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 2

“老师别打!您信我吧,我真没说谎,父亲就是一般打完了就直接把我扔到房间里反省了。”我急切地申辩着,却突然想起,房间里那种怪怪的味道,似乎总是出现在挨过打之后的,难道是父亲趁我睡着的时候来给擦了药?

“你这么一口一个父亲父亲的,你爸多伤心啊。你爸说你是因为被他揍了,记恨他,所以连爸爸不叫了?我先前还以为你是故意气他,原来当别人面儿也一直这么叫。”老师放下了巴掌,却狠狠的揉了上去,疼得我龇牙咧嘴。

“父亲没说过不喜欢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会故意惹父亲生气。”我依然别扭的顶着嘴,疼着,却不自觉的扬着嘴角,“做”出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微笑。即使,根本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到。

“还顶嘴,”这回老师没有再打我,只是手上加了力道,“那我们说好了,你爸要是回来了,至少在我面前,你得给我乖乖的叫爸爸。我反正不怕你记恨,也不会给你爸面子,当了他我也揍你,打到你叫了为止。听见了吗?”

“不要。”我坚决的摇了头,自知这样的回答定然是逃不过老师的摧残了,咬了嘴唇,等着老师的巴掌。

意外的,老师依然没有停止手上按揉的动作。“没事儿,我每天都问一问,咱们两个日子长着呢,我就不信到你爸回来还收不服你这个小东西了。实在不行我真当了你爸面儿打,就不信你不叫。”

“老师一直这么打学生么?这样会影响事业的,不太好吧。”我不想再继续刚才的话题,随便找了个话头,来攻击老师。

“当然不是,这是你的个人殊荣。而且也没把你当学生打,完全把你当女儿教训的。要只是学生,我就直接把家长找来了。”

“老师这么信任我,不怕我去告你?说不定我给校长或者哪个写封匿名信,老师的教职就有危险了。”我大着胆子跟老师说笑着,不知道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大概只是想确定什么吧。

“嗯,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没看错人。”老师说得诚恳,让我心里安定极了,仿佛确定了什么一般,“你定然能戒掉的,别太担心。”然后帮我提上裤子,在我臀上一拍,“起来吧,我给你拿电脑。”

我如释重负,却不禁觉得,心底有块空落落的地方,被慢慢填满了。

天明的时候,我依然没有入睡,十分彻底的失眠了。其实做完父亲交代的工作就已经过了午夜,二十几份份企划案,挑出来了5份,精简了一下内容,又标注了各自的特点,核对了一遍发过去之后,已经快要累趴下了。漫长得有些过分的一天,早上早早起来准备晚饭,上课,回家,收拾东西来老师家,挨打,做父亲留下来的工作,紧凑得没有一丝空余,困倦、疼痛、疲惫已经快要将我榨干了。我洗了澡趴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淡淡的红花油的味道,不知为何,一直残留在空气里,扰得我不得安宁。

心不静了。平时这样的时候,我是会吸上几口的。它会让我陷入那种温暖的回忆里,可以那样生动的忆起妈妈,仿佛她就在我的身边,仿佛她从来没有离去。那样具体和真实的,令人安心。此时失去了这样的慰藉,倒仿佛心灵上比身体上更加需要这样的幻境呢。

突然想起,似乎该给子衿报个平安。他甚至还不知道,我搬到这里来住了。叶子衿,是我最好的朋友。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我们就一直是同桌。这大概算是一种神奇的缘分,于是我们也顺应天意,成了好哥们儿。他是我知道的唯一比我还惨的家伙,虽然双亲俱在,但他爸简直就是,嗯……禽兽。父亲打我最起码还都是有因头的,犯了错才会罚,只要不逃板子,也不会打得太狠。他爸只要喝醉了,定然会拿皮带抽他一顿,而且是没头没脑的乱打,这孩子大概一年又三成时间都是带着伤的。记得我第一次无意看到他身上的伤,问他怎么弄的,他就那样不经意的笑,一副淡然的样子说是爸爸打的。我当时慌了神,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便口不择言的说了我父亲也打我。于是这样稀里糊涂的,我们就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昨天答应了子衿,要是父亲回来之后,平安无事,就给他打个电话。

