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 5

不过才十鞭,柳鸾身上已经都是血,他依然垂着头,没有一丝声息。

张鼎向张人杰摆摆示意他住手。“柳鸾,你现在已被我封住了穴道,你这小身子恐怕也挨不住剩下的二十鞭子了。我们做个交换怎么样?”

“……”

“少林方丈渺一禅师、还有你见过的渺因禅师、昆仑掌门玉尘子、还有你见过面的了尘子四个脑袋,随便拿一个来就换回你的自由,拿两个来我保证邵家把明宫主送回你怀里。这买卖怎么样?”

柳鸾没有答话,眸子里闪了一闪,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微笑。冠王堡竟然和江南邵家竟然打上了少林昆仑的主意!不用说别的,就单论两方的高手水平,张鼎和邵仁雄就毫无胜算。

“你觉得我白日做梦是吧?”张鼎阴恻恻地笑着,“可是你柳鸾这样也算得上一流的伸手不照样跪在我面前挨鞭子吗?”

柳鸾低着头。他觉得这件事里有不对劲的地方。即然张鼎和邵仁雄敢这么做,定然有所持!是什么诡计?还是有什么高手暗中相助?他早知道其他的各门各派有一股不知名的势力在慢慢甚入,甚至包括少林和昆仑。难道这些人都是张鼎他们安置的?

张鼎慢慢踱到柳鸾面前,蹲了下来,问:“怎么样?据我所知,少林渺一禅师和那个了尘子是少林昆仑的第一高手,你恐怕是杀不了。至于渺因和玉尘子,你也不是毫无胜算。你不在乎自己的小命,总得为明宫主想想吧?”

“你不怕放了我,第一个死的人是你吗?”柳鸾淡淡道。

“哈哈哈……”张鼎一只手抬起柳鸾的下巴:“你可以赌一下:是我先死,还是明宫主先死。小美人,不要太小看我冠王堡的手段了,邵仁雄那老家伙也不过是我下的一只老狗!”

柳鸾也抬起眼睛直视着他,眸子里却是一片平静:“我信不过你。”

“你别无它选!”张鼎得意的笑着。

柳鸾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张鼎直起身子。“给我继续打!”

仿若的凝固不断地被鞭声划破,划破空间,划破寂静,划破柳鸾无法躲避的皮肉。

柳鸾闭上眼睛,疼痛已然不堪忍受,但表情上已不再有任何愤怒。

愤怒没有任何帮助,不必浪费多余的力气,他需要更多的冷静。直到第二个十鞭打落的时候,柳鸾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身体已满是创痍,头脑却开始异常的清醒。

“住手!”张鼎突然出言。他知道再打下去也没有用,打完剩下的十鞭也不过把一个醒着却一言不发的人打到昏着一言不发而已。

张鼎又一挥手,旁边的侍卫送开了摁着柳鸾的手。柳鸾只觉得身上疼痛难忍,又跑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子便软软地直接倒了下去。

张鼎看着伏在地上浑身是血的柳鸾,嘴角挑了上来。“我不急!日子长着呢,小美人,我们慢慢玩!”

张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张人杰如同哈巴狗一样跟在后面一脸猥亵地笑着:“堡主,您怎么干脆把他……”说着做了一个甚为下流的动作。

张鼎有点厌恶地瞪了他一眼:“你以为我不想吗?可我若是如你一般色迷心窍,那不是和你一样做不了大事了吗?”

“是!是!”张人杰讨好的笑着。

声音越来越远几乎消失,柳鸾慢慢地调匀气息。每一次呼吸好像都会扯到伤口一般地裂痛着。他挣扎着想趴起来打坐运起,但身上的疼痛让他一次一次又倒了回去。他抬头看了看那一扇小铁窗,盘算着自己若是在功力恢复的情况下能不能震断。

刚才的那顿鞭打,他就留心着鞭子落下的位置,特别是鞭梢可能扫到的穴道,借着鞭子的着力冲开穴道。志室穴就在第二十鞭落下的时候被打中,即使力道不够足,柳鸾还是顺利地借力撞开。凭借谷风子传授的独特心法,他现在只需要借着这个小穴道的运行周转打开身体被封的大穴。

即便不太容易,总算有了希望。

艰难地挣扎着,突然想起明月影说过的话:你当你死了,我还能快活的活在世上么?

