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旧事 中

很多年后,念苏还记得那个黄昏,她在湖边跟William讲了许多自己的往事,埋在心底的悲伤。她就像一个小傻瓜一样,说了很多自己也未必明白的话。William只是静静地听,也没有多说什么。拿出手巾给念苏擦了擦眼泪,让她跟他去一个地方。不远处的柏树林里,有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立着一块碑。

“国有巨蠹政不纲,城狐社鼠争跳梁。公门喋血歼我良,牺牲小己终取偿……”他读着碑文,叹了口气。“这是五年以前立的。那一次,是段祺瑞手下开的枪。而后他到现场长跪不起,至今吃素忏悔。……至于你说的那位主儿,如果把他手下的血债算在他身上,那也不算少了。他现在归隐天津,做了佛门的居士。你是否应该找他复仇,或者拿无辜的人下手,我不好说什么,也不想说那些漂亮话。只是你自己想一想,这些年一场又一场的悲剧,是光靠报复就能够解决的么?”

念苏的声音仍是颤抖的。“难道犯了错,有了罪,不应该受到惩罚么?那我来学法律又是为了什么?”

“法律包含着惩罚,但法律绝不仅仅是惩罚。一个只有惩罚的世界,注定是一个冷漠而混乱的世界,你阅历多了,会慢慢明白,法律即人生。它们更深层次的东西,是有了理解、接纳对立观点之后才有的判断。”

念苏忽然情绪崩溃,哭了起来。脚一软,William扶住了她,让她靠在胸前,轻轻拍着她的背。

“呜呜……那谁能来接纳这样的我呢!”

“这座园子经接纳你了,我也接纳你。心里有话,你可以尽管跟老师说。只是你要学会守护好自己的心。否则,要是自己都不能接纳自己,早晚你会被击垮的……”

夕阳西下,余晖在云霭中,映照出一道盛大的彩虹。

William又拿出手帕,帮念苏擦干了眼泪,让她转身看着彩虹。

“你以前在教会学校的时候,听到过诺亚方舟的故事吧?”

“嗯。”

“正月初一时,地上的洪水退去了,诺亚走出方舟后,神用彩虹与他立了约。你的过去,哪怕洪水淹没了世界,那都已经是过去了。希望你振作起来,在这个地方,开始你的新天新地。”他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不要做往事的奴隶。如果感到内心不安的时候,你可以随时来找我。也记得你来到的这个地方的校训:因真理、以服务、得自由。困惑的时候,想一下什么叫被奴役,而什么叫自由。”

……

寒来暑往,湖边的树叶黄了,落叶上又铺满了雪。雪融化了,静园的爬山虎又绽出了新芽。

一年年过去,念苏在这片园子里,开始了自己新的生活。她听课仍旧很认真,与往日不同的是,自己内心有了些莫名的动力,而不是像往日一样,仅仅是要靠着忙碌来填补内心的黑洞。

每周四傍晚,她会去William的唱诗班,拿着词谱坐在人群里,听着William在台上教唱。当长长的高音落幕时,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像白鸽一样轻轻飞了起来。

偶尔也会和William相遇,两人就在湖边一起走一段路,在湖东面分手,各自回自己的宿舍。念苏有时会调笑着问,“沙威警长最近又在研究什么刑法问题呀?”除此之外,聊的多是生活感想,倒也不涉及其他。

她知道William是单身,因为多年献身于教会服务,似乎没怎么考虑过个人问题。每次想到这里,她就不敢再多想什么了。

至于内心深处那个隐秘的角落,自从进入学校后,她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触碰了。偶尔在上法制史课程时,讲到中国的五刑、笞杖,她会强迫自己去不想那些细节,每当少时的回忆不经意地涌起、还有莫名地想起秀龄姐姐那红肿而饱受笞打的屁股时,她会强制压抑下思绪,赶紧去看书。有时她会在心里默默地想,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痴迷屁股上的痛感?即使过去喜欢,那是因为过去几年心里没有温暖,而今也过去了吧……现在William带给她的,都是灵魂中白鸽一样的真、善、美。打心底里,她希望借此机会开始一个新天新地,希望戒掉这个爱好。