现在,却不知道怎么跟他说了。子衿是知道我吸大麻的,劝过我很多次,也指出要是被发现了,一定死的很惨,但我依然戒不掉。他能理解我对那些具象的幻境的依赖,能理解我舒缓疼痛的迫切,也十分担心我被父亲发现。现在发现的不是父亲,我却真的挨了打,大约,有些难以启齿。无论怎样,搬了地方,总要让他知道的。

在床上躺倒六点半,天已经大亮了。穿了衣服起来,正要下楼去打电话,突然想起父亲交代要给老师做饭的,又去厨房翻了翻,冰箱空空如也,不禁一汗,留了条子说要出去买东西,就下楼了。下楼的时候才觉得臀上痛楚熬人,一点点儿挪下去,找了个公用电话,拨通了子衿的手机。

电话接起来了,子衿却没说话。还睡着?平时这时候,大概早就醒了啊。“子衿,我是顾影,你还没起床么?”

“嗯,我爸昨天又喝酒了,”子衿说得很平淡,“这次大概喝的多了些,你呢?没事吧?”

喝的多了些……我心里不禁一痛。其实有时看着子衿一身的伤,我甚至会觉得父亲对我还是不错的。至少,不会虐打我。“我父亲没回来,还留在上海。”我一时说不出挨打的事,便只有避重就轻,“我现在搬到言溪老师家了,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语文老师。打电话挺不方便的,估计以后连出来都难了。你怎么样,要我过去么?”

“我没事,喷了点儿云南白药,待会儿还能去学校打球呢。估计今天我爸醒来想起来了,明儿我卡里又能多不少钱,要不送你一个手机得了,省的找你老特麻烦。倒是你,怎么住到老师家里去了,你父亲让你去的?”子衿明显在逞强,每次挨了打,他几乎都要这样作践自己一番:带着浑身的伤痛打很久的篮球。我不赞成,却依然理解他:我们都太需要找到一个发泄的途径。

“嗯,言溪跟我父亲认识的,”没有当着老师的时候,我们一般都直呼其名,“也是我自己愿意住过来的,他发现了我藏的大麻。同意帮我瞒着父亲,他帮我戒。”

“切,说的好听,又是你爸找来打你的吧。把你扔给个男人打,也真够可以的。打得重么?”子衿有时候实在是聪明得过分,这样一点就透,最难以启齿的部分,有时根本不用我亲自说出口。

“还好吧,我没怎么看。还能走,不算重吧,我待会儿还得回去做饭,他家什么都没有,还得去趟菜市场呢。”

“你对他还挺不错啊。看来这人还可以,要是真能帮你戒掉也好,就是怕你太吃苦了。”子衿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哈欠,“他是学校老师,应该就在学校附近吧,你住他家不方便,我给你买个手机带过去吧,刚好今天要去学校。你要什么样的?”

我之所以不用手机,是害怕那种随时会被父亲找到的感觉。和朋友联系倒也没有太麻烦,平时我一个人在家,直接打家里电话就行。现在大概真的需要了,我倒也不太在意买上一个。“你给我挑吧,随便买个就行,我回头给你钱,不用你送这个的。不过,今天言溪要带我去做检查,大概要化验THC,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我回来去球场找你?”

“成,你就一直住他家了?嘶……啊……”子衿听起来似乎在穿衣服,大概衣料压在伤口上疼得厉害,不自觉地叫了一声。有些压抑的,似乎实在忍不住了,从牙缝中溢出来一般。

“你疼得厉害就别起来了,每次总这么发泄也不是个办法啊。”我顿了顿,子衿没有回答。“子衿,子衿?怎么不说话?”子衿依然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电话就这么断了。

我又打回去,却没有人接了,打到家里也是一样,我瞬间想象了所有的可能性,不知道该怎么办。想了想要不要告诉老师,让他陪我一起去,却终于还是决定自己打车去了。毕竟,这是子衿的私事。

子衿,一定要没事才好,一定要没事才好啊。

我到叶家的时候已经过了七点半,一路飞驰而来,好在,子衿住的也不是太远。因为是周末,所以赶着上班的人也不甚多,出租车的收音机里一路上都在放“一路畅通”,平时听得津津有味的节目,现在也失去了兴致,一心想着子衿到底怎么样了。

赶到他家门前的时候,却想起发现自己没带钥匙,没办法进去,按了几次门铃,也没有反应,刚想去找保安看看能不能帮我开门进去看看,负责打扫的阿姨就到了。周日是阿姨来大扫除的日子,还好,还好。