柳鸾闭上眼睛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摒住呼吸,他一口起翻坐过来,也不顾压的臀伤的疼痛。他盘膝而坐,双手摊开。随着时间的流逝,面孔上痛苦的神色悄然退去。

他即便孱弱,可仍是习武之人,以气养神便是修身自保之道。以往即便被姐姐责打的再重,他也绝对不会运气疗伤,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觉得姐姐所赐予他的一切,他都喜欢坦然承受。

然而现在伤他的人,是让他毫无尊敬之心的。偏偏还那么愚蠢,他从谷风子处学来的武功心法秉承道家一脉。

道,本就讲求相生相依。正所谓:反者,道之动也。所以谷风子的内功心法便讲究如何弱中求强,死中求生。人体的七经八脉的运行更始入门的第一课。

二个时辰后,柳鸾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身上的疼痛已然减轻了不少。雄厚的气从丹田徐徐而出,在体内饶行一周后,又复归于始。

柳鸾看了看铁窗上的铁条,想必运气还是能够破窗而出的。他想了一下,终究还是闭上了眼睛。

牢门再次被打开。张鼎有些意外地看到柳鸾竟然站了起来,没想到他这样身子在重打之后竟然还能直立起来。心里开始惶恐起来,虽然他并没有感到柳鸾的杀气,可心中不知为何竟然还是有几分害怕。强自镇定了一下,张鼎开口道:“小美人,你……”

好快的身法。张鼎把没说完的话咽了下去,因为柳鸾突然站在了他的面前,一只手也捏住了他的咽喉。

“我不喜欢别人这么叫我,”柳鸾面无表情的说:“你真让我厌恶。”指间用力,张鼎的咽喉及颈椎便一起断掉了。

他睁着眼睛,突然想到,我死后这诺大的冠王褒谁来继承?他记得自己有一个女儿。对,她叫绿儿。可是,我的女儿,你在哪?

这是他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然后身体便直直地栽了下去。

柳鸾没有看地上的尸体。杀人,很多年来便是他的生活,他并不喜爱。也没有什么为武林除害的高尚想法。他只求自保,也只想保护他的姐姐。

他必须要生存下去。只能如此,如此而已。

冠王堡,一夜间溃如蚁穴。

月挂柳梢头时,秋意在十月的夜晚开始显露,即使叶子还是翠色,夜晚的空气却已渗着丝丝的寒。

沈子萼的面容看起来有些寂寥。此刻,笔在他的手下,宣纸苍白,墨浓难化,力透纸背。没有人会相信我们的沈大少爷居然也有这般舞诗弄墨的闲愁……

“朝也睡,梦也醉,铜案芭蕉夜雨累。

泣更痴,醒更糜,薄衫乱枕谁人惫?

情未尤,义未旧,皎月粼波孤雁留。

念难了,离难休,寸履残歌可能畴?”

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沈子萼那张常年没什么正经的面孔上此刻只有一丝苦笑,清清淡淡的,如同初秋的薄雾。半开的窗子吹进一股冷风,吹的纸角翻飞似欲乘风归去。沈子萼揉烂了那张纸,从窗口抛了出去。尚未干的墨迹粘在了他手上,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颓然坐下。

云芍药推门而入,这是一个大概双十年华,肌肤细腻却玉面寒煞的女子。她手里握着沈子萼刚刚从窗口扔出去的纸团,冷哼一声,然后把纸团直直地向沈子萼的脸上砸去。

“你有时间写这些劳什子,为什么还不去少林藏经阁去给我师傅取经书?”

沈子萼没有躲,任那纸团砸在脸上,然后又滑落到地上。只是面色有刹那间的苍白,血色猝然褪去。“你放心,这经我是一定会去盗的。”心里还有一句没有说出来的:这闯不过的十八罗汉阵我也会去闯的。

云芍药寒着玉面道:“已经到了少室山下,你还不快去,磨蹭什么?”

“你还是信不过我?”沈子萼问的声音很轻,很苦。

“信不信又能怎样?反正你中了我的‘碎玉蛊’,我随时能让你筋骨寸寸碎断。你敢不听我的?”