只是戒掉一个念头,并不像想象中的容易。有时这念头会像附体一样,时不时出现在脑海里。有时候她也很想问问William为什么会这样。他有一门课叫犯罪心理与变态心理,说不定能够解释打屁股爱好的成因。可她从来没有开口。学术固然是客观的,人的喜好却是主观的。William就算能够理解,也一定会觉得自己心理有问题吧。

有时照着镜子,默默看着自己的样子。那一身朴素的蓝衣黑裙,似乎已经包裹不住日益长大成熟的身体。她看着镜子里,布裙系在纤细的腰身上,被下面的浑圆紧紧撑着,不由得有些发呆。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她也明白,有些事,也许怪不得别人。要怪只能怪自己天生受造,就是如此。

每次从静园的宿舍醒来,看到舍友们在聊天,她会在恍然间怀念曾经的日子,中学周末无人的宿舍、海甸小旅馆的房间……有时舍友们先走了,她看着阳光透过窗棂,暖暖地照在床上,忽然好想趴在上面。有时拿出那把珍藏着的黄铜镇尺,轻轻抚摸。叹了口气,又把它放好,整理好衣裙,出门上课。

学校的课业,团契的活动,足够她全心全意去投入。

她也不愿放任这个内心的声音持续作响。

她觉得,或许这个问题就这样被解决了。

别去碰它,一切都好。

第四章 教诲之人

转眼间,到了大三。这一学期有William开设的刑法学,此外,课程目录里还有刑事政策、犯罪学、诉讼实习等一系列选修课。假期的时候,念苏已经去图书馆,找了好几本犯罪论与刑罚论方面的书粗粗读了一遍,心里很是得意。也许是受潜意识的影响,她仍旧对刑罚的历史很感兴趣—尽管会避开某些方面。有一天跟William散步的时候,就很开心地说起了自己最近的兴趣。

William问了她几个问题,摇了摇头。

念苏有些失落。“老师,是我看书不够仔细么?”

“不是不够仔细,只是感觉你并没有怎么理解。”

“嗯……其实有些基本概念我也没弄懂,就直接跳过去了……”念苏脸上有些羞愧。

“这些也不怪你,都是西文移译的概念,刚学的时候不理解也正常。不过读书也好,听课也罢,你要在心里经常问自己:人为什么会有犯罪?为什么需要惩罚?需要怎样的惩罚?”William想了想,又说:“前两年,系里有老师为了研究犯罪学,跑到北平第一监狱去和犯人同吃同住,最后写出了一本犯罪学的专著。这学期如果你如果精力足够应对的话,可以一边上课,一边去接触实务。不过记住,学业是前提。这学期开始,学校对课业的要求会越来越严,你今年大三,期末各科如果没有一定的优良比例,是会被留级乃至退学的,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念苏赶忙说:“怎么会呢?老师放心吧。您看我去哪儿实习好?”

William想了想。“男子监狱,不适合女学生过去。这样吧,我帮你联系一个女子监所。每周五到周日,你去那里实习一下,做一做辅助教诲师的工作。”

“教诲师?”

“嗯,说来惭愧。这个东西,还跟我们外国人的领事裁判权有些渊源。晚清之前,你们的牢狱里情况恶劣,英国人见此情形,就要求脱离你们的法律管辖,后来各国也都有样学样。这些年来,民国政府力图洗刷这个耻辱,花很大力气改革监狱制度,教诲师就是前些年引入的。”

“那具体做些什么工作呢?”

“主要是用教诲改造犯人。你是去实习的,估计开始只会让你整理一些档案。慢慢的,应该会让你接触各种教诲工作,比如集合教诲、个别教诲等。你会跟那些犯人谈话,了解他们为何犯罪,也借着教诲犯人的机会,思考一些关于犯罪和刑罚的基本问题。然后你写一个自己的研究计划给我看看。”

周五下午,公交车颠簸地停在了西郊的一个小路口。念苏走下车,听见身后“咣当”一声,车门被拉上,尘土飞扬地扬长而去。不远处,就是她要去的地方,北平京师第四监狱。这里关押的,主要以青年女犯居多,集中起来从事一些缝手套、翻丝绵的作业。

北平城郊多荒野,风里带着更浓的泥土腥气。一两点雨滴打下,念苏抬头看了看天,乌云渐浓,似乎很快就是一场大雨。她快步跑向了监狱。

在昏暗的办公室完成手续后,典狱长抬起眼镜,看了她一眼。这个大学来的高材生,在这里能干什么呢?