叶家我是常来的,尤其是这栋房子,不算是很大的复式住宅,两户一栋的三层小楼,多半时候都是子衿一个人住,因而周末的时候,我总是耽在这里,算是两个人相互陪伴吧。只要我来了,定然会做饭给他吃,做各种各样我新学的菜式,让他来尝尝味道,然后选好吃的做给父亲。这里,大概也算是我的半个家了。子衿的妈妈因为没有女儿,对我也十分好,家里留了我专用的房间,自从妈妈去世之后,因为父亲工作忙,我有一半年夜饭都是在叶家吃的。在这里没有人会因为各种错误责罚我,也不会有父亲偶尔为之的突然袭击,我反而比在自己家里更加放松了。

我进了屋子,一刻不停地奔上二楼子衿的卧室,敲了两下门没有反应,便自顾自的推门进去。子衿只穿了条三角裤,左腿牛仔裤套到一半,四肢伸展着趴在床上,背上,腿上,遍布着狰狞的伤痕。还好,看上去没有出血。床边扔着一件淡蓝色的T,脏兮兮的皱成一团,被子显然是被提到地上了,手机扔在旁边,人哼哼唧唧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我走过去推推他,指尖感到的温度却明显有些高,难道是发烧了?摸摸他的额头,果然是烫得厉害,我捡起他的手机,大概不小心按到了哪个键,屏幕亮了起来。电话本的界面,光标停在我家的电话上。我心里不禁一痛,又去翻了通话记录,23条已拨记录,全是我家的电话,我突然心里难过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一直在找我吧,找不到我,一定很失望,早上我打来电话的时候,怎么什么都不说呢?

“疼,好疼,爸,别打了,疼……”这时才听清他嘴里一直咕哝的话,我心里又是一酸,竟掉下泪来。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来给他处理伤口了。子衿的母亲喻阿姨身体不好,常年不在北京住,是不是就需要到国外去看病疗养,大多数时候,子衿都是自己住在这里的。喻阿姨不在的时候,叶叔叔就总是喝酒,每次喝醉了,几乎都要打子衿,打完了,又后悔不已,做出一副好爸爸的样子,给子衿买这买那的赔罪,后来看子衿不喜欢他买的东西,就索性给钱了,钱给得也大方得很,以至于我觉得子衿卡里的钱都够买一套小点儿的公寓了。子衿为了不让喻阿姨担心,每次挨打也不会告诉她,通常都是打电话告诉我,只要能起身了,他一般都会去打球,我也经常是陪着的,害怕他出什么事情。但今天,要不是他电话打到一半突然就没声儿了,我大概就不会来了吧。

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背叛者,为了自己微不足道的小事,背弃了一直以来陪伴我的兄弟。心里的难过和愧疚,像一块沉重的大石,压得我透不过起来。

我从地上捡起被子叠起来,又去柜子里翻了一轻一点儿的绸料做的丝被给他盖上,调高了空调的温度,晃了晃他,想叫他起来,问问他都哪里不舒服,却怎么也叫不醒。我有些着急,不知道要不要叫医生来,这个热度,应该在38度左右了,要赶紧吃退烧药,补充水分才行,他一直不醒,该怎么办呢。

我一看表,已经快八点了,突然想到昨晚老师说要带我去医院的熟人那里检查,不会留病历的,大概老师有相熟的医生?拿起子衿的手机要给老师打电话,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老师的号码。窘境,大概就是指这样的境况吧。

我犹豫了几秒,终于还是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喂?您好,我是顾潞城。”父亲很快的接起来,声音是一贯的平静而威严。

“父亲,是我。打搅您了。”

“你在哪儿?用的谁的电话啊?言老师刚才打电话来跟我说你一大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正着急呢。”

“我在子衿这里,他生病了,发烧昏迷不醒,我想在这里照顾他,您能告诉我老师的电话么?我打给他。”

“嗯,139XXXXXXXX,”父亲报出一串数字,我匆忙的记了,“他病得很严重么?要不要我帮你找个医生过去帮他看看?”父亲接着问,似乎很热心的样子。

“呃,”我有些吃惊,不知道是否该接受,我从未请求过父亲帮什么忙,现在父亲突然要帮我给子衿找医生,我一时有些发懵了,看了看眼前昏昏沉沉的子衿,咬了咬嘴唇,还是答应了,“嗯,麻烦父亲了,您给我医生的联系方式就行,我自己说明情况就好。多谢您了。”