沈子萼向她走了过去,走的很近,他认真地看着她。在他认识的女子当中,她其实还真算不上美丽的。他叹了口气,然后扒开自己胸前的衣襟,白皙的左胸上有一道红色的疤痕。

云芍药吃惊地退后了一步:“你……你竟然用刀划开胸膛把蛊虫取出来了?这……这怎么可能?”

沈自萼合拢衣襟,淡淡地道:“我自己是做不到。可是,我认识一个精于武功医道的高人,一年前,是他帮我取出来的。”

云芍药似乎还很难从刚才的震惊中醒过来。“那你早就没事了,可你为什么……为什么?”

“不然,我怎么能见到你呢?”沈子萼裂嘴一笑,好似还是那个玩世不恭的大少爷。

云芍药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展颜一笑,原本姿色平庸的冷面上好似突然绽出了春晖。“这么说,你还是会去少林寺了?”

沈子萼愣愣地看着那难得的笑容,点了点头,一丝苦涩却又上了心头。

在劫难逃,他早已知道。在五年前第一次遇到她的那一天,在他看到一个缩在草塘里委屈的哭泣的小女孩的那一个刻。

那时候小芍药被师父狠狠的责罚过后一个人偷跑出来,就遇到了沈子萼。沈子萼好心地哄她不要哭。可她却说自己挨了打也要打一个人才能不再哭。当沈子萼任那双小手剥下他的的裤子并且用一个粗糙的棍子打的自己半个月没能下来床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完了!

五年前,云芍药早已习武,自己还手无缚鸡之力。五年后,他的武艺早非云芍药所能及。可是情形没有丝毫改变。他完了,就是完了。早就完了!彻底完了!

云芍药随着自己的师父五年内,三次到圳川。每次都是沈子萼最快乐又最痛苦的时刻。

沈子萼终于鼓气勇气说出了他第一个也许也是最后一个对她的请求:“可以……让我握一下你的手么?”

没有掩饰自己的厌恶,云芍药皱起了眉头,看到沈子萼变的更加苍白的面孔终于还是伸出了自己的手,头却拧了过去。

沈子萼苍白着无法再苍白的面孔,带着几分颤抖终于握到了那只给过自己许多痛苦的手。责打、蛊毒,他却第一次握住这只手。也许与他碰过的不知多少个女子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这只手似乎特别的冰,特别的凉。

云芍药快速地把手又抽了回来。“你满意了吧?快点去吧!”

沈子萼笑了笑,终于转身离去。

一个高大长着鹰勾鼻的男子在沈子萼离开后走了进来。“芍药,他真的死了,你不觉遗憾么?”

云芍药已是笑靥如花,恭声道:“师尊,芍药只在乎能完成师尊的心愿,别人的死活与我无关。更何况这个小子一直对徒儿心怀不轨,刚才居然还张口向徒儿讨便宜占。”说着扬起刚才沈子萼握过的那只手,袖口中竟然有一个细如筷子的小管。“他就是不死在少林寺,我也不能让他活着。”

男子眉头挑了挑:“你又给他下了一次‘碎玉蛊’?呵呵,好孩子,那我们也该相时而动,趁他死在十八罗汉手里之前潜入‘藏经阁’,也不枉费他为你送掉的这一条小命了。”

“是。师尊。”云芍药的笑靥始终绽放着,眸子里泛着爱慕的神采。

大概,沈子萼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她。

其实,云芍药也不知道的是—

沈子萼走出客栈,穿过一条巷子,然后骤然在一个墙角委顿着身体蜷缩起来。这一条巷子里没有一个行人,只有夜晚的清辉。

沈子萼哽咽的哭声没有人听到,他把脸埋在了双臂中,垂在膝盖外的一只手里捏着一条蛊虫。蛊虫早已死去,它不在对人有任何的威胁,可它却又一次击痛了沈子萼的心口。

沈子萼扔掉了蛊虫,转而用力地抓住自己的胸口,似乎要把自己的心挖出来一般。月光下俊美的面孔上还有湿润的泪痕。

他也许是痴的,可是他不蠢。他从来不在同一块石头上摔倒过两次,更不会被一种小小的虫子反复地折磨。可他知道,有些坎他终究过不去,他只能不停地摔,无尽地痛。

也许,结束那天,便是他粉身碎骨时吧。

十六

谁敢说他能够在少林寺内出入如若无人,那么他一定是个疯子。

沈自萼不是疯子,但是他确实做到了。山门附近有一条洞穿地下的长长的密道,可以通向寺内的许多处地方。甬道内是一片漆黑,没有丝毫光亮。沈子萼轻车熟路地穿梭在其中。几回弯折,他转身进入一个洞口,仍是漆黑的。