“你学过心理学方面的课程吗?”

“嗯,学过。这学期还要上刑法分论和犯罪学的课。”

“对宗教有所了解吗?”

“我中学是在教会学校上的,对西教也还算熟悉。”

“那好,我们这儿正缺这样的人才。眼下狱里的教诲师都是狱警兼任的,你就辅助她们这方面的工作吧。”典狱长顿了一顿,“她们的工作方式可能有点……你也可以跟她们探讨下。另外有什么需要的,你跟狱警说一声就行。”

“谢谢,劳累您了!”

“不客气。去你办公的地方看看吧。”

狱警带着她穿过一片操场。远处是一栋圆顶的房子。大雨将至,那栋房子的灰墙,在一片空旷之间格外显眼。

“这就是新建成的教诲堂。”狱警说。

走进楼的时候,念苏发现楼里很干净,或者说,干净的有些压抑。除了悬挂的青天白日徽,楼里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整个楼里,也都是清一色的灰色调。

一楼的门,通向大堂。那是进行集体教诲的所在。不知为何,它的门口有一间类似门房的小间,侧面有着大大的玻璃窗。

二楼则是几间办公室,紧闭着门。

狱警掏出钥匙。“你的办公室,就在教诲室的隔壁。你先放下东西,待会到隔壁来见一下科长。”

深更半夜看到你挖坟~~再等等啦,主要最近在画图,画完了一起传吧。

办公室里无甚摆设,一如整栋楼的一样简单色调。桌上放着一个茶缸,还有几本蒙尘的书。念苏瞟了一眼,大致都是些《古今名人嘉言懿行》、《总理遗教》、《总裁重要言论选辑》、《新生活运动纲要》之类的官方感化教材。只听到狱警敲响隔壁的门,“吱呀”一响,门打开了又关上。

而念苏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发愣。

隔壁房门打开的那一瞬,她分明听到一个声音。

嗖—啪!

然后是女子低低的呼痛。

这个声音那么熟悉。因为她从小就知道,这是什么声音。

隔壁的门关上后,就再也听不到了。

但念苏几乎不能走动。教诲室里发生了什么?她想控制自己不往那方面想,但是做不到。

那声“嗖—啪!”回荡在脑海。同时浮现起来的,是两瓣圆圆的屁股,交织着它被抽打的画面。

念苏站在昏暗的办公室里。

那几秒钟,仿佛无限漫长。她觉得几乎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将至的大雨,还是其它什么东西。

她该过去吗?她不知道。似乎是在抗拒,可又有一种无可抗拒的力量,让她慢慢挪到教诲室的门口。

“吱呀”一响,门打开了。

“啊,许小姐,你怎么才过来。先进来跟沈科长打声招呼吧?”狱警似是见怪不怪。

开门的一瞬间,念苏便看见房间里一个上身穿着囚衣的女犯,被绑在类似于体操跳马的架子上,手脚朝下被固定住,正在低声哭泣。她下身囚裤已被全部剥光,委弃在地上。两瓣屁股正冲着教诲室门口的方向,上面已经是红肿一片,夹杂着十几条横向的笞痕。一名狱警正在拿着一根细长的藤条,一下下抽打着她的屁股。

蓦然间这一幕,让念苏有些不知所措。心砰砰地跳着,呆立在教诲室门口。

狱警以为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小声说:“我们平时都是这么管教人犯的,没事的,你进来吧。”

“把她屁股再垫高些,两瓣屁股都要打到,打均匀一点,慢一点,但力气要用足。”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警官模样的女子指导着。她的背影苗条有致,看不出有多大年纪,指挥起用刑来却似乎驾轻就熟。看来就是狱警刚才所说的“沈科长”了。

趁着众人把女囚屁股垫高的空档,狱警带着念苏上前打了声招呼:“这位是我们监狱教育科沈科长。这位是许念苏许小姐,燕静大学法学院的学生……”

念苏定了定神,看见沈科长回头向她点了点头。这女子约摸30多岁,身形高挑,一身狱警的制服,腰间皮带束紧腰身,再加上警帽下一头乌黑的短发,显得十分精神。眼神中有些妩媚,但更多是一种说不出缘由的深沉,似有些不像她的年纪,让人摸不着底。那个声音,那个面容,似曾相识,但神态却着实陌生,一时想不起是谁。

她有些生涩地上前握手,“科长您好……”

“欢迎许小姐。”沈科长又转向狱警,“许小姐今天头一回来实习,你们就让人看见这个,也不怕把人姑娘吓跑呀?”