“好的,你别太辛苦,照顾病人很累的,我一会儿给叶启辉打个电话,让他安排人来照顾。”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父亲的语气竟然好像是在安慰我一样。

“不用了,谢谢父亲挂怀,您告诉我医生的联络方式就行,叶叔叔那儿我去通知就可以。昨天您安排的工作我也做好了,已经发过去了,您有空收一下。”

“嗯,我看到了,你忙吧,记得弄点儿三七根,炖点蟹吃。”

还没等我说再见,电话已经挂了。三七,看来父亲是真的嘱咐过老师了,如果不是亲耳听到,还有些不相信。一时也顾不上考虑太多,只想着三七,应该是活血化瘀的,给子衿吃应该是很合适的。于是一边吩咐阿姨出去买点儿三七根和螃蟹,一边拨着老师的电话。

老师有些生气,有些着急,语气里都是迫切。听起来是到菜市场找我去了,电话里嘈杂的很,隐约听了些问价的声音。我说了在同学家,因为同学生病了没人照顾,所以今天可能不回去了,也不等老师回答,就回了一句父亲已经同意了,挂了电话。医生的问题已经有父亲帮忙了,没必要再麻烦老师了吧。虽然有些对不起老师,但紧急情况嘛,也是没办法的事。

刚挂了电话,父亲的短信就发过来了:言毅医生,13XXXXXXXXX。

不会,这么巧吧……姓言的,应该没有这么多见吧?难道父亲和老师找上的,都是这个言医生么?我叹了口气,看了看床上趴着的好友,还是拨了电话。

“喂?您好,我是言毅。”接电话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只是声音,就与老师有三分相似了,看来可能真的是兄弟。

“言医生您好,我是顾影,顾潞城先生给了我您的联系方式,冒昧地打搅您实在抱歉。”

“哦,潞城的闺女啊。叫叔叔就行,有事儿说吧,别客气。”听了是我,医生的语气和气了不少,好像是知道我的,而且跟父亲关系不错的样子。

“是,言叔叔,我有个朋友发烧一直昏迷,他受了外伤,又不方便去医院,能麻烦您出诊一趟,来给他看看么?”

“嗯,好的,我这就走,他烧到多少度?因为什么发烧的?有外伤是不是感染了?”

“他没清醒我不敢给他试体温,我估计在38度5左右,伤有多处,但都是皮下出血,没有创口,应该不是感染,不过他昨晚好像一直没盖被子,可能是着凉了。”我小心的回答着。医生还没来,我不愿就这样说出子衿是被打了,但事情往往是难遂人愿的。

“他是不是被打了?头部有没有伤?”医生倒是毫不避讳的问了。

“是,伤多在背上,脖子上也有一道伤痕,但不严重,头部有没有受伤我不知道,他是在跟我打电话的时候突然晕过去的。”既然问了,为了不耽误病情,我也只好如实回答。

“用什么伤的?”医生那边窸窸窣窣,大概是在收拾东西。

“皮带。”我忍住心痛,勉强地回答.

“哦,”医生顿了顿,微微沉吟了一下,“我知道了,你把地址告诉我,我马上就过去。”

我报了地址,又说了待会儿把地址发到言医生的手机里,才挂了电话,再去看子衿,他倒比适才睡得更熟了些,话也不说了,拉着我的手贴在脸上,长长的睫毛轻颤着,背脊上的肌肉似乎也一张一弛的动着,尖尖的下巴卡在我的指节上,眉头微蹙,嘴唇紧抿,似乎在昏迷中,也在辛苦的忍痛。

我用手指轻轻拨了拨他额上的乱发,看着他英俊的睡颜,一时有些失神了。他身体轻轻抽搐了一下,把我的手握的更加紧了,唇齿微动,仿佛说了一个字。我附耳过去,想要听清,却始终模模糊糊的。

“子衿,想要什么?”我轻声地问着,虽然知道他还昏睡着,却固执得认为他也许能够听到。

“饮……饮……我要……饮……料”子衿断断续续地说着,十分艰难。

要饮料么?我正要起身,却发现子衿已然醒了。眼睛微微张着,眉间也舒展了,嘴角轻轻牵动出一个淡然的笑容。只有在醒着的时候,才能带着这样的伤痛,依然淡淡的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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