呢。”皇帝道:“没去正好。不过这次你这板子想挨也得挨,不想挨也得挨了。”延平王惊道:“为何?”皇帝道:“右相知道了。朕想他是疑心朕私底下把玉衣许了你,叫端妃来打听呢。”延平王道:“三哥……”皇帝笑道:“三哥什么三哥,自己做得出就要担得下。你要不今晚回去先准备点药?”延平王心知无法,只得嘟着嘴道:“皇兄先跟那些奴婢说好吧,若是他们下手没轻没重的,打坏了臣弟,将来谁去替皇上跑腿。”皇帝听得好笑,道:“知道了。”延平王又道:“臣这次丢脸可丢大了,这一闹出去,叫臣以后怎么抬得起头来,恐怕得叫人笑话一辈子……”皇帝见他只是絮叨,笑骂道:“你再说朕就叫他们倒时着力打了。你这没上没下的,也该好好教训一下了。”延平王这才悻悻住口。

到得次日早朝满朝尽知延平王为着讨自己侍妾欢心,从京中最大的玉器行四全阁赊下了一支价值连城的玉簪,被讨债讨到了王府去。皇上因着延平王此次丢尽了宗室和朝廷的体面,雷霆震怒,当着朝上文武足足骂了延平王半个时辰,又道为戒后人,终是罚了延平王半年的俸,又教交付宗正院廷杖四十。众人只是劝不过来,延平王也只是叩头谢罪而已。下了朝来,只闻众臣议论纷纷:“小王爷也真是风流,为了个侍妾闹成这个样子。”“诶,大人有所不知。王爷宠那女子宠得紧,听说王府中就她一个妾侍呢。”“还有还有,我更听说就是为了那个女子,王爷迟迟不肯纳正妃呢。”“唉,果真是内有嬖佞,非家国之福啊。”“大人所言甚是。甚是。”延平王走在后面,被几个内侍押了正往宗正院去,听得只言片语,心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宗正院延平王倒不是头一回来,之前为着宗室谱牒之事也曾走动过一两次。此刻到得堂上撩袍坐下,见那主事黄门上来见礼,道:“皇上叫你们打我呢,知道罢?”那几个内侍互看两眼,对主事黄门道:“皇上下旨送王爷过来,领四十廷杖。”延平王道:“听见没有,把板子拿上来呀。”那黄门却是摸不着头脑,只是望着那几个内侍看,内侍无奈道:“皇上确实有旨意。”

那主事黄门这才吩咐端了刑杖刑凳过来,对延平王赔笑道:“王爷,这个照规矩是要跪下的。”延平王瞪他一眼,站起身来,从一个太监手里夺过一条刑杖,拿在手里掂了掂,心下却暗暗叫苦道:“竟有这么重。”将那刑杖又抛回去道:“还请公公手下留情。”那黄门笑道:“王爷放心,奴才省得的。”延平王道:“伺候本王宽衣吧。”两个太监上前,帮着延平王除了玉带蟒袍,延平王望着那刑凳,心下叹了口气,终是伏下身去,道:“动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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