“啊……没有没有。”念苏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绑在刑架上的女囚,慌张地移开了目光,脸似乎有些发烫。

沈科长看着她有些窘迫的样子,微微一笑,“许小姐怎么会想到这里实习呀?”

“这学期要上刑法分论和犯罪学,老师让我接触一下实务工作,特别是了解一下人为何会犯罪、如何惩罚等基本问题。我也学过些宗教、心理学方面的课,不知……不知对这里的教诲工作能否……帮上些忙。”眼前的这一幕,已经超出了她对监狱教诲的预想。责打屁股的场景,是她脑海中压抑已久的画面。蓦然出现,让她心里慌乱,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嗯,你学的这些,在这儿怕是未必能用上。不过也不一定,待会我们聊一聊吧。要不,你先回办公室休息会儿?”

“嗯……好的,”念苏急忙就想走出去。

“等一下,听你说话的口音,你老家似乎是南方的?”

念苏转过头,看着眼前的“沈科长”,忽然想起来这张熟悉的脸。“是……是秀龄姐姐吗?”

沈科长深沉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已经十多年没人这么叫过她了。

“你是?……”

她看着眼前的扎着两根粗辫子的姑娘,听着她的口音,想起她的姓氏,那声“秀龄姐姐”,让她渐渐想起了眼前的女孩是谁。

微微发愣后,她又回复了干练的神情。“把剩余30多下藤条打完,补上25下板子。让她对自己的盗窃罪好好反省检讨,等她反省完了,再收押回监。待会要下大雨了,你们结束了,就可以先回去休息了。”

“是,科长!”

“走,许小姐,到我办公室坐一会。”

随即藤条的呼呼声,女囚的哭喊又一次响起。想到可以收工,狱警们的手头显然快了起来。即使是同样的工具、力度,一旦打快了,屁股就容易承受不住。用在让人崩溃的场合则可,但对这样需要教诲反省的场合,显然不太合适。经验丰富的沈科长微微摇了摇头,带着念苏走出教诲室,反手带上了房门。

回到办公室里时,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念苏有些局促。不知是因为刚才蓦然出现的画面,还是这房间里的氛围。

“沈科长……”

“私下里,你还是叫我秀龄姐姐好了。”秀龄在茶缸里倒了些水,递给了她。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下。14年前的回忆,与今相差悬殊。那时候,秀龄是趴在高台上受刑的女犯,念苏是给她送水喝的小丫头。这个递茶的举动,不由地让她们都想起了从前。

想起那一幕,念苏自己的耳根倒先红了,低着头小声说,“嗯……话说那年以后,就没了姐姐的音讯。时常会想起那天,想起姐姐……姐姐后来去哪儿了呀?”

“时常会想起那天?”秀龄看了她一眼。念苏慌忙避开她的目光。

秀龄继续说道:“那年发生了那样的事,我在家乡自然是没法住了。家也没再回去过,辗转去了大汉口。后来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开了分校,登报招生,我就去报名了。

“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哇,这么说,姐姐还是黄埔毕业的?”

“嗯,我算是黄埔六期。后来学校也解散了,北伐也开始了。再后来,我就辗转来到了这里。”中间发生的原委,她似乎无意多说。念苏也没有多问。

“听说后来家乡的房子都被毁了。”

“嗯,军阀的部队过了之后,县城里十室九空。”

“毁了倒好,本来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

“你对监狱教诲工作有什么看法?”秀龄忽然问她。

“没什么看法,我……我就是过来学习的……”

“别说这些客套话,既然要来实习,你安心想想吧,觉得这监狱教诲工作怎么做好。我待会问你。”

一阵沉默。身为一个文科生,念苏自然知道,如果这样的问题出现在考卷上该怎样正经地作答。但在她心里,她已经控制不住想法脱缰飞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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