“你要去哪?”冰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沈子萼并未答话,轻叹了一口气。

“看上那个苗疆女子了?”冰冷的声音隐匿在黑暗中,更加没有丝毫温度。

“我只是去放一把火,他们能不能得手,我就不管了。”沈子萼淡淡回答。

伴随冷哼的,还有一声长鞭抽打在地的声音。那意味着什么?沈子萼很清楚。

“这与你的大事无丝毫妨碍,为何不可?”沈子萼的声音颤抖起来。

“旁门异类!我绝不允许他们亵渎中原武林!孽畜!你不除衣受罚,还敢犟嘴?”

沈子萼咬了咬牙,除下了全身的衣物。冰冷潮湿的空气让他的身子不住抖动起来。鞭声响了起来,抽打在他的皮肉上。他一个趔趄,依旧站定。

又是一下。沈子萼咬住下唇,压下了要滚出的呻吟。再一鞭打来时,他却不能克制地趴跪在地。臀腿处传来剧烈的疼痛,他单手支撑住身体,深吸一口气。

“我要去!”

“啪!”又是一鞭抽来。

黑夜,虚空,爱恨恩怨,通通被抽碎。

“为什么不准我去?”

没有任何回答,或者,鞭声就是最好的回答。鞭身是柔韧的,它柔韧的可以切入肌肤最细致的纹理。它又是强硬的,不允许任何抵抗。

七鞭打完的时候,沈子萼已经匍匐在地上,爬不起来。然至此,他依旧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无声中进行的责罚。他还被许多人打过,云芍药、苏芳晓、阮郁、甚至青儿。他其实分不清哪次更痛,他从来也不去区分。

“不要忤逆我!否则我现在就去杀了那个女人!你要记住你是谁!”抛下冰冷的话语后,脚步声远去。

沈子萼撰紧的拳头几乎捏出了空气中的水。他的身体仍然不能自控地颤抖着。不必查看,他也知道挨打处定然已是鲜血淋漓了。

“我怎么还是不能习惯呢?”他笑了起来,“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不能习惯呢?”笑是一滴暗窑中的落水,悲伤落下,不着痕迹。

他慢慢起身,穿好衣服。犹豫了一下,终于放弃了放火的打算,走上被设定好的道路。

明月影怔怔地发着呆。她被关押的密室终日不见阳光,仅靠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照明。

鸾儿怎么样了?她支起下巴,皱着眉头,却又轻声地笑了出来。她突然想起那经常一脸漠然的柳鸾露出的羞涩如同孩童的表情。

“扑通”一声,密室上方的铁笼被打开,一个人掉了下来。

“沈子萼?”明月影吃惊地看着下身是血的沈子萼,“你怎么也被抓来了?”

沈子萼咧咧嘴。“陪你呀!明姐姐。不过,我这么英俊神勇的人,能是被抓进来的么?”仍然是没心没肺的笑。

明月影竟自问:“鸾儿呢?你知道他在哪么?”

沈子萼趴在地上,好笑地歪歪头。“我说明姐姐啊,柳鸾哪里比我好了?他太像女人了吧!你不如跟着我吧,我多有男子气概啊,不然我跟着你也行!”

明月影对这般的疯言疯语已然听惯了,转过头去,也不理他。

沈子萼小声嘟囔。“不对啊,该到了啊!”

明月影刚想问他,什么该到了。却听密室上方的门洞再次被打开,两个身影飘然而下。以明月影的沉稳,仍然克制不住的一声惊呼。“鸾儿!”

柳鸾提着一个几乎要摊倒的和尚,看着明月影露出了个孩子气的笑容,和明月影刚刚想到的一模一样。“姐姐,我们一会再说话。现在趁没有人来,我们快点出去。”说完才顺便看了一眼趴在地上懒洋洋地看着他笑的沈子萼。若不是他下身触目惊心的血迹,他看起来还真闲适呢。

沈子萼清了一下嗓子。“那个……柳鸾啊,我觉得……现在要出去……好像……来不及了吧?”他慢悠悠地说完,突然抬头向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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